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兵弱,不堪其扰。北国军队花了一日时间破城,再花了半日时间,驱兵继续南下,以接应陷入南阳、和魏将军军队对峙的北国军队大部。南北两国撕破虚伪面目,无视建业城中尚在友好谈判的两国文士,在边界之地,战争呈摧枯拉朽、野火燎原之势。
汝阳去往颍川郡、南阳郡等其他各郡的路途上,均有南下的逃亡百姓。
夜里风雪加大,距离汝阳数十里远的荒野林间,南逃的范四郎一行人在饥渴交加后,好容易寻到了一家可供休憩的城隍庙。这一次不用范清辰客气,坐车的跳下车,骑马的从马背上滚下。众人被荒野冰寒折磨得神志恍惚、眼冒绿光,看到黑魆魆的大庙,顿如蝗虫般扑了进去。
罗令妤也是饱受颠簸之苦,下马时,双股战战,几乎站不稳。她神色委顿,与范清辰进庙时,眼角余光依然看也不看那些进了庙中就霸占着最舒服的地方、招呼着生火的庶民们。
范四郎的两个侍从去和那些人交际,范清辰寻了角落地和女郎坐下,目有忧虑。按他的意思,众人就不该停,该一鼓作气继续南下。但是牛马疲了,若是只有他和罗令妤,跑废了的牛马杀了,换一匹新的就是……但是有这么多人同在,范清辰就不好得罪所有人了。
范清辰侧头,疑虑地看了罗令妤两眼,视线不可避免地扫到她的腹部。女郎端正无比地坐在他后侧,脸上有些疲态,眼睛却极为清亮。她看着羸弱得风一吹就倒,但熟悉罗令妤的范清辰,却看出他这位妹妹精神的亢奋——
她丝毫不累。
……连腹中胎儿都无损?
长途跋涉这么久,罗令妤哪来的这般好精神?
不等范清辰试探,面前忽有人影走来。他一下子绷紧身子,握紧腰间原本只是装饰作用的剑,冷厉无比地扭头,一眼看到一个容貌清秀的平民女子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过来。女子被范清辰的寒目吓了一跳,半晌定下神,面露羞色,蹲了下来。
女子柔声:“郎君可要喝一些,妾服侍郎君如何?”
范清辰一眼看出此女投奔的目的性,当即嗤笑一声:“不必。”
女子被他那眼神看得窘迫,不甘地咬着唇抬头。于她看来,一路南逃,如她这样出身卑微的,攀上一位士族郎君才可得救。她自忖貌美,想以色侍人,也不知这郎君是不是听不懂……女子抬眸想要说得更清楚一些时,忽而一愣,因她越过这位范郎的肩膀,看到了被范四郎护在后面坐着的那贵族女子。
自他们从汝阳南逃,范清辰将大部分的车马都给了他们。不光有可挡风之处,车中还有干粮麻饼,解人之危。而这位范四郎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亲自带着那个贵族女郎。那女郎与范四郎共骑,一路下来,身容都被范清辰用大氅罩着,他们这些后面的人根本没看清。
偶有看到过的,说那贵族女郎姿色平平,恐就是因为身份高贵,才被那位郎君护着。
众人说起时,面有嫉妒不忿之色。
然此时众人挤在破旧的城隍庙中,庙外风雪凛冽,庙中火烟荜拨烧起。濛濛的火光透来,这位贵族女子掩了一路的面上涂着的尘土落了,她姣好的面容在黑暗中,露了出来。
肌肤如瓷,低垂着眉眼的容色昳丽。
罗令妤安静地坐在后方,她已经尽量藏住自己的身形,周身却仍发着一层微光。那种柔和的、像是江南之地的那种轻软的雪光,让她和庙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这位贵族女郎的真实面容竟这样美……难怪郎君对她的献殷勤无动于衷。
察觉到此女目光,罗令妤猛地抬目看来。她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又将这个平民女子弄得难堪了一下。
女子尴尬地递碗:“女郎要喝么?”
