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失前蹄 虞家兄弟 青豆
盛国纲近日清闲,无所事事之余便在天津四处游荡交际,顺带着实施阴谋诡计,和塘沽码头的稽查处串通起来,果然扣下了一艘来自青岛的货船。
稽查处只说船上布匹中夹带了鸦片,然而又不认真去查,单是将其堵在码头。如此耗了几天,虞光廷约摸着北平的兄长应该得知此事了,便发回电报故作愤慨焦急,主动请缨,愿意亲自出面花钱打点一番,以求将那几千件坯布尽快运回染厂之中。
电报发回去,有如石沉大海一般,一丝回音都未发出。虞光廷困惑起来,自觉着这计划天衣无缝,加之如今秋凉如水,他大哥纵算是信不过自己,可也断然没有亲自动身前来的道理。
他从小到大,虽然淘气,虽然不成器,可是品格从来不恶劣,如今要不是穷得没了办法,也不会拐弯抹角的去骗他哥哥。计划进行的既是不合理想,他便惴惴的很不安,有心去和盛国纲商议一番,可是他一转念,又想盛国纲见多识广的,一定对此满不在乎,而自己像个小雏儿似的贸然跑过去,到时非落人一个笑柄不可。
虞光廷不愿意在盛国纲面前露怯,虽然盛国纲是他的老大哥,他纵是露怯也不算笑话。
虞光廷在自家这寒冷公馆中坐卧不安的耗着时光,终日急的是抓心挠肝。而盛国纲并不贪图这点小利,直到这天码头那边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是华堂染厂的经理带着人去稽查所了,瞧那架势好像是要闹事!
华堂染厂正是虞家的产业,厂里的坯布被无端扣下了,管事儿的经理过来闹一闹,那也实属正常。盛国纲是讲道理的,容许任何受到自己欺压的人打滚撒泼;对于这个事情,他认为经理可以闹。
不过经理闹归闹,盛国纲可是不会因此就软了心松了手。
豁达的盛国纲放下电话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哪知二十分钟后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那边传来的声音可是有些发急:“唉哟,盛师长,您得马上过来瞧瞧啦。华堂的经理堵了稽查所的大门,看样子是不能善罢甘休啊!”
盛国纲略感惊讶:“华堂的经理是哪一号?敢堵稽查所的大门?”
“都说他是金茂生的侄子呢……这也不好当面去问,现在所长已经从后门上车跑啦,您看我们这里是怎么办为好呢?要不就打?可是他们连工人带伙计来了好多人,咱们这儿的人手也不够呀……”
金茂生是青帮里一位数得上名号的老头子,故而盛国纲思索片刻后下了命令:“先不要动手,稳住他,我马上带人过去。”
盛国纲是位军人,还是个阶级颇高的体面军人;但他时常就要忘怀身份,将自己搞成了一副帮会大佬的模样。
放下电话后他抬手大按房内电铃,一股脑儿的叫上来三名副官,吩咐他们分头出去召集人马;随即他走去衣帽架前摘下帽子扣到头上,顺便将手枪皮套紧贴身的系好了。
拎着薄呢外套推门而出,他一边下楼一边动作利落的穿衣,同时口中大声喝道:“小张!马上备车!我要出门!”
权充司机的张副官是个一脸稚气的青年,这时不知从楼中何处蹿了出来,忙里偷闲的还向盛国纲敬了个军礼,然后才手忙脚乱的跑向外面发动汽车去了。
盛国纲的座车在驶出英租界不久,便和两辆军用卡车会和,直奔塘沽码头飞驰而去。卡车上整整齐齐的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是他盛师长的部下!
方才盛国纲抽时间细细思量了一下,认为华堂的经理若真是金茂生的侄子,那直接劳烦他叔叔发一句话就是了,何必还要亲自带人来讨说法——况且带得还是厂中工人!
他想自己须得给这经理一个下马威看看,否则简直对不住那从后门逃走的稽查所所长!盛师长会败在一个染厂经理面前?笑话!
经过了长久的奔驰之后,盛国纲的汽车终于抵达了塘沽码头。
码头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工人们牛马似的一趟趟的搬运货物,也不看路,愈发堵塞了交通。盛师的士兵们如狼似虎的用枪托硬砸出一条道路,让汽车能够一路畅通的行驶至稽查所门前——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因为前方熙熙攘攘的拥着一大群壮年汉子,看服装不像码头苦力,自然就是那个什么经理带来的染厂伙计们了!
有副官走上来打开了汽车车门,盛国纲探身跳下来,先是不动声色的环顾了四周,而后就见稽查所内走出几人——为首一人长袍打扮,乃是这稽查所的副所长;后方跟着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瞧着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面皮白净,鼻梁上又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正是个端正斯文的好青年模样;除此之外,另有几名码头管事儿的围绕四周,显然方才一直在做陪客来着。
副所长看到盛国纲威风凛凛的站在门口,就如见到了救命星一般,当即拔腿赶上前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身对那青年做了个“请”的手势,口中恶声恶气的说道:“金经理,这就是盛师长了。码头上的事情,我不说你也懂得。在下老朽,管不得许多,你缠着我也没有用,去找正主儿吧!”
