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来,他明里虽不关注西凉殿,暗地里却是时刻会留意这边的动静,西凉殿里都是皇后的人,他如何能不知道。
周清凝摇头,“我哪里知道?”
嘉和帝便点头,她还是往年的性子,相比于皇后和其他妃嫔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从来都只关心她想关心的那点子东西,其他的,她不管,不问,不听,不看!
可是她怎么知道弈儿已经知道了他亲生母亲的事并且已经见过?
嘉和帝的心提了起来,他总觉得周清凝今天很不对劲儿。
“那……”嘉和帝欲言又止,不知道问什么?
“清越,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弈儿已经见过他的母亲?”周清凝问。
嘉和帝默然点头,通体已是冰凉。
周清凝伸了伸脚,看着嘉和帝继续笑,“你当真以为我在这西凉殿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她虽是笑着,然而这个笑却比哭还让嘉和帝害怕,“清……清凝!”
周清凝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慕容弈,“我知道你的母亲并未去和什么心上人在一起,她出家了,法号净和。”
“母妃!”
“她居然出家了!”周清凝的脸上浮起一丝哀伤,“这些年,姐姐该过的有多苦啊。清越,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让她开心快活吗?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成全她的幸福吗?你怎么忍心……”
嘉和帝双手颤抖,他突然发现周清凝竟然是光着脚的,他下意识就想去捧起她的脚,不让她受凉,可是手伸到中途,到底还是颤颤的停在了半空中,他居然不敢。
周清凝却看着他笑着继续道,“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师傅为什么不让我进红尘?她为什么会说我会给家人带来祸端?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啊?原来太湖边上我救的那个人居然是你,我若不救你,怎会害了姐姐?又怎么会害得鲁肃两国打了十年的仗!师傅果然是对的,我不该不听师傅的话!”
说到最后,她虽还在笑着,喉咙间却已带了哽咽,嘉和帝再也受不住,他一把握住周清凝的手,“阿凝,对不起,是朕的错!”
“你是堂堂帝王,怎么能跟我一个小女子说认错就认错呢?”周清凝抽回手,道,“罪人是我才对,是我不肯听师傅的话,才造成的这一切。”
她看着嘉和帝,“我要见姐姐,我要去陪她,清越,你送我去啊。”
只这一句话,嘉和帝再也受不住,泪如雨下,另一边,慕容弈也泣不成声,“母妃,母亲她……她……”
“她死了对吧?”周清凝语气平淡,还在笑,然而眼里终于滚下泪来,她抱住慕容弈,语气无比的温柔,“好孩子,姨母之前对不起你,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不闻不问,让你受了十年的苦,姨母那时候糊涂。你别怪姨母好吗?”
“母妃,”慕容弈一把抱住周清凝,“母妃你不要再丢开我,母亲已经去了,我只有您了!”
“好孩子,姨母舍不得丢下你,姨母会和你母亲一起,天天守在你的身边,所以无论如何你都要好好的,还有,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年纪都大了,你要常去看看他们,你要早些纳一个王妃,生许多许多的孩子,让这些孩子陪着他们,知道吗?”周清凝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语气却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这让慕容弈和嘉和帝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
“母妃,您也要好好的,父皇已经封您为皇贵妃,您明儿一早就将外祖父他们全接进宫来,让他们看着咱们好好儿的,他们就会很高兴的,”慕容弈慌忙道。
“嗯,他们会来看我的,”说到这儿,周清凝放开慕容弈,她回头看向嘉和帝,“清越,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不。不能,”嘉和帝下意识的摇头,他惊恐的握住周清凝的双肩,“阿凝,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你看看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性子,”周清凝的语气里带了丝娇嗔,她轻轻拉开嘉和帝的手,“我不过是想求你对这孩子好些,不管她是姐姐生的还是我生的,他都是你的骨肉,你不管是看在姐姐份上,还是我的份儿上,又或者是我那夭折的孩儿的份上,都该对他好些,不是吗?”
“……好,好,”嘉和帝半信半疑的看着周清凝,他觉得也许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弈儿,我的脚凉了,你去帮我取双鞋来,”周清凝向慕容弈笑道。
慕容弈狐疑的看着周清凝,又和嘉和帝对视了一眼,见嘉和帝点点头,他便起身,“是。”
看着慕容弈急急而去的身影,周清凝向嘉和帝笑,“你看,咱们的孩子多好啊,和你年轻的时候长的一样呢。”
嘉和帝大着胆子去握周清凝的手,“阿凝,朕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那孩子,从今天开始,朕会把这十年的缺失都补偿给你们母子,朕再不负你母子!”
