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春雨,万物复苏,推开竹窗,泥土芬芳飘入竹屋,青芷微闭眼眸,清风轻拂面颊,带着微微凉意,她的心境亦得以平静。
本该一夜好眠,可昨夜她却噩梦连连,睡得不□□稳。
随意收拾了一下,她拿上轻便的包袱出了门,正巧碰上陈阿婆与她的孙女小草相携而来。
小草见到她,欢喜地叫唤,“青芷姐姐。”
六岁大的小姑娘常年随着家人外出或下地,风吹日晒,皮肤略微黝黑,不像镇子上那些同龄小姑娘般白净,纯真的眼中只有真挚。
青芷对祖孙俩微笑,“阿婆,日后这竹屋又得劳您照看了,鸡圈里的鸡您抓回去,每隔几日便宰一只给小草打打牙祭,她还小,莫要亏待了她。”
“青芷啊,老婆子此生是没法子报答你的恩德了,小草这条命也是你救的,若不是你找来了大夫,这丫头早就……”陈阿婆褶皱的面容上满是感激,拉着孙女来到青芷跟前站定,爱怜地摸摸孙女儿的头,慈爱道,“小草,快谢你青芷姐姐的救命之恩。”
小草乖巧点头,松开祖母的手,就要朝青芷下跪,脚下是潮湿的泥地,她也不曾犹豫,青芷忙将她扶住。
“只要小草日后好生孝顺祖母,如此便是最好的谢意。”
小草极为认真点头,“青芷姐姐说的,我已记在心里,日后会好好孝顺祖母,长大了也要如青芷姐姐一般有本事。”
青芷与陈阿婆俱是欣慰一笑。
陈阿婆早年便守寡,原本膝下有一个儿子,是个本分的庄稼汉,母子二人日子虽清苦,陈阿婆还是想法子帮儿子娶了媳妇儿,但好景不长,小草出生没多久,陈阿婆的儿媳便与人私奔了,没多久,陈阿婆的儿子也因醉酒失足坠河溺毙,此后便只留下陈阿婆祖孙俩相依为命。
青芷这竹屋是她外祖父留下的,早些年外祖父在世时便让陈阿婆照看着竹屋,按月银一两结算,每回都是给足一年的佣金,实则也是变着法接济陈阿婆祖孙俩。
外祖父去世后,青芷含亦同样照拂这苦命的祖孙,两个月前,小草染了恶疾危在旦夕,村子里的 大夫也没法子救,陈阿婆只得求到青芷跟前,得知情况后,青芷立即修书一封又花银子请村里脚程快的张大柱去镇子上把医术精湛的陶大夫给请来,救了小草一命。
陈阿婆只知救小草命的大夫是青芷花银子请来的,却不知陶大夫所在的医馆亦是青芷名下的。
晨光初露,日出东方,到了踏上归程的时辰。
青芷摸摸小草的脑袋,她性子向来冷清,但对眼前的祖孙俩明显多了几分亲近,临行前不忘叮嘱,“阿婆,我得走了,您多保重,若是遇上难事,您让人去镇子上找曹掌柜,他会帮您的。”
陈阿婆眼眶红红,应道,“独自在外,你要好好的,若是得空了,便回来瞧瞧,你外祖父与你爹娘都在这里。”
青芷轻声应了句,微笑转身朝村口而去,车夫早早便驾了马车在村外的大道上等着。
在竹村悠然自在度过的三个月于青芷而言已是最奢侈的享受,忙碌了这两年,她也算是小有成就,如今的家底已然可保证她余生衣食无忧,无需依靠任何人。
也是时候让自己歇一歇了。
回到颜宅,她又一头扎进了书房,桌案放着的大堆账簿,她旷工的三个月都由管家齐叔打理,送到她面前的这些都是整理好的,她也只需核对一遍即可。
原本颜家在青芷外祖父手上时只做药材生意,两年前青芷便接手过来,外祖父尚在人世时,她便将生意拓展,不单单是药材,粮食、布料都有涉及,且越做越大。
外祖父行事向来低调,见她如此在生意方面有如此天赋,欣慰之下隐藏更多的是那时候青芷不太懂的忧虑。
当时外祖父并未言明,亦不曾阻止,任她随心所欲,直至外祖父去世时她才知晓了那些隐藏的旧事。
两年不长,可青芷觉着身心疲惫,揉眉抬眼,齐叔又拿着两本账簿进来。
青芷起身,笑道,“齐叔,这些账目若是您觉着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便不用再往我这里塞了。”
齐叔本名颜齐,跟在青芷外祖父身边几十年,青芷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可怜了齐叔一大把年纪了还得替她操劳。
对着青芷,齐叔眼中是长者的慈爱,“这也是最后一回让小阿芷查账了,日后我也要甩手做闲散人,如此一想,顿时生出几分不舍来。”
青芷顿了顿,正色道,“齐叔是否也觉着我不该就此放弃外祖父的毕生心血?”
