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敖像是真把我当成了亲人,也许是共过患难的原因,也许是他早早失去了亲人的关系。
“姐姐,你可知道吴平召是谁?”坐在茶楼二层的靠窗处,脸上被阳光照得灼灼泛红。
“不知道。”摇摇头,捏了一粒葵仁放进嘴里,第一次进茶楼喝茶,到觉得有点新奇,不免四下多瞅了几眼,对他的话反倒不很在意。
“姐姐……”有些气馁,“能不能听我讲完。”
笑笑,与人聊天走神似乎是对人不尊敬,于是定下神来打算认真听他说话,“吴平召是谁?”
“……”见我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反倒不知道要先说什么,“是东周王的独子。”
“……”脑子里像是有个火星闪了一下,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你是怎么碰上他的?”按说武敖只是个火夫,怎么会碰上敌军的主将?
说到这个,武敖便来了劲,“当时大军刚好停下安营,我们正打算支锅造饭,谁想叛军突然杀来,当时我手上只有一把大勺子,眼见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倒下,我想这下死定了,心一横,决定干脆杀他一个,起码也够本了,就紧盯着一个骑马的大将,他往哪里跑,我就跟到哪里,谁知道那人竟伤了我们将军,我一急就拾了地上的长枪刺过去,连刺三枪都不中,还被人射了一箭,姐姐你看——”也不避讳,掀开棉袄,左勒处的伤口刚愈合不久,疤还没结全,“我想这下完了,连本都还没捞回来就被人射了一箭,心一横就扎了那人的马屁股,结果马一惊就把他给甩了下来,我趁机扑上去,一枪就刺中了他的喉咙!顺手还摘了他的帽缨。”
看着他边说边比划,我突然找到了刚刚脑中闪过的那个火花——秦权与吴平召是认识的。他既是东周王的独子,自然也会被送进京里伴君,这么说,昨日秦权看到帽缨后的那一顿……“以后有二公子的地方,别再提‘吴平召’这三个字。”
正讲得起劲,被我这么一插嘴,他有点没缓过神来,“为什么?二公子不是在京城吗?”他只见过大公子秦帧,虽然刚刚见过二公子秦权,但还不知道他就是二公子。
“刚刚问你帽缨是不是‘吴平召’的那人就是二公子,刚从京里回来没几天。”
“啊?他就是二公子!”突然趴到桌上,凑到我脸前,“姐姐,你怎么不早说,要知道他就是二公子,我——姐姐,你干吗刚刚不说。”
“你听过他?”在我的印象里,秦府的人似乎很少提到二公子秦权,即便张婶也只是在人不多的时候哀叹几句。
“那是自然,在营里时常听人提到他,大家都说这次要是换二公子带兵,铁定凯旋而归!”
这就奇怪了,既然他有此才能,为什么府里都没人提他?“他很厉害?”
“我听火头说过,二公子十五岁时就单枪把金科武状元挑下了马,十七岁时陪皇上御驾亲征,收降了游牧族的查灿汗王!”说罢不免又责备我为什么刚刚不告诉他那人就是二公子,直听他叨叨了半天,本来还想说些勉励话与他,如今看来也没这个机会了。
好不容易挨到秦府门外,他还顾念着想见二公子,自然是没那么随心的,毕竟是侯府深院,想碰上一个人绝对没那么简单,何况还是二公子,既然他回来时是悄悄从侧门进府的,自然就是不想让太多人见到他,怎么还会堂而皇之地在外面走动!
好不容易打发了武敖回营,日头早已落到了屋檐下,也该回去帮忙做饭了,绕进侧门,穿过青石巷道,再转过一道圆门,青石墙的尽头是一方小院子,正是我做事的地方,也即供应下人们吃食的厨房,手隔在门闩上半天,正想着见了张婶要怎么安慰她,谁知里面突然一个力道把门拉开,害我随门一起跌进了院子。
未化的积雪已被冻上了一层冰皮,跌在上面如同跌在石头上,可以听到骨头撞击出来的“咚咚”声,着地的膝盖和手掌同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痒。
仰头看时,正是二公子秦权,他也怔愣地看着我,像是没猜到门外会有人。
见他视线扫到我的手上,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我知道手心的皮定是破了,但也只是小伤,此时若是故意让他看到,到有点奇怪,还不如干脆装作没事,反正就算有事,他也不能怎样。
“没事吧?”问了这么一句,声音依然那么低低的。
见我摇头,他也不再问什么。
我本想顺势走开,只是他挡在面前不动,害我也不得不站在原地搓手,只觉得手上渐渐黏呼呼的,像是出了不少血。
“那帽缨……”下面的话没说出来,但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我。
我也望着他,没说话,即便我猜出了他的意思。
他突然笑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用了肯定的语气。
“……”望着他的背影转进青石巷里,我突然有点失落,虽然那张脸在笑,可那双眼睛里明明带着很浓的忧伤。
张婶早已出府料理丈夫的后世去了,忙完了晚饭,厨房只剩下我一个人,四周静得出奇,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捏了根草棒在柴灰上画起了星位图,可惜——我画得还不够流畅,据说方醒师兄十三岁便能掩目绘出“三垣二十八星宿”,而且方位精准,说到师兄,我突然记起了出陆苍的目的,如今连师兄的影子都没见到,怎么竟在汉东磨蹭了这么久?