话音落下,那金经理气冲冲的大步上前,直冲到了盛国纲面前。放出目光扫视了周遭那群荷枪实弹的大兵,他毫不畏惧,只压下一股火气向对方伸出了手:“鄙人乃是华堂的经理金光耀,阁下想必就是盛国纲师长了?”
盛国纲看金光耀像个文人先生,故而心中不禁轻慢起来。礼数周到的和金光耀握了握手,他无意寒暄,直接就笑道:“金经理,不错嘛,闹到我的地头上来了?”
金光耀强忍着不发作:“我倒是没有这种闲心,可你盛师长这举动来的蹊跷,我是不得不过问。”
盛国纲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很和蔼的向金光耀微微一探头:“金经理稍安勿躁,我也不过是要尽一个保境安民的责任。有人检举你这船上不干净,那我不管,是不行的啊。“
金光耀瞧着文质彬彬,然而怒到极致,却显露出了个火药桶的性情:“那你倒是查啊!”他毫无预兆的对着盛国纲怒吼起来:“你既不查又不放,伙同了稽查所来找我的晦气,我金某人冒犯过你了?!”
盛国纲一点儿也不动气:“金经理,镇定,我这边是就事论事,你不要想得太多嘛。查,自然是要查的,不过要把那船上的坯布全部打开验看才行,谁晓得哪一层会夹杂了东西呢?是不是?”
金光耀已经在这码头上和些粗人纠缠了小半天,如今听到这里,就抬手一推眼镜:“好。”他对着盛国纲点点头:“好,我几千件布全部展开,让你一寸一寸的查,是不是?好……”他骤然提高声音:“你娘的,你要拿老子开涮是不是?”
盛国纲笑了一下,忽然抽出手来,一巴掌就扇到了金经理的白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周遭立刻就静了下来。
金光耀抬手将眼镜扶正,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清清楚楚的盛国纲——盛国纲并不面目狰狞,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教训了部下士兵一般。而耳边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枪栓声响,盛师的士兵们虎视眈眈的举枪做好了势子,就等着师长一声令下了。
金光耀瞪着盛国纲,足足过了两分多钟,最后才抬手指了指对方的鼻尖:“盛国纲,行,你等着。今天这事情没完,你等着!”
抬手捂住脸上那个通红的巴掌印记,金光耀转身便走,而余下那批工人见状,也茫然纷乱的跟了上去。
盛国纲轻而易举的弹压下了这场争端。当晚回家之后,他突发奇想的给虞光廷打去了电话,闲闲的向对方讲述了今天这一场逸事。
虞光廷对此毫无兴趣,只随口答应道:“哦,金光耀吗?我知道,他是我哥的枪嘛。”
盛国纲握着电话听筒,忽然隐隐的觉出了一丝不妙:“什么意思?”
那边的虞光廷没有见到钱影子,正是魂不守舍:“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我哥身体不好,但凡有事全支使姓金的出面,他们的感情很深厚呢。”
盛国纲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我听说金光耀是金茂生的侄子,有这事儿吗?”
“金茂生?不认识,我只知道金光耀是他叔叔养大的,他叔叔好像是有点势力——不清楚,我和金光耀不熟。”
盛国纲的心往下一沉,觉着自己好像是惹出祸了。
金茂生这老家伙在法租界大开香堂广收徒弟,号称门徒五千,和平津一带的军阀大佬们打成一片。如果自己今日真是掌掴了金老头子的大侄儿的话,那么……
盛国纲没害怕,只是感到十分棘手,同时觉着自己小看了虞幼棠,没想到那个病鬼还有着这一方面的人脉。而自己当时受了虞二的蛊惑,下手的确是有些偏于草率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万事太平,虞幼棠那边毫无音信,金光耀这里也再未露面。盛国纲观察了许久,见这波风浪已然过去了,刚要松一口气,哪知这日上午忽有副官走来,双手递给他一封译好了的电报,口中禀告道:“师座,这是北平致帅刚发来的急电。”
盛国纲那顶头上司何老帅的字乃是“致美”,故而旁人皆尊他一声“致帅”。盛国纲接过电报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了四句打油诗:
“混蛋王八盛国纲,
害得我被戳脊梁。
赶紧把布放出去,
否则老子日你娘!”
盛国纲捏着这封电报,知道这是有人在何老帅面前嚼舌头告状了——大概就是金家那叔侄两位!
何老帅这人素来是略输文采、稍逊**,不过语言很俏皮,专会写诗骂人。盛国纲并不介意在上峰那里挨训,只是心想事情已经办砸,那自己若这样悄无声息的收了手,显然是很不漂亮。既然此次惹到了虞幼棠那里,不如干脆借这机会去趟北平虞宅,亲自拜访那病鬼一次!
顺便……顺便也了却这些年的夙愿,看看这虞幼棠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思及至此,盛国纲心里有了计较。他先向码头下令放了那一船坯布,随即预备了几样昂贵礼品,而后带着那张副官便装出门,乘坐这日清晨的特快列车前往北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