“真的?”周清凝的眼神变得温柔,就仿佛还是二十年前初入宫的那个夜晚,她凤冠霞帔面若桃花,含笑看着他。
嘉和帝心里一荡,“真的,朕发誓!”
“我信你,”周清凝轻轻靠入嘉和帝的怀里,在他耳边低低的笑,“清越,这十年来,我虽然恨你,可是也很想念你,我等着你过来找我,可是你总也不来,我就很生气,想着若是你来的,我非得……”
随着她的话,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利刃刺入肌肤的声音,嘉和帝身子一僵,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压抑的痛呼,然而他却并不松开手,相反,他却将周清凝抱得更紧,他的牙齿打战。生生将舌尖咬出血来,却犹自强撑着说道,“阿凝,有件事……朕必须要告诉你,当年在太湖边,你救了朕后,朕就对你念念不忘,朕一直在找你!你……你说是朕拿你当……当阿凌的影子,其实……其实是朕以为阿凌是你,朕……朕将别人当成是你……想念了二……二十多年……”
终于,他的手从周清凝身上无力滑落,身子在青石上再坐不住,软软的滑了下去,树梢上微弱的宫灯映照下,他薄薄的披风内洁白的亵衣已殷红一片,周清凝手执一把小小的银匕首,安然的坐在青石上,依旧微笑的看着他,满脸是泪!
“皇上——”正远远为这对爱了许多年又恨了许多年的帝妃欣慰的阿坤,终于发现了异常,他唬得魂飞魄散,将灯笼一扔,连滚带爬的扑了过来。
嘉和帝一边捂着鲜血喷涌的下腹,一边拼命的向周清凝伸出手,不停的叫,“快,快抢下她手里的……她手里的……”
“清越,这把匕首是你亲手打造了送我的呢,”周清凝将那把匕首举到眼前,带泪大笑,“我刺了你一刀,替姐姐报了仇,从此,你我恩怨两清,再不相见!”
说罢手一扬,在嘉和帝的惨叫声中,将匕首插入咽喉,最后的眼光迷离中,她分明看见那个男人在朝霞漫天中向她如三月春风般的笑,“阿凝,你就是这园子里四季常青的竹子,竹子永不凋败,朕待你的心意也永不改变!”
竹子吗?可是她明明是一朵花,一朵轰轰烈烈无比嚣张的花儿!
“你记住,你答应了我的,你……你要待弈儿好!”
“阿凝——”
……
“凝儿,你不是红尘中人,一旦堕入红尘,你会给家人和天下都带来祸殃的!”
“师傅,徒儿……知道错了……”
“……”
……
……
-
周妃的死,震惊了后宫,也震惊了朝野。
前朝后宫都知道周妃死前刺了嘉和帝一刀,可是嘉和帝不承认!
就算是在奄奄一息中,他也连下几道旨意,一,无论是谁,但凡敢提周妃行刺,一律杀无赦!
二,有妄图以此事做文章牵连针对慕容弈者,杀无赦!
三。将皇贵妃周氏,以皇后之礼入殓停灵,行国礼葬,有质疑轻慢者,杀无赦!
四,若有人以此事牵连及皇贵妃的家人者,杀无赦!
五,晋封四皇子慕容弈为亲王爵位,赐号:清!
这四杀一封的五道旨意下来,整个京城都摇了三摇,无人不惊无人不疑,然而在这样的严旨下,不管背地里都怎么想,明面儿上,个个悲痛。谁也不敢有半句废话。
慕容弈一身重孝的跪在周妃的棺椁前,面色苍白,在他的身后,是大批披麻戴孝的朝臣,随着高僧的诵经声,大家嚎哭成一片。
既然是以皇后之礼下葬,除了朝臣,后宫妃嫔除皇后外,也必须要每天都来跪灵,不管认不认识,都拿沾了水的帕子捂着脸哭两个时辰。
不敢不哭啊,嘉和帝挨的那一刀其实并不中,待梁万成给他将伤口缝巴缝巴后,他一有精神就让人抬着来停灵的长信殿,让人在棺椁后用屏风隔出个小空间,里面放张软榻,他就在那上面躺着。
他虽然无声无息不哭不喊,可在外面守灵的大臣和妃嫔们却都渗得慌,唯恐表现得不够悲痛,就被嘉和帝拉去给这位皇贵妃陪葬了。
周妃这么轰轰烈烈的一死,最难堪的就是皇后了,她乃是嘉和帝的嫡后,现在坤宁宫内坐着她这个皇后,无端端的外面长信殿里又躺着个“皇后”,这让她怎么受得了?