“叩叩——”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方姐姐,在里面吗?”听起来像是负责清扫的丫头秀水。
用脚胡乱在柴灰上的划了几道,开门一看正是秀水,怀里还抱着一只木盒子,“方姐姐,这是武大哥托我带给你的。”把木盒子塞进我怀里后,回头看了一下门口,“老夫人那边的碗碟该收了,我得赶紧过去。”说完,小丫头便慌慌张张地出了院子。
我也没再叫她,兀自打开盒子,里面却是一副帽缨和一张纸片,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务必将此缨转送二公子
弟敖
原来他已经派人找了武敖,这么急着要这副帽缨,看来他确实是认识这个吴平召了。
经过再三思考,我还是决定让崔管家把这帽缨递给秦权,毕竟我只是个为下人做饭的三流女婢,想见他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我感觉尽量少见他为妙,这秦府的事情知道的越多,麻烦越多,何况已经在汉东住了这么久,还是趁早离开的好,免得再生事端。
想罢抱了盒子直往崔管家的住处去,谁知半路上就碰上了他,听我一说让他转交东西给二公子,他打量了我半天,想接却又没接我手上的盒子,反倒拉了我直往主屋那边去,直进了二公子的住处才停下来,让我在门外候着。
从未踏进过秦府的主院,四下扫了一眼,到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大了些而已。
崔管家迟迟不出来,我只得抱着盒子站在原地,北风渐渐大了起来,有些刺骨,鼻端的热气被风打到自己脸上,凉冰冰的。
“铮——”一杆缨枪突然指在我的眉心,与我的眼睛只差几寸,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枪尖从我眉心移开时,正好能看见秦权那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我的第一个想法是——再不要同情这个人,我竟然还会为他眼里的忧伤失落,他刚才明明想要了我的命!
将盒子举过胸口,等着他接,他却不接,只将长枪背在身后。
“二公子,您要的东西!”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总感觉他瞬时就能用手上那根长枪刺死我。
“逆子!”正屋门突然大开,侯爷秦渠治当门而立,崔管家低头站在一旁,看样子也不知道二公子不在房间,屋里竟是侯爷。
“快把这不吉之物扔出去,别再让我见着。”指着我手里的盒子,边往外走边吩咐崔管家。
崔管家急忙取了我手上的木盒子往外走,却被秦权横枪拦了下来。
这一举动再次激怒了站在台阶上的秦渠治,“你非要害死汉东这万千百姓,你才甘心吗?”快步下了台阶来到儿子身前,照着脸上就是一巴掌!五根指痕倏然而显,秦权却依旧不放崔管家离开。
“老二,老二啊,听父亲一次,只这么一次!”秦渠治伸出一根手指,见儿子依然不动,转而出拳捶向他的胸口,“早知道你是这个脾气,当年还不如送帧儿去,不如送帧儿去……”平日里威严四立的汉东王竟抹着眼泪捶儿子,看来这事情严重了,我不禁倒退半步,有点心怵。
“你为什么非要此时出兵讨伐东周?为什么不听劝再等几日?”声音不高,却将父亲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张着嘴,看着他,“你可知道自己中了李伯仲的圈套?用两万多条人命帮他挡了灾,让他可以安稳地控制住皇上,安稳地挟天子令诸侯?”
“……你们看得太浅了,若是能这么简单就除掉他,我会不帮你们吗?为父也是大岳的臣子,为父……”
以枪挑过崔管家手上的木盒子,甩掉盒子,捏住里面的帽缨,“他不是死在李伯仲的手上,是死在咱们秦家人的手上,他是东周王的儿子,是父亲您八拜之交的独子,是皇上钦命的新东周王,不是什么叛军。”攥紧帽缨,“若不是他手下留情,别说您三万兵马,就是十万……他照样能把它灭得干干净净,他只领一千骑兵就能将查灿的五千“神狼”铁骑打得插旗投降!他——他竟然被一个火夫给刺死了!”单手指着我。
果然没猜错,他不但跟吴平召认识,而且还是很好的朋友。
“你——弟弟……”又是笑,让人害怕的笑容!
见他提着长枪走过来,我不禁倒退两步,有种夺门而出的,他并没对我怎么样,只是在我身前定了一下,什么也没说便跨步过去,我提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才敢呼出来。
“二公子——”崔管家追了上去,“刚练完功出了一身汗,您披件斗篷再出去……”秦权没理他的聒噪,一径地往前走。
“二弟,大半夜提着枪要去哪儿?”大公子秦帧恰好进了院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才来的,见我们几个面色各异,不禁舒眉淡笑,“又惹父亲不自在了?你这倔脾气!”拍拍弟弟秦权的肩膀,“走,陪大哥下盘棋,回来这么长时间,你净帮父亲处理政事了,也没敢来扰你!”抬头望了父亲一眼,“父亲,夜深了,您早些回去歇息吧。”给了崔管家一个眼色。
崔管家赶紧来到侯爷的身边,搀住他,看样子刚刚被小儿子说得不轻,本来挺着腰杆,此时到像是被人掏空了肚腹。
路过我时,崔管家对我歪歪头,示意我跟着一起出去,我求之不得,正想着怎么脱身,并决定不管用什么方法,明天都要动身去汉南,见了师兄,报了师尊的死讯马上回陆苍,再不下山了,世人多狡,好人、坏人太难辨别。
“去热壶酒来。”大公子秦帧指着我,因为二公子久不在汉东,院子里也就没什么女侍。
我看看崔管家,他却低下眼,扶着侯爷出去了,没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