三个月前她已着手将名下所有的铺子转卖,而此事是秘密进行,也只有齐叔知晓。
闻言,齐叔摇头,“老爷在世时曾与我说过,他只愿你日后过得逍遥自在些,如今你这般做,定也是老爷最愿瞧见的。”
青芷笑了笑,不再多言,接过齐叔递来的账簿,顺手便放到桌案上。
“齐叔,留下的一间药铺和一间米铺已转到你名下,有曹掌柜帮着打理,日后您若是觉着烦,可将其转手,您老呀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齐叔愣了愣,而后面露担忧,“阿芷,你与我说句实话,你与云公子的亲事可是他逼你的?”
早料到齐叔会有此一问,青芷淡笑摇头,“这桩亲事是我自愿的,云公子玉树临风,待人处事亦是谦和有礼,实乃难得的良婿,多少女子求而不得,被我捡了便宜。”
“阿芷,可你分明心仪的是文……我瞧着云公子此人并非表面一般纯善,你莫要冲动做下糊涂事,日后追悔莫及。”齐叔无奈叹息,“听我一句,你此时悔婚尚来得及,将亲事退了罢。”
青芷默了默,才道,“齐叔,此事我亦有考量,您且安心。”
见她如此,齐叔心稍安,随即又想起什么,拍拍额头笑道,“瞧我这记性,年纪大不记事,曹掌柜在堂屋侯着呢,似是有急事找,还非得见你才肯说。”
“曹掌柜?”青芷疑惑,莫不是铺子上出了岔子,可若是生意上的事,找齐叔也是一样的,非得找她,想来是遇到棘手之事。
“瞧他的模样似是真的有要紧事,你先去瞧瞧,这些账簿我细细对过,并无纰漏,你得空再看也可。”
言罢,齐叔便离开了书房。
青芷若有所思盯着书房一角那盆已过花期的墨兰片刻,而后走出书房向堂屋而去。
行至回廊,青芷便与神色匆忙的曹掌柜遇上,不及她出言问,曹掌柜便率先开口。
“东家,您总算是回来了,若是再晚些,寒舍便要让文公子给拆了。”
青芷不明所以,“发生了何事?”
曹掌柜无奈苦着脸道,“前些日子我去邻县瞧布料成色,回途中瞧见文公子身负重伤昏倒在路旁,便将他给带回家中,昏迷了三日,文公子昨日才醒来,可他的情况……唉,如今家中已被他搞得鸡犬不宁。”
“这事儿您得去找他身边的人才是,我也帮不了您。”青芷一笑置之便要折身返回。
曹掌柜忙上前,求道,“先前我已去过文公子之前的所住的宅子,那处早在三个月前便转手给了人,文公子身边也不见人,如今他……谁也不认得,就嚷着要找东家您呐。”
青芷一顿,又作不经意道,“听您言外之意是他伤了脑子,且好巧不巧成了傻子?”
傻子……如此贴切的形容让曹掌柜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事实确实如此。曾经精明睿智的文修文公子成了个傻子,一个只会嚷着找‘阿芷’的傻子。
曹掌柜快要哭出来了,好心救人,凭白惹了一个大麻烦,若是文修在他家中出了意外,他真是百口莫辩。
“东家英明,文公子的情况确实与你所言一般无二,请了大夫来瞧过,大夫诊断文公子是中毒所致。”
青芷无言望天,心道,祸害遗千年,那人果然是祸害,死不了也要祸害旁人。
“您带路,我去瞧瞧。”她无奈妥协。
曹掌柜千恩万谢,赶忙带着青芷往他家去,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家里那座瘟神见到心心念的人,必然不会再留在他家折腾了。
回到家中,屋内的情形却让曹掌柜大惊失色。
客室内,有一男子手脚被缚困坐在椅子上,许是怕他吵闹,连嘴也被堵了。
白皙俊颜上除了几处乌青伤痕外还脏兮兮的,最显眼的还是左脸颊上那道如胎记般存在与鸡蛋一般大的黑块。
“他……为何成了这副模样?”