可现在嘉和帝分明已经魔怔了,谁敢有半点不满,他直接抽刀子砍人,就连太后都被他呛得差点背过气去。
倒是豫王妃冷静,她轻声细语的劝,“母后不要生气了。皇上再抬举她,那也已经是个死人了,便是她的儿子被封为清王,可是一个没有根基的清王,和之前被遗忘在重华宫里时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倒是母后,不妨就做出那大度的样子来,让那些等着看母后笑话的人瞧瞧,也省得让她们中了意。”
皇后一听,想想儿子已大权在握,不是储君胜似储君的,这时候自己倒不能去戳嘉和帝的火儿,她便换上简素的衣服,扶了琥珀来到长信宫,亲自给周妃上了一柱香。
皇后这姿态一摆,?妃等人虽都大跌眼珠子。却也真的就不敢再有怠慢,再来长信殿时,于脸面上也就都恭敬悲伤了许多,这让嘉和帝很满意,当天就命赏皇后一串檀香木雕琢的佛珠。
皇后拿着佛珠来到了永寿宫觐见太后时,太后长叹一声,“皇帝这辈子就栽在这个女人身上,所幸她终于死了,就由着皇帝再胡闹一次吧。”
她握着皇后的手,“珍儿是个明事理的孩子,你要好好调教她,将来琰儿登基,她母仪天下,也不会生疏了。”
皇后就眉开眼笑,“是,母后。”
太后靠在竹夫人上,眯着眼睛想了想,突然道,“要说……那个孽障的命可真大。”
皇后心中顿时一凛,“母后?”
太后瞪了她一眼,语气里尽是恨铁不成钢,“你也是个没用的。”
“母后,实在是皇上防的紧,臣媳不敢太过放肆,”皇后慌忙跪下,语气里尽是委屈。
“皇上防的再紧,十年的时间还不够你下手的吗?”太后冷冷道,“如今西凉殿的那位不知怎么的竟然翻了身,你再想对这孽障下手,可就更难了。”
皇后眼泪汪汪的咬着唇。不敢吭声。太后又道,“琰儿也糊涂,平日里居然还护那孽障的紧,哀家投?忌器,也是为难的很,”说到这儿,她看了眼皇后,“你也该好生的教导他了,要做皇帝的人,哪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妇人之仁。”
“是,母后,”皇后赶紧答应。
太后这才又靠回竹夫人,“珍儿成婚已经有些天了,可我瞧这孩子却是强颜欢笑,抑郁寡欢的样子。问她又不说,你个做婆婆的也该上些心,多留意些,琰儿任性,你可不能糊涂。”
这话里分明已带了警告,皇后哪能不懂她是什么意思,只得不停的点头,喏喏称是。
待太后终于歇了午睡,皇后从永寿宫退出来时,已是一脊背的冷汗,她沉着脸回到坤宁宫,才进屋就将个青瓷茶碗狠命的往地上一摔,气哼哼往凉榻上一坐,身子发抖,眼里却滴下泪来。
琥珀吓了一跳。忙将屋内的小宫人全退了,上来扶着皇后,“皇后娘娘,怎么了?”
皇后双眼微阖,身子激烈颤抖,咬牙道,“这日子愈发的过不得了。”
“什么?”琥珀惊诧的看着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却又摆手,“罢了,你传出话去,本宫受了风凉,这几天起不了床,命她们不用来请安了。”
琥珀有些担心的看了皇后一眼,便点头,“是。”
待琥珀出去,皇后独自在凉榻上躺下,她想着太后的话,那一句“没用的东西”分明就是刀一般的,狠狠刺在她的心里,我闭着眼睛,手指却紧握成拳,是她没用吗?
