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乌云密布,黑沉沉的,几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闪电于天际时隐时现,惊雷炸响,震聋发聩。
崎岖的山道上,一抹纤瘦素白身影加紧步伐下山,手上挎着个精巧竹篮,上山时装满了香烛纸钱,下山倒是一身轻松。
许是走得急,素衣刮破,衣袖与衣摆被扯出几个洞来,山路难行,又遇上这等倒霉天气,只傍晚时分便如夜幕降临一般黑沉。
此山名为灵虚,正值清明,青芷上山扫墓,山上只有三座墓,皆是她颜家的墓,而如今颜家也只剩她一人。
她的外祖父、爹娘,都葬在灵虚山顶。
天气阴沉,风雷怒吼,偶尔抬首,入眼尽是森森白幡、纸钱漫天,凭添阴森瘆人之感,山下扫墓的人早已散去,路上无人,生出几分森然可怖。
凉风习习,青芷拢了拢衣裳,不由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揉着鼻子无意抬眸,岔路口处忽如鬼魅般出现的身影惊了她。
锦衣翩然,长身玉立,哪是什么山妖鬼魅,分明是个俊朗男子。
瞧清是何人,青芷不由得唾弃自己,鬼魅见了她躲都躲不及,她却自个吓自个儿。好歹她也曾是一抹幽魂,与鬼半斤八两,若被鬼魅吓到也太逊了些。
她目不斜视往前走,方要与那锦衣男子擦肩而过时被他抬手拦住。
“青芷,同我回去罢。”语气温润带有几分讨好。
被迫停下脚步,抬眼看向拦她道之人,俊朗的面容,如他声音一般温润的眼眸中带着期冀。
青芷默了片刻,方冷淡摇头,“早前我已说得清楚明白,还望陆公子莫要再纠缠,我颜青芷与你陆家并无半分瓜葛。”
“青芷,过去种种是我糊涂做了错事,我对不住你,日后必会加倍补偿,全心全意待你的,你莫要这般冷淡待我……”陆公子急切恳求。
青芷并不正眼瞧他,神色淡然,“你不曾欠我什么,无需补偿,当初救你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后我亦役使你一年,欠我的恩情你已还清,既已两清,便无需再有交集。”
言罢,青芷未再瞧他一眼,绕过他,选了左边的岔口,往村子里走。
她未回头,身后之人痴痴守望。
方入村,豆大的雨点儿随着雷声而来,此乃入春后的第一场雨,却是急了些,眨眼便将她浇个湿透。
好在她出门时便将院子里的几只鸡赶回了鸡圈,不然还真麻烦。
清明时节雨纷纷,还真是应景。
回到竹屋,青芷换下湿衣,赤足踩在木地板上,打开后窗,惬意地听雨声。
竹村,顾名思义,村子周围竹林环绕,而此处也只是她暂时的容身之所,一年之中,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这一回比以往长久些,住了三个月之久,闲来无事种了小块菜地,养了几只鸡解闷。
清明扫墓之后,她又该离开了。
转眼,来此已有两载,从陌生到适应短短两年却比她上辈子的三十年还要精彩,显然她适应得极好,这里没有灯红酒绿、霓虹街灯,可她能自食其力,丰衣足食。她很满足,喜欢上了这里的清新空气。
她到此时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真有这般运气,真是如梦一般,睁开眼,她眼中的世界不同了。
