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芷将两人幼稚的行为看在眼里,这份默契也让她相信这两人确实是‘两小无猜’的知己好友。
慕无伤医术精湛,而她又不想死,自然不会抵触与他来往,随即笑道,“如今我们在离镇子不远处的桃源村安身,慕大夫若是得空,随时可以来,青芷必备薄酒相迎。”
“青芷,好名字,与姑娘甚是相配。”慕无伤无视某人杀人的目光,含笑赞叹之后接着道,“在下明日便上门讨酒喝,青芷姑娘今日回去可别忘了买酒哦。”
“这是自然。”
青芷微微一笑应他。
抓完药从医馆离开,青芷又带陆若尘去了成衣铺替他选了两套衣裳,虽比不上他以往那些锦衣华服,却也是现有衣料中的上品,在吃穿用度上,青芷从不会亏待他。
因此陆若尘每每与桃源村的村民站在一处时,总有种鹤立鸡群的优越感,除了外在的装束,更多的是他身上独有的贵气,他也常穿粗布衣,到底还是不同的。
陆若尘不喜与人亲近,除了青芷,他对谁都冷着一张脸,活脱脱一副债主样,当然,质朴的村民只将他当傻子看,浑然不在意他的不友好。
回到家已是半晚,青芷洗了手就去了灶房烧饭,陆若尘很自觉地撒鸡食,又拎水喂过马后便去灶房帮青芷添柴烧火。
“如你这般添柴,饭该糊了。”
青芷没好气地出声制止,这人进灶房就是给她添乱的。
帮了倒忙的陆若尘嘿嘿笑了两声,忙把添进灶膛的柴退出来放到入一个灶眼,抹了把脸,邀功笑道,“这边可以用来炒菜。”
看着下巴抹了一道黑印的人,原本精于算计的双眸此时被纯净真挚所取代,青芷恍然生出岁月静好的错觉,失神片刻,在他的疑惑声中回神。
“有何不妥?”他摸着自己的脸问,不摸还好,这一摸又在没有面具遮掩的右脸颊上留下一抹黑。
饶是很少对他有笑颜的青芷亦忍俊不禁,烧火是用不着他了,青芷便让他去将煎药用的小灶炉搬出来。
“上回买回来的炉子在堂屋的角落里,你去搬到院中,今日抓回来的药可以煎了。”
向来对青芷言听计从的陆若尘此时却不动了,拿着火钳往火里戳了两下便垂着头不吭声,亦不见他动作。
青芷揭开锅盖看了看锅中的饭,火候差不多了,她又将盖子盖上,蹲下身将灶里的火移到另一个灶眼,陆若尘入木头桩子一般蹲在那里阻碍了她。
青芷蹙眉,“做什么无精打采的?你让开些,这些柴得移到另一边去。”
“哦,我来罢。”陆若尘闷闷应了声,接过她手中燃烧过半的柴放入另一边的灶眼,这回不用提醒,他麻溜地将剩余燃着的柴都移了过来。
青芷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还在没想通慕无伤说的那些话,恐怕在他心中也只认了一命换一命的想法。
用她的命换他的,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他又杵着不动了,青芷又致使他,“去将青菜拧了,再将肉切成小薄片。”
陆若尘依言照做,这大半年来青芷教会他许多,诸如生火烧饭,洗菜、切菜,一回生二回熟,几次下来他的刀工也练得差不多了。
他切菜的动作利落娴熟,青芷又看了他片刻才又去净手,从腌菜坛里捞了小半碗腌菜出来,这是她一个月前用自家菜地里种出来的菜腌制的,味道正好。
一道腌菜炒肉,一道淡水煮青菜,一碗蛋羹再加一道麻婆豆腐上桌,陆若尘已两眼放光盯着那盘腌菜炒肉,还未出锅时他便咽了几次口水。
“阿芷,可以吃了?”他捏着筷子,眼睛却只盯着那盘肉。
跟个孩童似的,青芷失笑,盛饭给他,“今日还是你刷碗。”
“嗯嗯。”如得了特赦令一般,他忙不迭点头应着,筷子直奔腌菜炒肉而去,却不是自己吃,而是先夹了片瘦肉放到青芷碗里,“阿芷尝尝看,还在锅里便闻着香。”
体贴的举动让青芷微怔,无意识地夹起他放到她碗里的肉片放入口中。
“味道如何?”陆若尘眼露期冀,又咽了咽口水。
青芷被他孩子气的一面给逗乐了,也夹了两片放到他碗里,温声道,“你自己尝尝便知味道如何了,快吃吧,凉了不好吃。”
被温柔以待的陆若尘欣喜不已,端起碗开动,觊觎老半天的香喷喷的肉入口,他满足地赞道,“阿芷做的菜真好吃,待我学会了,往后日日做给你吃。”
青芷笑了笑不多言。