罗令妤对路上遇到的所有陌生人,都不亲热。警惕便是她的常态:“不。”
平民女子察觉到这两个贵族人士对自己的不友好,心中顿起几多委屈难堪。她笑了笑,在范四郎的两个侍从回来时,神情不太自在地站了起来,捧着自己原本想送出的那碗热汤,回去了那些平民中。
而罗令妤垂下脸,漫不经心的,手在地上随意摸了下,又将地上的尘往脸上抹。
她感觉到范清辰在看着她,她却不理。
范清辰却不以为忤,她要逃他的婚,他却从她身上看到了许多旧年影子。脑海中闪过许多记忆,范清辰轻声笑:“妹妹方才那样,让我想到我初见到你时的样子。那时你还是个小孩子,打扮得如小乞一般,瘦瘦弱弱,风一吹就倒。你来南阳投奔罗家,我在街上只是看你一眼,你就警惕地把婳儿往身后挡。”
范清辰笑道:“谁要看你妹妹,你不知你那浑身是刺的样子,有多吸引人。”
那时要比现在落魄多了,女孩儿脸蛋瘦的几乎是皮包着骨。可她眼睛亮亮的,又警惕,又凶。那旺盛的生命力,让他看她第一眼,就记住了这个小乞丐。那时他哪里想得到,那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是现在这个美貌惑人的罗妹妹。
罗令妤嘲讽道:“原来你喜欢小女孩儿。我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子,满足你那不正常的私欲,对么?”
范清辰凉凉看她。
他知道她在激怒他,但他被罗令妤气多了,已经有了些免疫。她轻易的挑衅,早已不足以让他发怒。范清辰微露恍惚之色,道:“……而今你还是一点没变,平时装得多好,到这个时候,仍然看谁都是坏人。谁靠近你,你都不相信。”
范清辰:“我有时候想,你当年从汝阳逃去南阳,该吃了多少苦,才养成这个性子。”
罗令妤眼神骤然一缩,神情微变。她忍不住看向他,他坐在她身前一点儿,侧脸温润,气质如兰,低下的目中又藏着若有若无的风流、疯意。分明是她会喜欢的那类郎君,她也得到过他的庇护,两人却走到这一步。
范清辰疑惑的:“……真奇怪,我这两日怎么总在想以前的事?定是你那日要逃婚,将我气疯了。”
他不经意的,就说出让她惶恐的内容来。
罗令妤身子绷起,手指蜷缩抓着自己的裙裾,松了又紧。好一会儿,罗令妤轻声哀求:“范郎,你不能放过我么?世间美人何其多,你何以不肯放过我?我哪里得罪了你,不能于旁的方面补偿么?”
范清辰微微一笑。
他侧头望过来,诡异的发亮的眼眸盯着她,身子微微前倾,逼得她往后墙上靠。听范清辰叹:“又来了、你又来了……罗妹妹,我自是不能放过你了。我从你十岁看你长大,焉说你今日的样子,没有受过我一点儿影响么?其他女郎哪有你好,其他女郎我略微吓一吓就晕了,根本不经玩儿。罗妹妹却不一样。”
他勾唇:“不怕被我玩坏。”
罗令妤怒视他,明眸灿然。脸被涂得再脏,天生丽质如何掩?
范清辰手臂动了动,终转过肩,将她僵硬的身子抱在怀中。身边的两个侍卫立刻涨红了脸挡住这方天地,而范清辰俊脸贴在女郎肩窝上,轻轻嗅了下她发间香气。若有若无的花香,那让他有一种拥有她的满足感。范清辰幽幽道:“你是不是经常让他这么抱你?你和他亲了,睡了,身上都是他的味儿。他是什么时候睡你的……”
罗令妤恐惧地推他:“你疯了!放开我……”
范清辰却握住她的手,不让她挣。他眼睛嫉妒得通红,恨不得掐死她。然怀里女郎挣扎得厉害,浑身颤抖,他又只好无奈地笑:“好了好了,别怕,我不说了,不提他了……你可以和我闹,和我吵。打我,骂我,都随意。你和陆昀勾勾搭搭,你要逃婚……我都不生气,我不会报复你身边人的,不会杀她们的。我之前怕极了,以为你再不会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罗令妤张口就要反驳。
范清辰冷不丁的:“没有怀孕吧,罗妹妹?”
罗令妤:“……!”
她脸色发白,想起来这么久的长途跋涉,自己体力不济、身体却一点不适都没有。范清辰果然看出来了。
范清辰低笑,威胁般地低头看她:“妹妹还是这么喜欢骗人。让我抱一会儿吧,嗯?”
罗令妤便僵着身子,任由他抱,不敢乱动。他已经看出她没有身孕,她若反抗激烈,直接惹怒了他……罗令妤闭眼,心念清静咒,让自己忽视这个让自己害怕的郎君。
然这没有过多久,只是安静地抱一会儿,庙中人却忽然感觉到大地传来的震动声。众人脸色急变,有人反应快,立刻从篝火前跳起来,不要命地奔向门口,看似要逃跑。但下一刻,外头马声长嘶,门板“砰”地被从外一脚踹开。
“啊啊啊——”惨叫声中,方才跑出庙门的几个年轻男子被人从外当胸踹了回来。在众人骇然的目光下,他们身子在半空中抛出一条极长的半弧线,口中鲜血直喷!