若是梦,也是真实的梦,转瞬两载,她每日都过得很真实。
白驹过隙,晃眼便是两年,她也曾与人相识、相知、倾心,甚至生出不切实际的妄想,情爱最能蒙蔽女子的心。
所谓一见如故,不过是识人不清,世上哪有人会无缘无故的一见钟情,若是有一日,有一男子以相见恨晚的姿态闯入你的生命,那么,便该心生警惕。
情,便是如此。中毒已深尤不自知,待到察觉,为时已晚。
方才在岔口堵她的男子名唤陆云琀,亦是她未曾谋面的前夫,这位‘死而复生’的前夫,在成亲之日诈死,与心上人私奔,因缘际会之下竟又被她所救,相识一载有余,而两人直至三个月前才识清彼此身份。
那是一段以悲剧收场的姻缘。
花轿尚未出门,便传出新郎官撒手人寰的消息,可怜的新娘子被婆家指责谩骂,亲人嫌弃欲将她送入庵里,绞发做姑子,常伴青灯以赎罪孽,可十五岁的小姑娘又有何罪孽可赎,唯一的罪孽也不过是早逝的爹娘给她定了门要命的婚事。
一抹游魂出现在简陋的闺房内,瞧着小姑娘饮泣穿上嫁衣,不及上妆便闻夫君病故的噩耗,奔赴夫家却被婆母辱骂驱赶出门。新嫁娘成了望门寡,遭人驱逐,心灰意冷投了湖,被救时尚有一息,千里迢迢赶来的外祖父将她带走。
醒来时,青芷已不再是原来的青芷。
思绪渐渐回笼,静听雨打竹林,稍起伏的心绪平复,雨声中夹杂女子苦口婆心的劝诫,声音熟悉,青芷无奈轻叹,衣裳是白换了。
套上自制简易拖鞋,拿了油伞,开门观望,隔着层层雨幕瞧不真切,隐约可辨竹扉围起的院外有两道人影,擎开伞,走下木板梯,缓缓步入雨中。
青芷于竹扉后驻足,擎伞而立,素颜淡淡,竹扉外的陆文琀浑身湿透,俨然一副痴男样,目光含欣喜紧锁她身上,而陪在他身旁的女子玉软花柔,狼狈而娇弱,地上翻躺着的花油伞无声控诉方才女子所受的委屈。
“青芷……”陆文琀欣喜上前,扶着竹扉。
素衣散发的青芷踏雨而来,让陆文琀身旁的女子微愣,笑得勉强,随即愧然垂眸,弯腰将伞拾起,上前与陆文琀并肩,一伞遮两人终究是有些勉强。
目光从陆文琀身上掠过,落于他身旁的女子身上,青芷嫣然浅笑,不疾不徐,“秀枝,清明你该去外公上柱香的。”
陈秀枝,青芷外公从外捡回的孤儿,自小养在身边,与亲孙女无异,青芷被接回后,陈秀枝亦曾尊她为姐,两人确有两年的姐妹之缘,直至三个月前陈秀枝随陆文琀离开,再见面已有几分尴尬疏离。
“姐姐,秀枝不孝,愧对爷爷的教养之恩。”
青芷淡笑摇头,“心中有孝倒也无拘于用何种形式尽孝。”
陈秀枝羞愧难当,垂首不语。
一时静默,只余风雨声入耳,雨越下越急,溅起的泥水湿了衣摆,凉意自脚往上,青芷黛眉轻蹙,随即舒展,耐着性子看向陆文琀。
“陆公子莫要再纠缠下去,公子身为男子倒也无妨,可曾替身旁的秀枝想过,女儿家如何能久站在风雨里,公子请回罢。”
语毕转身,不欲与其纠缠。陆文琀急声叫住她。
“青芷,可否容我将话说完?”
青芷不曾回头,只背身对着身后之人摆手,“陆公子想说,可我并无兴趣听,如今公子已不再是颜家的账房先生,与陌路无异,不宜过多牵扯,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雨声将她的话语压得有些模糊断续,可陆文琀听清了‘陌路’二字,心下不知是怒还是惧,俊眸温润不在,怒道,“你心里还念着他,你我走到如今这地步,他才是罪魁祸首!”
