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留宫这一出自然是瞒不住人的,悄悄儿传了个满宫皆知。
郑雪梅听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抚胸大笑,“这皇后自己就不是个能上台面的,娶个儿媳妇也是这样,真真不是一家人,难进一家门。”
玉俏和林荞两个正挑捡花瓣儿,也笑得打跌,“这豫王妃可真给咱们的皇后娘娘长脸,倒可惜了那战功赫赫的豫王的英名,难怪太后当日赐婚的时候,他一脸的不情愿呢。”
“小蹄子,这你都知道,”郑雪梅靠在竹榻上,拈起颗瓜子磕着,“之前死了的那个孙家大小姐他就拒婚不肯要的,这大小姐死后,太后就强下懿旨命他娶二小姐。要说这人啊也是真好笑,不想要的硬塞给他,想要的就死活要不到,那道旨意一下来,倒把个良贵……呃,倒把咱们的陈才人给气得半死,直喊太后偏心呢。”
“听说西凉殿着火那晚,是她先发现叫嚷起来的呢,按理说她也算有功,可紧跟着那周妃就莫名其妙的死了,皇上也受了伤。这一通闹下来,就算她有功,也没人替她记得了,”玉俏掩口笑道。
说到周妃,郑雪梅倒敛起了笑,她长长的叹了口气,道,“要说,她才真是不枉费来这世间一遭……”
爱得真实,恨得也真实!
除了那西凉殿里的十年,她都被这天下至尊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呵口气都怕化了。
玉俏却撇嘴,“切,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皇上丢在那西凉殿十年不闻不问,死都没个好死……”
“住口,”郑雪梅陡的沉下脸,“不许胡说。”
林荞也白了脸,“玉小主,这话要是传出去,会没命的,你不可胡说。”
玉俏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也吓出了一身冷汗,忙哀求,“是我嘴贱,我再也不敢了,求姐姐饶我,”又拉着林荞的手求,“好阿荞,我不是故意的,求别说出去。”
林荞抽回手,“奴婢自然不会说出去的,才人小主也是疼你的,只求玉小主可记得这次教训,别在其他地方也说秃噜了嘴才好。”
玉俏却叹气,“我哪里还会去别的地方说什么?如今我也就来跟你们说说话,其他的地方都乌烟瘴气的,哪里还敢往前凑?”
说到这儿,她看了看郑雪梅,“但有句话,再大胆我还是要说,姐姐你该想法子把十殿下要回来了。那歆昭仪现在和永和宫那位走得极近,?妃自生了十一皇子,那心思可就有些捉摸不透了,这要是万一有个什么?牵连那歆昭仪倒不管她,可是你的十皇子怎么办?”
郑雪梅的脸就白了,她木着脸沉默半晌,却冷笑道,“她?妃难道也对那把椅子有想法不成?也不瞧瞧她的儿子才多大吗?”
“哎呦我的姐姐,古往今来三岁穿龙袍的人少吗?说不定她还巴不得孩子小,她好垂帘听政呢,”玉俏小心的看了一眼外面,又道,“皇上如今对四皇子突然又好了,那大皇子又迟迟不被立太子,只怕皇上的心里是有他的打算的,可是皇上这一打算就打算了二十年,焉知下面不会继续再这么打算下去??妃的父亲手上又有兵,这眼皮子一浅,做出点什么事来,成了也就罢了,若是不成,却带累得不相干的人也遭殃。所以我才要提醒姐姐,十皇子以后大了,就算做不了亲王,身为皇子,郡王藩王总是能捞到一个的,倒也不需要沾别人的光,可若是万一被连累了。远的不说,姐姐只看您家里的老大人吧。”
郑雪梅的父亲郑天荣,因涉嫌参与诚王谋反,一家子如今都还在狱里呆着,而郑雪梅自己也被由从一品的贵妃直撸到正七品,连个主子都算不上,亲生的孩子见都不得见。
郑雪梅如何能不明白玉俏的意思,她看看玉俏,“也只是你胡乱猜测罢了,哪里就有这么严重?再说了,我如今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到,又怎么求得了皇上?”
玉俏便也黯然,她拿帕子点了点唇角,也叹气道,“皇上如今只在长信殿和重华宫这两个地方,别说咱们了,就算是皇后娘娘也难得见得到皇上。”
“皇上如今眼里只有四皇子,也确实……”说到这儿,郑雪梅突然顿了顿,她转头看向林荞,“你和那四皇子……不是有点交情么?”