砰砰砰,几人摔倒在地,庙中休憩的人一下子站了起来。范清辰也起身,将罗令妤挡在后面,身子紧绷。众目睽睽下,庙门门板晃悠着,黑云压顶一样,呼啦啦,从外闯入数十个身着铠甲的北方军人。风雪从他们身后涌入,洒在地上,如白月光一般浩荡冷清。
众人慌乱:“敌军来了!”
来的是先行的先锋队。
他们堵住了门,目光森幽地盯着庙中的难民。面容冷肃,双方对峙。范清辰这边,看到他们大马金刀,手按在腰间武器上,一身血腥味扑鼻,气氛冷硬。众人心中绝望,以为北国军人要大开杀戒时,却见对方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们一眼,好似杀人的兴趣不大。
这批军人中的首领咧嘴,森然笑道:“今天杀饱了,就不杀你们了。各位交个保命钱如何?”
众人一愣,然后立刻:“应该的应该的。”
北国军人再满意的:“哦,还有,突然下雪,之前标的路看不清了。你们中有人知道怎么去南阳么?”
罗令妤和范清辰主仆都安静地站在角落里不吭气,范清辰手臂猛地绷起,眼神微变。南阳是范家地盘,北军要去南阳。两个侍卫紧紧拽住郎君手臂,不让郎君站出去送死。而范清辰惊怒的功夫中,已经有殷勤的人凑了上去,说愿带路,祈郎君不杀之恩。
北国军人那轻蔑的、豪放的、自大的哈哈大笑声绕梁不绝,如拍狗一样拍着投靠过来的人头:“只要好好带路,就不杀你。”
但北国军人的私欲,显然没有如此容易得到满足。
他们派人来搜取钱财,藏入自己的腰包中,痞子一样无所谓的,但只要看人一眼,没人敢躲。庙中一时有些乱,有些女郎的哭泣声传来,当两名军人搜到范清辰这边时,范清辰也不动声色地交了两块银元,换自己四人的性命。
两名军人却不走,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到范清辰身后的女郎身上。那女郎低着头,脸被身前的郎君挡住,越是这样,越是让人好奇。军人往前走两步,探寻的目光盯着那女郎,身子却再次被范清辰挡住。
范清辰绷着脸,又递出了两块银元。
军人低头在银元上一咬,银亮光中,他在银元上咬出了一个牙印。竟是纯银!两个军人大喜,意味深长地看眼这几人明显和寻常人相比华丽很多的衣衫。但得到了银元,他们也不再多问多看,脚尖一转走向旁边,放过了罗令妤。
这边轻轻松了口气,然下一刻,庙中响起一声女子凄厉的声音:“啊——”
罗令妤怔然,身为女子的直觉,让她一下子抬眼,向惨叫的方向看去。见那军人中的首领拖着一个女子,将女子压在身下。女子惨哭,又挣又喊,脸上“啪”地挨了好几巴掌。首领解了裤腰带,毫不留情地掰开女子的腿……
那女子,竟是见过的,是方才过来巴结范清辰和罗令妤的那个平民女子。
世道险恶,女子被人如此欺负,这庙中,没有一人动。
罗令妤感觉到胸口一股窒息,喘不上气。她袖中的手指发抖,听那女子哭喊声,艰难地别过目光,想当做不知。谁想到那被男人压在身下的女子凄厉地哭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不是最好看的……对、对!我们中有最好看的,就是她!是她!你去碰她吧,她特别漂亮!”
目光如电,那首领猛地扭头,顺着身下女子的手指,看向立在范清辰身后的罗令妤。
罗令妤:“……!”
那被压在男人身下的女子捂脸哭泣,手指颤颤却坚决地指着她。那女子没脸看她,却将火苗砸了过来。而那首领望过来,果然看到一个郎君挡着一个女子。虽未见脸,首领却起身,跨步走了过来。
蒙蒙摇晃的火光下,被郎君挡在后面的贵族女郎面容忽明忽暗……
他漫不经心地推开范清辰这种普通文人,向靠墙的女郎看去。见那女郎面染灰尘,然颈间肌肤如玉如瓷,耳下的金玉坠子如水波一样晃着,那一重重的光影,勾得人兽心大动……首领目光发直地伸出手,不妨旁边寒光一亮,宝剑刺来!
