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火露台,龙舟跃江,流杯曲沼。衿带勒帛,万骑争驰。端午节方过,节日余喜未绝,街头市面各家坊铺卖的桃、柳、蒲叶等物尚未完全收起,郎君女郎们的袖口腕间露出五色长命缕的带子。士人子弟仍借节庆之机,觥筹交作,宴赏不断。
虽心有准备,但下车在周宅外,听到巷子深处的管弦声,罗令妤还是诧了一下,同时为周郎高兴——他是以寒门子弟身份,终于被上流士族接受了吧?
风流才子,无人不喜。
入宅前,罗令妤整理了下衣容,她一贯有见任何人之前都要形象甚佳的意识。间色裙掀动如烟,罗令妤娉娉袅袅,才向前迈了一步,身后偏左的方向便传来男声一声咳。罗令妤转身,看到将将下车的陈王刘俶。罗令妤眼波漾了一下,疑惑在周郎这里见到陈王的概率,好似比她在陆三郎那里见到陈王的概率还要高一些——
可是建业不是人人都说,她表哥陆三郎才是陈王最好的朋友么?
那是以前。
显然在周扬灵来到建业后,陈王殿下已经移情别恋,抛弃了他的旧友。陆三郎眼睛受伤在家养病,刘俶不过去看了一回。周扬灵无病无灾的时候,陈王逛这个巷子已熟得如同是自家后花园。
罗令妤俯下眼,友好地与这位公子见礼。
陈王刘俶一身金线衫袍,腰系九环金带,贵气不凡。他见到罗令妤也是皱了下眉,觉得在周子波这里见到陆昀这位表妹的频率太高了些。心中不喜罗令妤总寻周子波,刘俶与她说话的语气便很冷淡了:“你,来此,何事?”
罗令妤笑盈盈地取了帖子递给陈王看:“……六月无时节,不过是邀请大家混玩,到陆家做客,一起吃吃酒赏赏花。我写了帖子请大家,先来给周郎送帖子。”
陈王低头看罗令妤递来的请帖。她一贯将帖子做得十分精致,一手字也漂亮,簪花灵秀,非常拿得出手。陈王从帖子观到这位女郎心灵手巧的一面,疑心这般灵慧的女郎周郎定然喜爱,他心里更不舒坦了。端着帖子观望半天,刘俶沉吟:“……六月十九?”
罗令妤:“对。”
选在六月十九,其实有一个她自己开心的小心思。只是这种小快活,罗令妤并没有与别人分享的打算。
谁知陈王当即否了她的时间:“这天不行。”
罗令妤:“……?”
刘俶将帖子还她,淡声:“那一日,他有约,我请。你和雪臣,也可以来。这天不行……你选他日。”
罗令妤心中一怔,握着自己帖子的手都有些半凉。被刘俶这一手弄得无措,自是不愿。陈王要作宴,难道她要和陈王抢同一天么?罗令妤咬了下唇,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但笑不语地将帖子收了回去。罗令妤非常好说话:“……好吧,那殿下你把你的帖子给我,我回去拿与三表哥看。陆家的宴,我就改日吧。”
她美目流波,几分狡黠色闪过,心中想的是:幸好我现在有陆雪臣这个“裙下之臣”。回头我去求陆昀,顶多被他讽几句任性,骂几句虚荣,然而外人又不知道我如何在他面前丢面子。我定要他说服你改日子。六月十九,我志在必得。
陈王刘俶不了解罗令妤,他虽然隐约知道罗令妤有几分小心机,但看她这么好说话,就也没当回事。一男一女客气无比,罗令妤从陈王身后跟随的仆从手中接过好几张请帖,她看了眼时间后,才跟上刘俶入周宅的脚步。
却是被一个老仆将将领到院子里,刘俶和罗令妤都呆了呆。因他们看到周宅这小小的院子里,竟来了不少人。大都是贵族男女,但刘俶最近频频和名士周潭介绍入都的寒门子弟打交道,他从人群中也认出了好几位寒门子弟。只见周扬灵将她的编钟搬了出来,供这些人研究。方才他们在院外听到的乐声,就是这些男女自行演奏奏乐之声。
有抚笛,有吹箫……
周扬灵被围在人中,轻声细语地与他们一道翻阅古籍,查前朝宫廷乐的资料。原来周扬灵这里还有整整一屋子的书——古有“黄金书屋”之说,任何名士之流之所以能成名士,都收藏了无数书籍典藏。周扬灵随手能拿出这么一屋子的书,实在很了不起。
她的隐藏手段一个接一个,到建业短短几个月,借着陈王这个东风,快速地征服着建业这些名门男女们。
到这会儿,院中有女郎坐下敲击编钟,众人围观下,女郎还会撒娇般地回头求助:“周郎,这个音律,我怎么敲的声音不对啊?”
周扬灵便坐下,耐心地为她校音。她侧耳,用手中小锤敲击铜钟。身旁的郎君们点头,女郎们则眼睛发亮地看着她,暗自琢磨开让周郎做个上门女婿的可能性。贵族女,也不一定绝不下嫁啊。
站在院门口,看他们都围着周扬灵,罗令妤心脏微微不舒服,有点儿不开心。
陈王刘俶的心脏也不太舒服,他也不开心。
罗令妤唇抿着:“周郎怎么能这样,谁找他他都答应……”她一点儿也不特别。
刘俶难得和陆昀这位表妹有共识,语气微厉:“……对!”