“我?”林荞正出神,咋然被郑雪梅问到自己头上,便是一愣。
玉俏先笑了,“对哦,阿荞曾奉旨随四皇子出宫寻药,听说经历了不少患难,说起来,确实比其他人更亲近些,你以后常去重华宫走走,便是没运气遇到皇上,也能请四皇子设法帮忙不是?”
“可是,宫中有规矩,宫妃严禁和成年皇子来往,我虽和四皇子比旁人熟一些,却到底是侍奉小主的人,老往重华宫跑,只怕会给小主招来非议吧?”林荞下意识推拒,她想见慕容弈,已想得疯了,但这种带着目的的接触,却是林荞不愿意的,她不愿意将慕容弈拖进别人的事情里来。
玉俏却道,“是别人自然会给主子招非议,但是你不同,你曾经救过大皇子和四皇子,有这一层关系在,就算传去皇上那里,也是无碍的。”
说到这儿,玉俏看了看林荞,“阿荞,你连火烧藤甲兵和水淹鲁军都能做到,怎么这时候倒畏手畏脚,连这点事都处理不了?”
她这话说得就有点难听了,林荞便有些恼,可再不好听玉俏也是个小主,林荞将一把花瓣揉了又揉。到底不敢扔到玉俏的脸上。
叹了口气,林荞道,“在宫外,我不必顾着规矩,凭着胆大便可随意妄为,就算有什么不妥,也是我一个人没命;可如今回了宫,宫中规矩森严,我每说一句话每走一步路,都代表着小主,若犯了谁的规矩,我死就罢了,还得连累小主,我岂能由着自己的性子?”
郑雪梅虽也皱眉,但对林荞的这番话还是极满意,就点头,“你说的是,这事儿也急不得,慢慢来吧。”
玉俏就皮笑肉不笑,“要说也确实不急,就算?妃想做什么,一两日内也是成不了事的。倒是郑老大人那边儿,我前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路上,恍惚听见有谁说……老大人病了,还说只怕就是旦夕间的事儿,也不知是真是假?”
郑雪梅腾的坐直身子,白着脸问,“此话当真?”
玉俏蹙眉,“好姐姐,这么大的事儿,我哪敢胡说啊?不过也确实因着不知真假,我才犹豫到现在才告诉姐姐。”
郑雪梅眼里就滴下泪来,她怔怔的坐了半晌,便唤进坠儿来吩咐送客,玉俏虽有些尴尬,倒也不动气,安慰了几句,便去了。
待玉俏去了,郑雪梅才对林荞道,“玉俏这蹄子的话只能听一半,但她说我爹爹在狱中病重,我却不能完全当假。阿荞,你还是去一趟重华宫吧,看能不能托四殿下派人去天牢中瞧瞧我爹爹,若果然是病了,求他帮我寻个郎中派去看看……”
说到这里,郑雪梅已是泣不成声。
她这副模样,令林荞无法推辞,只得点头答应。郑雪梅大喜,忙让坠儿将上好的燕窝取来交给林荞,当送慕容弈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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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荞带着那包燕窝,往重华宫而来,重华宫还是往年那干净清爽的模样,然而门上守着的太监们却全换了新面孔,一个个精神抖擞衣着光鲜,令重华宫瞧来分明多了几分贵气。
这些重华宫的新人却不认得林荞。见林荞宫女打扮,眉眼间便有了几分轻慢,待问清她是长乐宫来的,想来是因着长乐宫里没有得脸的主子娘娘,那轻慢就转换成不屑,“就凭你也想见四殿下?照镜子了吗?去去去……”
林荞就傻了,她后退几步,看着重华宫新做的堂皇门匾,上面是金漆写就的亮堂堂三个大字“重华宫”,金光刺眼,林荞心里就有点慢慢的凉了下去,那句“就凭你也想见四殿下……”令她心里像被一个极钝的刀子在来回拉锯般的锉着,有着丝丝缕缕的无法压抑的疼痛。
是,她只是个小宫女。经过了这么多,她竟把这个给忘了呢。
如今的慕容弈分明离她更远,就算她拼尽了全力,也是追不上的。
可笑她居然会说:“我不忍心丢你一人在这寂寞的清冷深宫……”
其实,她便是在宫内,又哪里能近得了他的身?
他还是一个人,如同她也是一个人!
林荞有些哽咽。
“林姑娘?”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诧异却又带了惊喜的声音,林荞眼眶发红的回头看时,竟是三宝,而在他身后,静静的站着身着绣了银蟒的宝蓝色衣袍的慕容弈。
他居然穿了宝蓝色!
见惯他穿白衣的林荞愣了愣,心底油然浮起一丝陌生的感觉。但她还是向他笑了笑,“你……你回来了?”
