寿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马荣生的寿宴进行到了尾声。
旁边的空屋里进驻了白俄乐队,一干青年男女嬉笑拥入,就见内中宽敞华丽,尤其地板锃亮、光可鉴人;四壁又都装饰了五色纱帘,正是一处灯红酒绿的歌舞场所。
马大少爷瞧着那样高大,几乎巍然,却是个跳舞的好手,乐声一起便拥着舞伴下了场;旁人见状,自然也是纷纷效仿。金光耀本也会跳,只是如今腿上有疾,步伐不复往昔的矫健灵活,只有干看着的份儿,所以枯坐在角落里,越旁观越不是滋味——偏他现在又是位有名的阔人,所以纵是枯坐,也自有交际花一流的女子前来搭讪恭维。金光耀对于这些女士们倒是没有什么色心,不过耳中听到几句动人的美言,那虚荣心上倒是得到了大大的满足。
虞幼棠在这衣香鬓影的华丽场所中坐久了,并未感到乐趣,反是被那乐曲吵得头疼,并且还出了一身大汗。借故起身离开舞场,他独自走到院中吹了一阵晚风,感觉头脑随之有所降温了,这感觉才舒服了一些。
马公馆的景致是很好的,楼前的宽敞自不必言,楼后还连着一个景致美好的小花园。虞幼棠如今走是走不得,回到人群中又很觉折磨,只好是沿着小路随意前行散步,又一边走一边谨慎提防,只怕自己乱闯,会犯了人家的规矩。
他走的缓慢,许久之后也没有走出多远,只在马公馆院内处徘徊不已,后来他在一处假山后见到一架白色秋千,和北平家中自己院内的那一架十分相像,就颇感趣味的走过去,试探着欠身坐了上来。
秋千应该是给女孩子们预备的,而且还不会是大女孩子。虞幼棠腿长,坐在上面丝毫荡不起来,只能是自己前后微微摇晃着,取它一点意思罢了。
晚风沉静,空气微凉,他一手扶着秋千索,一边怔怔的望着西天落日发呆。正是出神之际,他忽然感觉两边肩膀上一暖。
他吃了一惊,回头看去,结果就看到了盛国纲那张居高临下的微笑面孔。
这事实让他立刻放下心来,脸上不由得也带了笑意:“是你。”
盛国纲将双手搭在虞幼棠的肩膀上,和声说道:“一个人坐秋千,多寂寞。”
虞幼棠把脸转回前方:“躲清静而已,不寂寞。”
盛国纲放下手,在暮色中绕过秋千走到了虞幼棠面前。他低着头,虞幼棠抬着头,两人相视良久,也没话说,单是淡淡的发笑,几乎带着点儿傻气。
后来盛国纲伸手摸了摸虞幼棠的脸蛋头发,随即转身退到秋千旁边,自己从裤兜里掏出烟来叼在了嘴上。
“听说你现在是金家的二老板了。”他掏出打火机来点燃了烟卷:“在法租界的名声还不小。”
虞幼棠歪过脑袋,把额角抵在了秋千索上:“什么二老板,不过是给金哥帮忙而已。”
盛国纲一手捏住烟卷,深吸一口呼出烟去:“讲情义是好事,不过也要保重身体。”
虞幼棠低低“嗯”了一声,悠悠望向西天一片晚霞。
盛国纲又连吸了两口烟:“这么久没见面,你想没想我?”
虞幼棠斜过目光看了他一眼,微笑着迟疑不语。
他没想盛国纲,他差点就把这个人给忘记了。当然也可以随口说点好听话来敷衍,可是又于心不忍——他现在忽然不想欺骗盛国纲。
一阵微风送来一阵烟草气息,刺激的虞幼棠咳嗽了两声。盛国纲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用手指捏熄了余下半根烟;并且转向虞幼棠说道:“我忘了。”
虞幼棠正好以此岔开话题:“不烫手么?”
盛国纲扔下那半根烟,又将手指在裤子上蹭了两下。把手伸到虞幼棠面前,他让对方亲眼来看:“我皮糙肉厚,不怕烫。”
虞幼棠不禁笑了,觉着盛国纲有点儿孩子气,又想:“其实这有什么好看的呢?”
不过他还是抬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掌——的确是感到了硬和粗糙。
而在他松手之前,盛国纲合拢五指,轻轻攥住了他的手。
两人相视了一下,然后一同松手,又笑了。
总是笑,他们自己都觉着怪傻的。可是没话好说,不由自主的就要笑。
“你家里不是也有一架秋千?”盛国纲没话找话的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打秋千?”
“小时候喜欢,现在大了……”
话说到这里为止,虞幼棠接下来只摇了摇头。
盛国纲侧过脸看着虞幼棠,若有所思的半晌没再言语;最后他摸了摸对方的后背,又把双手插回了衣兜。
两人在这日暮西山的寂寞风景中消磨了许久光阴,后来还是被马家仆人寻觅找到,呼唤了回去。
舞场内的狂欢抵达了一场小高 潮,许多青年男女围站成了一圈,随着节拍整齐拍手;而圈中焦点是一位身姿潇洒的严公子,正在气喘吁吁的大跳俄国舞,风车似的四处蹦跳转圈——大概他跳的的确是好,因为一曲终了之后,观众们都不由自主的奋力鼓起掌来。
金光耀站在外围,一只眼睛看着严公子跳舞,一只眼睛瞄着门口;忽见虞幼棠走进来了,就连忙迎上去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虞幼棠坦然答道:“我到外面坐了坐,又和盛先生聊了两句——”然后他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盛国纲已经不知所踪了。
金光耀低声道:“幼棠,我有点腿疼,咱们还是提前走吧!”
虞幼棠对此自然是没有意见,于是两人前去找到马荣生以及马太太,寒暄两句后便提出了告辞。
马荣生的寿宴圆满结束;宾主双方都是皆大欢喜。只是从这以后又过了两个多月,忽然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盛国纲和马家三小姐订婚了!
这可真是让人感到了绝顶的诧异——首先,盛国纲和马荣生是有过敌对历史的,一度也是打了个你死我活;其次,盛国纲虽然年轻,但和马荣生总算是一辈,如今一旦娶了马三小姐,那岂不是自降一级,成了对方的女婿?
不过话虽这样讲,羡慕者还是大有人在——马三小姐尽管是庶出的女儿,然而正值妙龄,十分美丽,即便称不上倾国倾城,可也有着十分的颜色。对于这样一位佳人,男人倾心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金光耀最先得知此事,当晚见到虞幼棠后便乐不可支的讲述了一番;虞幼棠听后一愣,虽然也觉得好笑,可是回想起盛国纲对自己所发出过的种种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那心中还是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滋味。
他并没有将情绪流于表面,不过细想之下,倒是得出了许多感悟。当晚坐在餐桌旁,他眼看了金光耀那种没心没肺连吃带喝的模样,忽然感觉对方十分可爱,完完全全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他心有所感,立刻就体现在了行动上。放下碗筷站起来,他走到金光耀身后,不住的用手摩挲对方的头发脖子。金光耀被他摸的很痒,不住的扭头歪脖,后来就想邪了,背对着虞幼棠笑道:“你等等,我只剩这一口了,吃完就和你上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