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婉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愕然地望着不知所措的何流,喉咙像是被棉花堵住似的,好半晌才能发出声音。
“他失踪了多久?在哪儿不见的?”陆婉婉竭力说服自己不要惊慌,周先生千叮万嘱,惟恐学徒不懂规矩闹出笑话、事已至此,埋怨责备无济于事,尽快找回丢了心魂的何武才是正道。
何流摊开双手,愁眉苦脸地拖着哭腔:“这都怪我,只顾着看那小兰姑娘,没留意到小武究竟在哪儿走散的……陆恩人力荐我们兄弟俩跟随周先生下山,眼下不仅行李没照看好,也不知道小武在何处闯祸……万一惊动了宗主大人,我、我该如何向周先生交代……”
何流孱弱的双肩不停颤抖,眼看就要流下泪来,陆婉婉连忙递上汗巾为他解围:“何大哥,快擦擦汗,你别着急,小武恐怕是去看漂亮姑娘了。他这个人虽说莽撞,却也不至于不识好歹,不会得罪宗主落下话柄的。”
“希望如此……”何流感激地接过汗巾,飞快地拭去眼角的泪痕,“陆恩人,我这就去找他……找不着他,我也不回来了……”
“别说泄气话!我和你一起去!”陆婉婉不放心何流一个人出去,他现在魂不守舍的,说不定何武没事,他反倒惹出是非了。
何流忙不迭地拉开房门,陆婉婉摆放好行李正要跟出去,却见他整个人愣住了,浑身颤抖地指着门外,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愤慨地咬牙道:“你这死小子,还知道回来么!看见漂亮姑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就凭你这德性也配做周先生的弟子?你就只能当一辈子学徒,啥也别想了……”
“哥,你发这么大火干吗?”何武刚进门就被劈头盖脸痛骂一通,纳闷地摸了摸何流的额头,“一会儿没见,咋就得失心疯了呢!”
“你,你……”何流气得七窍生烟,罕见地发回飙还被憋得说不出话。
“头儿,你猜我见着谁了?”何武朝何流翻个白眼,兴冲冲地奔向陆婉婉,邀功似的嘿嘿傻笑,“你一定想不到,哈,这回我可立大功啦!”
“谁啊?”陆婉婉莫名其妙地瞅瞅他,“该不会是紫苑宗主欣赏你的潜质,收为亲传弟子了吧!”
何武摆了摆手,大咧咧地坐在榻上,倨傲地昂起头:“我这辈子认定周先生了,成为他的弟子是我人生最高目标。就算是紫苑宗主亲自来请,我也不会动摇分毫!”
“臭小子,休得胡言乱语!”何流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你连行李都照管不好,有什么资格成为周先生的弟子!”
“哥,你咋看不起自家兄弟呢!小武我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还能忘了你啊!”何武不以为然地撇嘴,扭头紧盯着陆婉婉,“头儿,快猜呀,平时你不是挺聪明的嘛!好吧,我给你个提示,他就是挡你财路的贵公子,隐贤山庄名声远扬的门生……”
“方智行!”陆婉婉心下一颤脱口而出,当即上前揪住何武的衣襟,“真的是他?你在哪儿看见他的?快说!”
“咳咳……头儿,你别激动……”何武被她勒得喘不过气,狼狈地张大嘴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陆婉婉蓦地放开他,急切地催促道:“快,事情经过说详细点!”
何武深吸口气,瞥了眼何流,揉着酸痛的脖颈怏怏地开了口:“我看我哥盯着小兰姑娘直流口水,心想他一定是看上人家了。我哥这人说好听点是老实本分,说难听点就是木头疙瘩,他今年都二十五了,从来没跟姑娘好过,这样下去只能打一辈子光棍……”
闻言,何流胸口那团闷气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亲情,甚至有些感动。
“谁流口水了?你少在那胡乱臆想!”何流窘得面红耳赤,难为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快说正事,陆恩人等着听呢!”
“是!”何武挪动着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声情并茂地讲述道,“我跟着小兰姑娘,想看看她住在什么地方,没事的时候带我哥勤来转转,他们要是互相看对眼了,我也就有嫂子啦!”
何武无视何流虾子般的火红脸庞,口沫横飞地比手画脚:“小兰姑娘沿着长廊绕来拐去,绕得我晕头转向。回过神来的时候,她人已经在花厅了。好家伙,那地方可不是随便闯的,起初我不知道方公子也在,毕竟没见过他嘛!只见厅里坐满了人,我一搭眼就瞅着了周先生,连忙躲到柱子后面。所幸他没注意到我,继续与人谈笑风生。”
“厅里那些人举止不凡一看便知大有来头,坐在上位的那位老爷更是派头十足,我看周先生称呼他宗主,吓得再也不敢探头,正寻思着回去找你们,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方公子’。”
“当时我也顾不得害怕了,仗着胆子偷偷看去,坐在周先生旁边的年轻公子果然潇洒俊逸气质非凡,正如传闻所言是位出身名门的贵公子。后来,宗主问他一些攥写诗集的事,我就更确定了。”
“头儿,挡你财路的人就在这儿,咱们找他算账去吧!”何武越说越来劲儿,唾沫星子喷了陆婉婉一脸,“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可都是天意啊!”
“小武,你别瞎吵,先听陆恩人怎么说!”何流稍作思量,字斟句酌地问,“恩人与方公子有何过节?方便告知我们兄弟吗?或许我们能助你一臂之力!”
陆婉婉急于知道云熙皓的下落,匆忙发问:“与方公子同来的人在哪儿?也在花厅?”