慕容弈眉眼淡淡,但眼里却是林荞熟悉的温暖笑意,“阿荞,你来了?”
林荞便走到慕容弈的跟前,想了想,她还是屈身见礼,“奴婢给四殿下请安。”
慕容弈飞快的伸手托住林荞的身子,“阿荞,别这样。”
林荞这才眉开眼笑起来,嗯,他还是他,老样子,没有变呢。
将那包燕窝递过去,林荞笑道,“这是我家小主给你的,说她太穷了。没啥好东西,能见人的就这包燕窝了,说给你补身子用。”
慕容弈不接燕窝,倒轻笑道,“你看看你这瘦的,风一吹就没了,你说咱俩谁更需要补?”
林荞就嘿嘿笑,慕容弈便一边往里走一边向林荞道,“好久没喝你的花果茶了,今天你可得做给我尝尝。”
“好啊,”林荞见慕容弈一反往日的阴霾郁郁,终于有了笑模样,心情也瞬间好了起来,她蹦蹦跳跳的跟在后面。“好啊,我今天给你做荷花茶。”
“荷花茶?”
“对,就是用要开不开的荷花中最靠里最嫩的花瓣儿,再加那花蕊,拌了蜂蜜腌渍一会儿,再加盐渍的青梅一起,以温水冲泡,保管让你齿颊留香,回味绵长。”
“好,一听就很不错。”
门上的人目瞪口呆的看着慕容弈和这个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小宫女笑嘻嘻一说一答的背影,这小宫女居然一口一个“你啊你”的和主子爷极熟悉的样子,令他们的头皮直发麻,不知道她会不会向主子爷告他们的状呢嘤嘤嘤?
三宝磨磨蹭蹭的故意拉在后面,也是眉开眼笑,主子爷至回宫后,就一直阴郁不言,颓废憔悴,今儿可算有点欢喜的样子了,林姑娘真有本事。
“三宝公公,刚刚那位是——”一个胆子大的奴才叫住三宝,胆战心惊的问?
三宝这才想起林荞之前站在门外眼眶发红的样子,便瞪眼,“咋?你们拦林姑娘了?”
“呃……”那奴才便惶恐,“奴才们不认得她,便想着主子爷和三宝公公都没回来,小的们也不敢胡乱放人进去,所以……”
“大胆,林姑娘你们也敢拦?”三宝气的啊。“你们不知道她救过咱们爷的命啊?这宫里早都传遍了好吗?”
众人就面面相觑,这事儿他们自然是听过的,事实上在刚刚三宝那一声“林姑娘”时,他们就暗测测的觉得有些不妙,竟果然就是她。
但三宝这会子心情好,倒也不跟他们计较,“这次就算了,看在你们没见过林姑娘的份儿上,咱家不跟你们计较,若下次再不长眼敢拦林姑娘,不用回主子爷,咱家直接把你们那两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
“是,是是,”门上的人便都松了口气。围着三宝又是一顿恭维。
三宝瞧着慕容弈和林荞已去得远了,这才一摆手,“不跟你们说了,”便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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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弈带着林荞径直来到了竹屋,此时是夏季,竹叶青翠茂密,遮得竹屋里极是清凉,风吹来,四周尽是沁人心肺的竹叶香,林荞深深的吸了一口,就觉得整个人都清爽多了。
进了屋,慕容弈这才牵了林荞的手,眼中的笑意更浓,“你今天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林荞脸上一红,但心底却又疑惑,既然慕容弈想见她,为什么又迟迟不跟嘉和帝要她来重华宫里伺候他?
如果她来了重华宫,一来二人可朝夕相伴;二来,也能免了她整天为嘉和帝什么时候要来啃她这棵嫩草,而提心吊胆不是?
可疑惑归疑惑,这样的话却到底问不出口,林荞只得也笑,“我也很高兴。”
慕容弈将她的手捧到跟前,目光灼烈的看着林荞,“阿荞,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要让自己好好的,等我……”说到“等我”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忽然不易察觉的皱了下眉头,很快又恢复正常,笑道,“……等我忙完这些日子,我便带你再去那个乡下的小荷塘,你再烤鸡给我吃。”
他这变化却清晰的看在林荞的眼里,林荞心里微微的一沉,却还是轻轻的点头,强笑道,“好啊!”
说话间,三宝终于磨磨蹭蹭的回来了,慕容弈做势就要踹,笑骂道,“你的腿瘸了吗?这么久才回来?”