陆若尘胃口不错,那盘肉尽数进了他的腹中,其余几道菜亦没剩下,青芷瞧他一脸满足,心中微暖。
黄昏的余晖尚在,自西侧而来洒在院墙上,生出几分平淡的温馨来。
饭后陆若尘去刷碗,青芷自己动手将炉子拿到院子里,又找出药罐洗净,生了火开始煎药。
陆若尘收拾完灶房出来,见青芷正坐在木凳上,手摇着扇子煽火,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阿芷,我不想喝药。”他站在灶房门口,紧紧攥着衣袖。
沉思中的青芷思绪拉了回来,扬起扇子朝他轻轻招手,“你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陆若尘很不情愿地走到她身边,拉过一旁的木凳与她并肩而坐,望着炉子里闪着的火苗皱眉。
未及青芷开口,他便垂眸道,“阿芷是因我才会落到如此境地,我宁愿自己死亦不愿让你为我受半分苦。”
即将出口的话忽然卡住,脑中有一瞬什么也记不起来,眼中只有他失落自责的样子,他已然明白慕无伤讲述的前因后果。
“ 事已至此,你即便不喝药也救不了我,喝了药你便有更多的时间想法子救我,若是不喝药,你会在我之前死去。”
此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炉子里柴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青芷等着他自己想通,她也知他会想通的,毕竟他不是愚笨,只是纯净如白纸,如初生婴儿般不染俗尘。
半晌,陆若尘茫然抬眼看她,“生同衾,死同穴,若是一人独活岂不是很可怜。”
青芷分辨不出自己的是感动还是无奈,总之心绪复杂,却又莫名想笑,“这些都是与谁学的?”
“阿芷,我只是记不起过往,并非心智不全,更非愚笨……”陆若尘趁机握住她的手,可怜兮兮地道,“往后我便一直陪着你,哪儿也不去,你也别撵我走,从今往后就你我二人相依相伴可好?”
青芷陡生警惕。
此言似乎并非有感而发,更像是蓄谋已久,采取怀柔之术引她跳坑,这等心机……
果真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谁教你的这些?”她斜眼问。
陆若尘握着她手的力道又紧了紧,目光闪躲四处瞄,就是不敢与她相对,垂眸低语,“村里人背后时常议论,他们说阿芷总有一日会离我而去……你我本就不是兄妹,能一世相伴,我不要阿芷嫁给别人……”
凝视两人交握的手,明显感觉到他手心的湿润,此时他是紧张的,确切说是恐惧,惧怕生离死别。
青芷释然笑道,“待你痊愈后,若是还敢娶我为妻,那我便嫁给你。”
陆若尘惊愕,双目圆睁。
“阿芷……此言真……真的作数?”
“嗯,若是我们都还活着……既是大难不死,必然要尽情享受后福,去鬼门关走上两遭便惧怕之事了,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回握住他,青芷将扇子递给他,“慕大夫言明只需三日取一回血,但你的药每日都得喝,若是两个月后你的脸还这么丑,我便收回方才的话。”
陆若尘欣喜若狂,手足无措,想要站起身又猛然坐回去紧紧握着她的手,俊眸中满是激动。
“我的脸很快便会好的!”
正是温情脉脉之时,门口传来响动,接着便是李大娘的声音响起。
“青芷可在家?”
青芷拨开陆若尘的手,起身去开门,李大娘挎着一个用布遮盖的篮子,身旁还跟着一位妙龄少女,虽是一身荆钗布衣却难掩娇柔,含羞带怯,柳眉杏眼好生水灵。
瞧着有几分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青芷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曾表露,含笑将二人迎进屋中。
院中弥漫着一股子药味儿,本该守在炉前的陆若尘却不见踪影。
与李大娘同来的女子和青芷并肩往堂屋走去,李大娘稍稍落后半步,瞧见院中熬着药,关切道,“青芷这药应是替你家兄长煎的罢,不知可有让大夫瞧过,他何时能痊愈?”