闻言,青芷回身,情绪依旧淡然无波,用无关痛痒的语气道,“陆公子此言差矣,错过便是错过,岂能将一切归咎于旁人,那时你与那花魁爱意正浓,故生了诈死私奔的心思,后来公子落难被我所救,亦为我所用,我与公子之间最多只能算是曾有雇佣关系,并无错过一说。”
“可你我连婚书都写下了,若不是他有心挑唆……”
陆文琀急声辩解,青芷抬手制止他继续,不耐蹙眉,“陆公子一味钻了牛角尖而不自知,若能被轻易挑唆,多半是心生动摇,即便公子不假死逃婚,你我便能和顺?公子何必自欺欺人,那时你心里装着别的女子,强扭在一起的两人如何能举案齐眉。”
陆文琀语塞接不上话,目光呆滞望着青芷。
此时,陈秀枝上前,微拔高声音,“姐姐,那时你刺了文公子一刀,分明是恨他的,你恨他断了你与文琀的因缘,如今已真相大白……何不与文琀回去……”
心仪男子纠缠于别的女子,竟还大度劝那女子回去?这可不像陈秀枝。
青芷失笑,未料到那件事在旁人眼里是这么个意思,真是天大的乌龙,想来还是出言解释清楚较妥当,她没空与他们纠缠。
往回两步,与两人隔着竹扉相对,青芷依旧淡笑,“想来二位是误会了什么,我这人睚眦必报,陆二公子以文修之名欺我、骗我,刺他一刀是因他着实可恨,此举乃我与他之间的私人恩怨,与旁人并无干系。”
陈秀枝微愣,陆文琀面如死灰。
青芷不在意两人是何心思,一心只想摆脱这二人,“误会已清,陆公子请回罢,我这人心眼小度量也不大,最是记仇,与陆家有关的人和事皆厌烦到了极致,往后无论是陆公子或是陆二公子,我都不会再理会。”
没听到陆文琀应声,青芷不甚在意,目光渐转亲和,落于陈秀枝面上。
“秀枝,两月后的初六便是我的大喜之日,姐妹一场也是缘,你若得空,便来喝杯喜酒。”
此言比惊雷还要响亮,陈秀枝与陆文琀俱是不敢置信瞪大眼。
“成……成亲?姐姐,你要成亲……与何人成亲?”陈秀枝惊得语无伦次,手中的伞再次落地。
似是想起什么,不待青芷应答,陈秀枝又急切出声。
“文公子生死未卜,姐姐怎能在此时与别的男子成亲?那日被刺伤时,文公子可是求姐姐等他的。”
一口一个文公子,这恐怕才是陈秀枝的真正用意,陆文琀此刻最不愿听的便是这‘文公子’了罢。
青芷敛了笑意,静默打量着雨中并肩的这对男女,于风雨中相携前行,郎情妾意羡煞旁人。
陈秀枝是何时对陆文琀起了心思的呢,她思忖一番却想不起来,记忆中总能撩起陈秀枝露出女儿家娇态杏眼含情脉脉的男子似乎是文修。
不,那人不姓文,也不叫文修,他姓陆,名唤陆若尘,陆文琀同父异母的亲手足。
从何时起,陈秀枝移情别恋瞧上了账房先生陆文琀陆公子了呢?也不对,如今的陆公子哪里是什么账房先生,而是京中陆侯府死而复生的大公子。
青芷略作思索,有些茫然,“哦?秀枝口中的文公子是何许人也?此人是生是死又与我有何干系?”
陈秀枝语塞,下意识地去瞧陆文琀,见其木然呆滞,杏眼中划过失望,极快掩饰住失落,遂才道,“文公子便是文琀的亲弟,也是陆家二公子,姐姐当初那一刀也该解气了才是,二公子为姐姐可谓是用心良苦。”
好一个用心良苦。
雨势渐小,青芷低首看衣摆,果真又湿了大半,见此,耐心已耗尽,黛眉轻蹙隐约不耐,不咸不淡撂下一句便擎伞转身。
“真心假意亦与我不相干,不扰二位雅兴,再会无期。”
“青芷……”陆文琀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焦急出声欲阻止她离去,奈何伞下素衣佳人仿若未闻,踏着泥水轻缓步入了雨幕深处。
直到收伞进屋都未曾回头看过一眼。
陈秀枝弯腰再次拾起花伞,遮于头顶,凉意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打了个寒颤。
“文琀,姐姐她极其厌恶下雨天,且你方才也瞧见她的态度,自始至终她从未将你放于心上,从前她的眼中只有文……二公子,如今依旧容不下你。”
“你滚开!”此言戳痛陆文琀,向来温和的眸中迸发出从未有过的怒意,不甘亦或是怨恨,无从宣泄,只能发泄在身旁之人身上,一把将其推开,看她倒在雨中也无动于衷。
只见他仰头任春雨浇灌,而后仰天长啸。
“啊啊……”
“陆若尘,是你害我至此……”
“此生手足情断,夺妻之恨,我陆文琀对天起誓,有朝一日……”
电闪雷鸣掩盖住了一切,倾盆而下的春雨将过往的足迹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目睹陆文琀在雨中狂奔,很快消失在淡起的雾气之中再无迹可寻,陈秀枝从地上缓缓站起,目光落在前方竹屋处,停留片刻,红唇勾起一记得逞的笑,杏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妒恨。
竹屋内,青芷换下湿衣,青丝披散于身后,搓了搓微凉的指尖便挑开小厨房的珠帘,炉子上是出门时便炖着的山药鸡汤,此时尚冒着热气,窜入鼻间的醇香勾起她的食欲,掠起碍事的衣袖,拿了汤勺盛了小半碗,用汤匙慢慢品尝。
香味荡漾于齿间,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