青芷亦是被惊到,眼前这人可谓是面目全非,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依旧未变却蒙上了水雾,见到她,对方很激动,奈何手脚动弹不得,口又不能言,一个劲地挣扎着。
哪还有半分曾经的卓然气质。
“呜呜……”
曹掌柜没料到自己不过出门片刻,回来就成了这番情形,惊呆片刻,忙上前去绑着文修的绳索解开。
“东家,对不住啊,定是内子一时糊涂才这般对待文公子,您多担待……”曹掌柜尴尬又忐忑,手忙脚乱解着绳结。
青芷抱臂在一旁,撇清自己,“这人下场如何与我并无干系,即便曹夫人宰了他……”
“阿芷!”
她话只出一半,重获自由的男子便一阵风似的奔到她面前,眼眶湿润微红,惊喜欲狂,想抱她却又讪讪收势,委屈地盯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是在控诉她不早些来救。
青芷此时的心境却是复杂的。
见惯了他睿智从容的样子,忽然惊现地主家傻儿子的一面,还真是冲击她的接受能力。
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还有一句更应景的话是这么说的: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遗世卓立,冷然若谪仙的美男子变成了隔壁王叔家的二傻子,如此悲凉又充满喜感之事,真是令人兴奋呢,青芷扯了扯嘴角,冷眼相看。
许是察觉她的疏离与漠视,此刻犹如孩童般的男子委屈又恼怒,眼眶中泪花打转,哽着嗓子质问,“阿芷,可是你也嫌弃我了?”
青芷挑眉不语,这人成这番白痴样儿了还知晓自己惹人嫌,挺有自知之明的。
没有多余的言语,青芷默然转身。
“阿芷,别丢下我……”
轻到几乎听不真切的哀求之言让青芷顿足,曹掌柜适时上前求助,实在是被折腾得够呛,腆着老脸也得将这位烫手傻公子给弄走。
“东家,您就行行好,寒舍容不下文公子这尊大佛啊,他也只在您面前能如常人一般。”
青芷蹙眉,语气淡淡,“并非我不帮,我与此人非亲非故,他从何处来便送回何处去罢,总会有人来将他接走的。”
言罢,她便要启步离开。
“这……”曹掌柜很是为难,再送回去,如今这情形,万一出了岔子,他如何担待得起。
好歹也是一条人命,何况还是相识之人。
青芷不欲多言,绝然移步前行,方踏出一步便觉袖口一紧,斜目望去,是一只大手拽住她的衣袖,她并未抬眼瞧身旁这个高出她一头的男子。
“松手。”她平静的语气带有明显的冷然。
“阿芷,别丢下我……”
男子依旧只会说这么一句,不松手,反而拽得越发紧了,生怕一不留神就抓不住她。
在曹掌柜的再三哀求下,青芷终归还是心软,将祸害给带回自己家,也正如曹掌柜所言,这祸害在她面前还算安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颜家婢女仆从本就不多,三个月前青芷便让齐叔全都遣散,如今偌大的颜家,除去青芷与齐叔外,就只留下青芷的贴身婢女桃夭与三个小厮。
桃夭送茶点进屋,见堂屋里坐着一位耷拉着头的男子时,有些意外,这身影瞧着也有几分眼熟,碰巧此时男子抬头。
认出是何人,桃夭惊讶得捂嘴,“他……文公子!他的脸……”
显然男子很不待见她,事实上除了青芷,他还真谁都不待见任何人,见眼前这婢女盯着他瞧,他甚是恼怒,抓起手边的杯子就要朝她砸去,被青芷厉声喝止。
“你敢!”
原本是敢的,眼下却是不敢了,男子忙把杯子放回桌上,狗腿地凑到青芷跟前,讨好卖乖,“阿芷,是她不怀好意盯着我的,你瞧,我都听你的没砸她了,我很乖的是不是?”
“……”
青芷无言以对,桃夭已彻底石化,这定是在梦中,否则怎会在有生之年见到如此一幕。
“小姐,文公子为何变成了这番模样?”
青芷瞥了眼狗皮膏药一般黏在她身旁的人,不咸不淡道,“许是坏事做多了遭了报应,桃夭去厨房烧些热水来,让他沐浴。”
末了又嫌弃地扫眼道,“臭气熏天,我都快被你熏吐了。”
桃夭低头掩笑应声退下。
男子闻言,还仔细地抬起手臂嗅了嗅,附和道,“阿芷说的是,我也快被熏吐了。”
对于某人甚是有自知之明这一点,青芷已习以为常,亦不想搭理,起身往书房而去,见他又亦步亦趋跟着,蹙眉转身。
“没将你这身臭味洗去,便不许跟着我。”
男子无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几次试探着抬起脚又收回,目光总朝门口张望,不知是期待青芷去而复返还是热水早些来,亦或是两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