二人站在门口一通抱怨,罗令妤想寻周扬灵玩的心思已经非常弱了。周扬灵于众人中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门口的两人。她交代了一声,让郎君女郎们各自玩,便过来找两人了。周扬灵含笑:“罗妹妹怎么竟和公子一道来了?”
罗令妤情绪低落地把陈王方才拿给她看的请帖递给周扬灵:“公子要办宴邀请你,我们在半道上碰到,就过来给你送帖子。”
周扬灵点头:“多谢。”
罗令妤望她一眼,闷闷不乐道:“帖子既然送到了,那我便走了。”
周扬灵:“……”
她眼皮快速地上掀了一下,尚低着头看帖子,却于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罗令妤低落的情绪。不光罗令妤不太高兴,一旁的陈王兴致看起来也不高。这微微让周扬灵不解。罗令妤连院门都没踏入几步,转身便要走,周扬灵追上来,撩袍作揖。
罗令妤躲开:“你做什么嘛!”
周扬灵她乃是翩翩俊俏少年郎的扮相,专注看人时,眸子清而澈,如水中浸着的玉石般好看。配着她轻柔的说话声,少人能不听便走:“不知我哪里得罪了罗妹妹,惹了妹妹不开心?”
罗令妤面颊飞红:“我哪有不开心!”
周扬灵:“妹妹尚未进院便要走,定是我做错了什么。请妹妹明示,不要冤死我。”
罗令妤迟疑,她可从不在外人面前多说不相干的话啊。她连撒娇,都是在有用的时候才用。目前为止,只有陆昀能让她忽然生气,又忽然难过。她绝不在非陆昀的人面前再次露馅,让人知道她表里不一。但是周扬灵温润的眼眸盯着她,盯得她心中动摇,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事。
周扬灵再次柔声催促,并感慨:“妹妹是我到建业后结识的第一位女郎,你我二人尚同开一家坊。脂粉坊运转正常,妹妹怎么却要与我生分了?”
罗令妤一顿,然后没忍住:“我虽是你第一个认识的女郎,可你心里并不拿我当回事。”
周扬灵怔住:“……这话从何说起?”
罗令妤的唇向旁边努努,让周郎看满院子的郎君和女郎。她露出一点儿不喜的神色来,周扬灵闻弦知雅意,当然立即道歉,直安抚罗令妤自己心里最珍视她。罗令妤却不信,说他心里没有自己。她们两个女郎勾来扯去,一旁的陈王听得甚急。
刘俶想说句话,表示自己的存在感。可是罗令妤看着娇滴滴的,小嘴却嘚吧嘚吧不停说,没有一刻停住。周扬灵急得不行,全程围着罗令妤安抚,让那个小女子嘴角翘起,重又欢喜开来。
刘俶非常着急的,忍不住了,憋出来一句:“你、你、你、你第一个认、认、认识的郎君是是是我!”
正与周扬灵撒着娇的罗令妤:“……”
正在努力安抚罗令妤的周扬灵:“……”
二女齐齐诧异看来,刘俶的脸刷地涨红了。
周扬灵忍俊不禁:“殿下怎么又结巴了?”
刘俶的脸更红了,他本就长得秀气,这一下顿时如同害羞的小娘子一般:“……”
罗令妤压下心中对刘俶的疑惑,她其实已经被周扬灵安抚得差不多了。回过头面对周扬灵时,罗令妤唇角已经重新浮了笑。她俏皮无比,又半真半假:“那你最爱的女郎是不是我?”
周扬灵笑道:“是你,自然是你。”
陈王再次不甘示弱:“那那那你最爱爱爱的郎郎郎君是是不是我?”
罗令妤:“……”
这个陈王怎么总和她抢周郎?还总结巴?
看陈王的脸都憋红了,周扬灵非常意外地看他,然后很尴尬的:“……不是。”她是女儿身,怎么好大庭广众下说自己最爱一个郎君?
刘俶顿失魂,脸色苍白,瞬间失血。
陈王殿下情绪转变如此快,周扬灵被他吓得愣住,正踟蹰着要不要安慰下这位殿下,他们所站的院门外奔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侍女。这位侍女,是跟随罗令妤一道来周宅的侍女灵玉。
灵玉惊疑不定地问罗令妤:“女郎,婢子照你说的在巷外守着车。突然来了一辆车,车中坐着一锦衣华服的郎君。那郎君问了我几句话后,就说是你的未婚夫君。女郎你哪里来的未婚夫君?那位未婚夫君还让你出去见他,说不听话的话,别怪他做什么你接受不了的事。”
“女郎,这人是谁啊?莫非是疯子?”
紧接着,跟随着脸色煞白的陈王殿下,罗令妤的脸色也白了。她僵硬地立在艳阳天下,浑身冷汗淋淋,压根听不到一旁周扬灵担忧安慰的话了。她满脑子都是“他来了”“这个疯子居然来找我了”……他为什么不在南阳好好待着?
还以她“未婚夫君”的身份!
罗令妤摇摇欲倒,被灵玉扶住。女郎掩袖捂脸,双肩吓得颤颤发抖。六神无主下,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唯一可能会救她的郎君:雪臣哥哥……疯子来了,你在哪儿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