不,没用的人明明是太后她自己,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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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荞每天都要陪郑雪梅往长信殿来哭灵。
跪在内殿的门槛边,林荞从满殿白花花的人影里寻找到慕容弈,心便狠狠的一揪。
慕容弈更清瘦了,洁白的孝衣衬着他苍白的人,分明连半点人间的烟火气都没有了。然后他的眼睛里却全没有了往年的温和,每每抬眼看人时,都泛着森森冷意。
林荞十分担心慕容弈,等了好几天,她终于看见慕容弈哭完灵,往后堂去。林荞忙吩咐坠儿守着郑雪梅,自己避开众人往后堂而来。
慕容弈走走停停,半晌后方进了他日常里休憩的屋子,林荞见左右无人,忙飞快的来到门前,尚未敲门,门就突然打开,慕容弈一把拉进林荞,门砰的关紧,下一秒,林荞便被慕容弈紧紧的抱进了怀里。
林荞吓了一跳,才下意识要推开时,耳边已传来慕容弈低低的啜泣声,“阿荞,母妃也去了,这世上,我没亲人了,我没亲人了……”
林荞心中一紧,要推他的手便改为了抱住他,她也流下泪来,“四殿——王爷,不是的,不是的,您还有豫王殿下,您还有皇上……”
你还有我呵,林荞在心中狂喊。
慕容弈抬起头,他看着林荞,苍白的脸上泪水如注,低声的悲呛的喊,“你知道吗?母妃说她脚凉,让我去给她拿鞋子,我信了,我居然信了。没想到她居然是为了支开我,她要为我娘报仇,她已经说了她要去陪我娘了,可是我居然就信了,我居然真的就去为她取鞋子,阿荞,她是为了把我开脱出去,所以她才支开我,她临死前还让父皇不许待我不好,阿荞,阿荞啊……”
林荞哭得声噎气堵,不停的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母妃已心存了死念呢?她说过,她和父皇生死不见的,她明明说过的,”慕容弈放开林荞,闭着眼,泪水却布了满脸,“娘走了,母妃也走了,而我……而我居然……”
他突然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就往地上狠狠摔去,狂躁暴乱的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老天爷你要这样对我?”
“王爷,”林荞慌了,忙冲过去死命的抱住慕容弈。“王爷,这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啊,你不要把什么都朝自己身上背好不好?”
“不,一定是我的错,如果母亲当年没有怀上我,后面母妃就不会这么伤心痛苦,如果母亲不是因为我在宫里而她要维护我,她尽可以想办法去大鲁找……找傅君楷……”慕容弈像个无助的孩子,“可是阿荞,这些话我都不能跟别人说,我连大哥都不能说,阿荞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啊,可是你为什么不来重华宫看我,为什么?”
他这样语无伦次的哭喊,让林荞的心碎成了渣,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什么也不说的好。
慕容弈压抑太久,应该让他哭出来喊出来,他需要发泄。
也不知道多久,又仿佛是很久的样子,慕容弈终于平静了,他放开林荞,苦苦一笑,道,“阿荞,你说——我是不是太没用?”
林荞的心像是被针扎,她忙摇头,“不,你是最棒的,你这么坚强,净和师太和皇贵妃在天上看见了,也会很欣慰的。”
慕容弈就含泪而笑,“阿荞,有句话我郑重的告诉你:母妃——她真的是我害死的!”
林荞皱了皱眉,便知慕容弈心孽太重,她所能做的便是默默的守在他身边,说什么都是多余无用。
慕容弈却回头去檀木架子上的铜盆里洗了脸,待眼泪散尽,他忽而回头轻忽一笑,“阿荞,你还想离宫吗?”
林荞看着慕容弈一时哭一时笑的,整颗心都仿佛被人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见慕容弈问她这个问题,她很认真的想了想,便摇头,“不,我不想走了。”
慕容弈带着血丝的眸子里便微微一亮,“那……为什么?”
林荞看着慕容弈,轻声道,“因为我不放心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寂寞的繁华深宫里,四殿下!”
慕容弈才散了泪的眼睛瞬间一红,他忙转过头去,“你不会后悔吗?”
“不会,”林荞摇头。
不管这里有刀子还是有寒霜,她都决定先留下来陪着他,如果,他真的这剩了她的话!
宁大哥,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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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后,林荞以为慕容弈定会很快就将她要去重华宫的,因为以现在嘉和帝对慕容弈的恩宠和愧疚,他要星星绝对不会给太阳,何况是个女人。
可是连等了近一个月,慕容弈那边也没有动静,倒是嘉和帝的伤势终于好了起来,他每天都去流云宫里坐很久,坐完后,他就唤慕容弈来陪着他下棋写字,父子二人竟比任何时候都和谐。
其实慕容弈也很奇怪,自净和师太死后,他很长一段时间对嘉和帝都颇为不恭敬,可周妃死后,他竟又一反常态。虽还都是淡淡的,却到底愿意面对嘉和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