青芷仿只当不曾察觉李大娘的别有用意,先对身旁的女子友好一笑,而后才对李大娘道,“大夫嘱咐只要按时服药,不日便能痊愈。”
“如此甚好,甚好。”李大娘安下心来,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关心。
三人于堂屋落座,李大娘瞧了眼身旁的女子,这才将手边桌上的盖着篮子的布拿开,道明来意后不忘引荐身边的女子。
“青芷啊,这位是镇子上刘员外家的二小姐,此番前来是为了感谢你家兄长前几日搭救小少爷之恩。”
一直默默不言的女子走到青芷跟前,福身致谢。
青芷这才察觉异样,自始至终这位刘家小姐不曾有过言语,连道谢都是以感激一笑替代,对上李大娘的目光,青芷了然,起身抬手扶起跟前的女子。
“不过是凑巧罢了,刘小姐无须多礼。”
女子感激微笑,回到原位坐下,想说的话都由李大娘代劳了。
“说来也巧了,我家桂香在刘府正是 在二小姐跟前服侍,那日二小姐带着小少爷出门遇险,好在你家兄长及时出手相救,后来夫人问起,桂香便禀明一切,昨日桂香得了风寒,夫人便让她回来休养,二小姐便趁此机会前来道谢。”
青芷印象中似乎是有那么回事,大概是一个月前的事了,她与陆若尘上街, 碰巧从马蹄下救了一个四五岁的男童,难怪觉着这刘小姐眼熟,细细回想可不就是那日被吓呆了的姑娘么。
那日陆若尘救了那孩子,奶娘上前接过孩子还未道谢,陆若尘便拉着青芷离开了,一同随行也被吓得不轻的桂香认出他们来。
这刘家二小姐倒是个知恩图报之人。青芷暗自想着,接下来微妙的一幕让她哭笑不得。
“阿芷,你瞧这是……”
陆若尘兴冲冲拎着一个小竹笼进屋,笼子里是一只鸽子。
发现屋内还有旁人在,陆若尘忙将手中的笼子放到身后,敏锐察觉有一道目光追随着他,却又不是他心心念的阿芷,顿时不悦。
“阿芷,火灭了你快来瞧瞧。”
“……”
果真与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般任性,不是他守在炉子旁么,火灭了也是他的事。
青芷瞥眼,无意间瞄见刘二小姐异样的神色,顿时了悟。
许多时候,英雄救美也等同于一见钟情,陆若尘确实有这等魅力,将脸一遮,不说话时便是翩翩公子,即使是身着极为普通的布衣亦丝毫不损他的气质,反而多了几分平易近人,不似锦衣华服时的高不可攀。
当然,只可远观罢了。
只要他一开口,美好形象瞬间崩塌。
“赶巧了,陆公子也在。”
李大娘适时出声化解尴尬。
见刘二小姐粉颊浮现可疑的红晕,起身对着陆若尘行了个大家闺秀的礼,李大娘又笑道,“二小姐是特地来感谢陆公子的。”
“我在外守着,阿芷你快些出来。”
陆若尘并不理会李大娘,看了眼青芷便拎着笼子转身出了屋子,一眼也没看刘二小姐。
一如既往的目中无人,对于陆若尘的不合群,青芷亦是很头疼,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厮待谁都疏离,偏偏就喜黏着她,实际上他一点儿都不傻。
此时他心中在意的只她一人罢了,亦懂利用示弱让她更在意他些。
大智若愚,无论什么样的陆若尘都不是省油的灯。
被他这么搅和,李大娘与刘二小姐只好告辞离去,临行前那双盈盈水眸留恋回望,我见犹怜,让同为女子的青芷也心颤颤的。
三日取一回血,青芷手腕、手掌皆是见血的伤口,慕无伤亦不曾登门,日子就这么平静过着,陆若尘却越发暴躁了,只因青芷自从取血后起色越来越差,不到一个月便瘦得脱了形。
期间他也曾几次跑到医馆去寻慕无伤,每回皆扑空,失望而归。
再也无法瞧着她日渐消瘦,陆若尘很难得地强势了一回,收拾一番后便要套了马车带青芷去找慕无伤,即使慕无伤不在,他也得带青芷去找别的大夫。
此时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慕无伤,大喜过望,大步奔去开门,却再一次失望了。
门外哪是慕无伤,是两个长得极有富贵态的婆子。
“这位便是陆公子罢,先给您道喜了。”其中一个发间簪花,嘴角有颗显眼大痣的婆子谄媚出声。
青芷从茅房出来,闻声来探究竟,瞧见被陆若尘拦在门外的婆子,嘴角微抽,如此形象的媒婆痣,对方身份极好辨认。
脑补了许多,员外家的哑巴小姐对一无是处的傻公子一见钟情,跨越门户之见的旷世绝恋,竟比精装话本还精彩。
青芷正打算抱臂看热闹,尚未听清媒婆都说了些什么,便见陆若尘怒骂一声。
“滚!”
他一把抓过门后的扫帚,气势汹汹地挥出去,吓得门外的婆子大惊失色,拖着圆滚滚的身子惊叫着跑开了。
“啊,造孽啊,杀人啦!”
“快跑!”
将人撵走,陆若尘愤愤将扫帚扔回门后,大力将门给关了,猛然回身见身后掩唇低笑的女子,气不打一处来,瞪她一眼后便赌气地进了屋。
‘砰’的一声,木门摔得脆响。
青芷不明所以望着那扇无辜的门,某人脾气见长啊,竟学会了摔门。
没精力计较他的抽风,青芷拍拍晕乎乎的脑袋正要回屋时,又传来敲门声,她拖着虚浮的步子去开门。
门外正是陆若尘期盼已久的慕无伤,挎着药箱,朗目含笑,友好地与青芷寒暄。
“一月未见,青芷姑娘气色不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