三宝动作极夸张的跳开,向慕容弈笑,“爷可是冤枉奴才了,奴才听刚刚林姑娘说要盐渍的青梅,现摘去了,”说着将用衣襟兜着的青梅朝慕容弈跟前一送,“不信,爷您自己瞧。”
慕容弈气得又要踹,“这现摘的青梅等渍好,我今儿这茶还喝不喝了?小茶房里有现成的你不去取,找踢呢么?”
三宝就又极夸张的狠拍自己的脑袋,“啊呀,奴才今儿见到了林姑娘,就高兴傻了,爷您不能怪奴才……”
“还不快去,”慕容弈笑着拍了下三宝的脑袋,“青梅若不好,我还踹你。”
“爷放心,包在奴才身上,”三宝忙放下那青梅,笑着跑了。
林荞笑得抱着肚子直喊疼,指着慕容弈,“你瞧瞧你,现在咋变得这么不正经?往日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四殿下哪去了?”
慕容弈看林荞笑得小脸通红,额头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意,两只大眼睛却像是沉在水里的黑珍珠般,水润动人,他先还看着林荞微笑着,但渐渐的笑意便消失了,嘴角溢起一丝痛苦神色来,将头转向了别处。
林荞察觉到他的异样,嘎的停了笑,起身来到他跟前,叫道,“你怎么了?”
慕容弈回过头时,嘴角已恢复了笑意,“没事,我只是想到了被你折磨的那只鸡,你还记得吗?着了火满院子跑,差点把傅廷琛的屋子给烧了,哈哈哈哈……”
林荞狐疑的看着慕容弈,总觉得至那日十字坡后,他就变得怪怪的,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点点头,林荞轻声道,“你要还想吃,我现在也可以给你做。”
“哈哈哈……”慕容弈还在笑,“你是打算把我这竹园也烧了吗?哈哈哈……”
“其实,鸡的那种吃法,是叫花子发明的,他们没有锅灶,有时候偷了老百姓的鸡,就用泥巴糊上用火烤了吃,所以,又叫叫花鸡。”林荞有些无奈的看着慕容弈道。
“很好,很好……”慕容弈还在笑。
林荞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冲过去一把抱住慕容弈,“四殿下,我知道你心里苦,你哭吧,就像前些日子在长信殿,你哭出来就好了。”
慕容弈慢慢收了笑,他目光深邃的看着林荞,面色悲呛,“阿荞,我真的恨,你明白吗?我真的恨——”
“你……你恨谁?”
慕容弈的话吓得林荞的心扑通乱跳,她任由眼泪滂沱,抓着慕容弈不敢撒手,“四殿下,那都是长辈的恩怨,和你无关,和你无关啊,你不要让它成为你的包袱,净和师太九泉之下也不愿意让这一切成为你的包袱的。”
“不要提她,”慕容弈猛的甩开林荞的手,低声咆哮,“她就不该生下我,她就应该在我才落地的时候就将我掐死,她就不该让我来到这世界上更不该将我留在这世界上,你懂吗?”
“四殿下?”林荞看着慕容弈这副模样,惊得面无人色,“你……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耻辱,因为我活着就是一种耻辱,”慕容弈眼眶发红,面色狰狞得分明是要吃了林荞般的,“我也恨大哥,如果不是他将那封信带进流云宫,母妃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不是她的亲生孩子,那么我也就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耻辱的真相。”
说到这儿,他抱着头跌坐在椅子上,“可是,可是我怎么能恨大哥呢?若不是大哥,我的命早就没了,我怎么能恨大哥呢?”
“什……什么?”林荞震惊得说不出话来,“那……那封信是大殿下他……这不可能!”
慕容琰对慕容弈那么好,他拿慕容弈当亲弟弟,他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啊不对,不对不对,慕容琰一定是在装好人,他一边害慕容弈,一边又假装对慕容弈好,让慕容弈相信他,这样他就可以更方便的对付慕容弈了,一定是这样!
电视和小说里就都是这么写的,对,就是这样,早就觉得他不是好人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林荞到底还是有些不死心,“也许,是误会呢?”
慕容弈无力摇头,“不会是误会,是大哥亲口告诉我的,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是他亲口告诉你的?”林荞音线陡的拔高,她的脑子愈发糊涂了,慕容琰害了慕容弈后,居然又亲口告诉慕容弈,这是什么节奏?
慕容弈深吸口气,“就因为那封信是大哥奉他母后的吩咐,亲手带进的流云宫,所以在我和母妃出事后,他十分歉疚,这些年他拼命的想要补偿我们,他疼我。他护着母妃,他想尽一切办法来弥补对我和母妃的伤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