何武愣了一下,连连摇头:“方公子独自前来并无随从,我听得一清二楚!”
陆婉婉杏眼圆睁,错愕地自言自语:“不可能啊,他一个人?难道,病秧子还没跟他会合?”
何流与何武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陆婉婉:“病秧子又是谁?”
陆婉婉心乱如麻如坐针毡,没有心思搭理他们,如果方向判断错误,她这些日子的努力岂不白费!
一念至此,陆婉婉再也存不住气夺门而出:“我有事需要确认一下,你们留在这儿不用跟来!”
陆婉婉循着记忆一鼓作气直奔花厅,大致情况与何武所述无异。美女们端着果盘小心服侍,含情脉脉的美眸时不时地瞟向玉树临风的年轻公子。托她们的福,陆婉婉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了方智行。
望遍花厅各位贤士,既年轻又俊美的贵公子仅此一位。他坐在周先生旁边谈吐自如笑意盎然,轮廓分明犹如雕塑,眉眼含情温文尔雅,看似柔美的清俊长眸遮掩不住精明睿智,微微上扬的优雅薄唇漾出自信,谦和的笑容恰如其分地中和了他的孤傲。
似是察觉到不远处那道专注的视线,他剑眉一挑,锐利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扫向柱子后面的陆婉婉,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
方智行,绝不是个好招惹的主!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已不足以形容他,这副欠扁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极品腹黑男。
送茶水的小兰打量着探头探脑的陆婉婉,心里暗自纳闷,好奇地绕到她面前:“咦?这不是陆姑娘么……”
陆婉婉全神贯注地盯着方智行,没察觉到有人靠近,乍见冒着热气的托盘直逼过来,反射性地扬手挥了出去。
“啊……”眼看热水就要溅到脸上,小兰惊慌不已,忙将茶盘丢了出去。
待陆婉婉看清眼前的情形已经来不及了,茶壶茶杯的碎片溅落一地,滚烫的茶水浇蔫了亭亭玉立的花朵,垂头丧气像狗尾巴草。花厅里的侍女花容失色目瞪口呆,畅谈欢笑的贵客哑然无声相望无语。
宗主面色一沉微微蹙眉,方智行不置可否的浅笑,周先生发现肇事者竟是自己的得意弟子,手腕一松书卷险些落地。
小兰是个深居简出的侍女,只懂得泡茶没有其他特长,自幼孤苦伶仃,若不是被宗主好心收留,恐怕只能流落街头了。宗主宴请贵宾本是件高兴事,她却毛手毛脚闯下大祸,惊扰了宾客不说,还让宗主颜面尽失。
小兰纤细的身子瑟瑟发抖,恐慌的美眸噙满泪花,无助地咬着苍白的唇,不安地揪紧了衣裙。忽然,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楚楚可怜地求饶:“奴、奴婢该死,请宗主恕罪……”
宗主看着小兰长大,很是欣赏她泡茶的手艺,所以才让她服侍远道而来的贵客。若是平时稍有疏忽,厉言训斥几句也就算了,不料她竟当众出丑,即使想要网开一面也不能心软,免得被人笑话家规不严。
宗主摸了摸“陆小凤”式的八字胡,正要发话处置小兰,却见陆婉婉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恭敬地欠身行礼:“民女初来贵府难辨方向,无意撞翻茶盘惊扰诸位,自当受罚与人无尤,还请宗主重新发落!”
小兰泪眼朦胧地望着陆婉婉,满心激动却又说不出话,不停哽咽泪如雨下。陆婉婉独揽罪责,周先生自然不能坐视不管,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佯作气恼地指责道:“小陆,老夫不是交代过你,午时这服药暂不饮用么,看你心急火燎成何体统!老夫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咳咳……咳咳……”
周先生适时加入几声咳嗽,老脸涨得通红,逼真地捶打着胸脯。陆婉婉起初有些愣神,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见状,随即应景地搀扶住他,无比担忧地配合演出。
“先生,大夫再三嘱咐,您一定要按时服药。弟子放心不下,原想悄悄知会您一声,没想到一不小心惹出祸事牵连无辜为先生蒙羞!”
陆婉婉满怀愧疚地低下头,她对周先生的崇敬之情让人不忍苛责,众宾客纷纷予以理解。宗主本就不忍心严惩小兰,如今侍女失手惊扰花厅的剧情演变为师徒二人情深意重的催泪大戏,他也得以顺势找台阶下。
“周先生的爱徒敬师心切,怎会是有辱师门呢!”宗主被这一幕深深感动,连忙扶着周先生坐下,“先生身体不适老夫未有察觉实在惭愧,如若不是先生爱徒及时赶来,只怕更为怠慢哪!”
“宗主太客气了,咳咳……”周先生的演技炉火纯青,任谁也看不出是纯属虚构,他愧疚地连声自责,“纵使是无心之过,也不该惊扰各位的雅兴,全因老夫教导无方啊!”
“非也,非也!”宗主焦急地摩挲着双手,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忙安慰道,“此等小事不值一提,先生收得如此良徒,吾等羡慕还来不及呢!”
话音未落,其他宾客随声附和,皆是称赞陆婉婉纯良忠孝,宽慰周先生不要介怀。
这场风波终于告一段落,几近窒息的陆婉婉挽着越演越上瘾的周先生回房休息。她不甘心地看了眼方智行,不料接收到一抹玩味的笑意,她微微一怔,随即回以甜美的笑容,不理会他眼中微妙的变化,向众宾客欠了欠身悠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