范清辰厉声:“杀!”
他一手拽住罗令妤,将惊惶的女郎拉至身后,另一手持着手中剑向首领手臂砍去。他口上施号发令,跟在他身边保护的两个侍从同时跃起,配合郎君一道拔剑杀来。首领面前迎来三道劲风,被打得趔趄后退。
庙中的北国军人们一下子齐齐拔出武器:“竟敢反抗!兄弟们杀!”
庙中逃亡的寻常百姓骇然,滚摔倒地:“和我们无关、和我们无关,不要杀我们……”
但是刀剑拔出,必然沾血。微妙的庙中平衡被打破,北国军人毫不留情,向身边的所有人杀去。而那首领也在一开始的意外后,拾起了自己的武器,冷笑一声,向范清辰这边杀来。
范清辰要护着罗令妤,总是几多不便。
刀光巍峨,一刀砍在他手臂上。
两个侍从:“郎君!”
二人同时迎上,将被那军官当胸踹来一脚的自家四郎接住。看到四郎手臂上的伤痕染红了袍子,看四郎面容微白,两个侍从心里惊怒:若是郎君在他们的保护下受了伤,范家不会饶过他们!
都是那该死的罗女郎!
那罗女郎到底是给他们郎君灌了什么迷魂汤,若不是那罗女郎,今夜根本不会和这些凶残的男人杀起来!
哐!乒!
兵器交戈,金器铜器撞击,大地间皓雪茫茫,城隍庙中百姓惊惶痛哭,四处逃散!
那军官武力甚强,整个北国军团的这批先锋队的力量都强于他们。范清辰一开始还能拉着罗令妤,手臂受伤后,只能勉力招架,无法拉着罗令妤。罗令妤被推开,被范清辰拦在一个方向,让那军人碰不到她。
两个侍从又拼命护他!
然敌军如此悍勇!
战况本就是一面倒,受伤的手臂越来越抬不起来,一地尸体,活着的人越来越少,脚步越来越艰难。被首领逼得步步后退,眼前冒金光,范清辰脸上冷汗落下,咬牙切齿:“你们两个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去保护罗妹妹?!”
寡不敌众。
越是拖,郎君的生命危险越严重。范四郎眼前已经阵阵发黑,手臂发麻。突然之间,他听到两个侍从低声“得罪”,直接伸手,他的穴道被点中。
范清辰身子僵住:“你们!”
他拔地而起,被两个侍从拽出手臂,向门外的风雪天地中扑去。身后的军人要追来,两个侍从中的一个伸手一拉,将旁边一尸体扔了过去,挡了这么一瞬。他们点了自家郎君的穴道,不顾范四郎的怒骂声,一纵数丈,逃出这里,口上高声——
“罗女郎,你自求多福!”
……
庙中诸人:“……”
被丢下的罗令妤脸色苍白:“……”
但她反应极快,在那北国军队的首领都被震住时,她突然从角落里跳起,向屋外跑去。踩着一地血、一地尸体,罗令妤声音抬高,冲庙中还活着的人喊道:“外面有马!大家快逃,各自保重!”
千钧一发之际,女郎奔行,披着的大氅散开,长发如云,拂过她面容。
面容不经意地掠过众人眼中,黑眸雪肤,佳人惊鸿之色,让那伸出手的首领浑身一震,看得呆住。
反应过来的、鼓起勇气的人听到,一下子恍然,不要命地往庙外冲去。
北国军队首领看到这些人如鸟兽散,挡住出去的路,他第一眼看到的那位貌美女郎身形被隔开。他大骂一声,大步追出去,庙外马蹄声响起,四处奔逃!追出来的北国军人们抬头,看到浩渺大雪中,四散的骑着马颠簸的诸多身影中,一道红衣艰难地伏在马上。
首领眼睛亮起:“嘿,有意思。小美人儿倒是有野性。”
振臂一呼:“追!”
……
同时间,铁马冰雪,冰川破雾,浩荡的南国军队北上。黑夜白雪,清冷的雪光,照在为首的陆昀和刘慕脸上。
一路北上,看到尸体遍野。
追到庙中,看到死伤过半。
听到人描述之前战斗,衡阳王刘慕还在判断时,见陆昀脸色微变,转身而走。刘慕一愣后,追了出去。听陆昀低声——
“那郎君我不知是谁,但那女郎……”
“他们说的那女郎,定是令妤。”
天下有几个女郎,能如她那般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