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南默不作声。
莫函额头点在地上。
良久后,“你回去吧,朕不允。”
莫函抬起头,看看尉迟南,又是一拜,这一拜,谢他的赏识,再一拜,谢他多年来的信任,第三拜,行君臣之礼。
而后起身,“臣走了……”
半天后,尉迟南起身,“把他追回来!关起来!”
哪里还追得回来?莫家人似乎都很会一招——擅隐。
莫函的离去,看上去让七皇子尉迟正的未来变得渺茫无依,然而,真正的莫家党并非是眼睛看到的那些人,廷尉封侯祖虽然与莫函有过私交,但这些年曾经十余次参奏莫函的罪状,次次精准、狠厉,让人不得不想,他早与莫家决裂。御史大夫萧重恩,也是与莫函不合,然而这两个人却是真正的莫家党,走了一个莫函,却多了两个莫家党,这两人在朝中也都有自己的影响力,加上尉迟家两兄弟的兵符,莫家表面上的实力是削弱了,毕竟没人在朝,不好办事,但实际的势力却可以说更厚重了,保住尉迟正长大成人算是足够了。
只是——莫函退出了,全身而退,正如毛老太爷所说——叶落知归根。
京东直道上,一老汉驾着驴车,嗒嗒地往东而行,偶尔回过头,对自家的婆娘指指沿路的风景,这一路的风景都是他亲眼看着一下一下凿出来的——他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足以自豪的事啊。
天空好蓝,广阔无边……
蓝天下,青衣道馆,黑瓦白墙,碧水香烟,纱帐拂动。
尉迟西君跪坐在青木小方桌前,提笔练字,写罢一张,递与对面人的手上,从门口的方向,只可见她对面人的背影,青衣、长发、瘦小。
似乎得了那人的褒赞,尉迟西君笑得灿烂。
“舅舅走了。”西君对那人如此说。
那人微微点头。
门外侍女出声,“殿下,到时辰回宫了。”
明天要去东山行宫,所以今晚尉迟西君必须回宫。
十三岁的少女已经脱了几分稚气,有了女子的容姿,赤着双脚,行走在木地板上,颇有些袅娜之姿。
一出门,侍女上前替她更衣添装,离去前,西君回身看了一眼屏风后那个青衣人的背影,“走吧。”声音清脆好听。
车驾以白纱为帐,围绕着三四个侍女,绕过渭水河桥,往皇宫东门驶去。
街道上,繁华喧嚣,自从匈人败了,各地也都渐渐热闹了起来,京城更是如此。
“殿下,前面有人滋事。”宫女小声禀报。
“绕过去。”她不喜欢多事。
“是。”
宫驾往南转去,却没想到还没转过去,还是被滋事的人扰到了。
车驾前的白纱帐被人卷了个卷,就那么被扯了下来,然后就是一个满手带血的人跌在了车驾前。
西君眉梢未动,看着地上那个疼的嗷嗷直叫的人,一抬眼,正见一个灰服的年轻男子正在看自己。
瞥开眼,懒得理会那种注视,微微弯身,捡了车驾上掉落的一块带血的碎布,轻轻扔出车外——她食素,不喜欢血腥气。
一旁的侍女赶快放下了竹帘,挡去了所有探进来的视线。
“妹妹?!”竟有人叫她?
竹帘被打开,是三皇子泰丰。
“三哥。”乖乖地叫了声三哥。
“又去道馆吃素去啦?”
点头。
“刚刚没吓着吧?”
摇头。
“那就好。”
泰丰放下竹帘,让车夫赶快驾车过去。
透过竹帘,可以看到三哥跟刚刚那个灰衣男子似乎很熟,她不喜欢那个人,讨厌那种眼神,很放肆。
车驾一走,泰丰让侍从抬走了地上那个欺负良家妇女的地痞,然后回身看向灰衣男子——齐国来使,齐申毅,齐国四王子,“地痞无赖,没有扰了四王子的兴吧?”
齐申毅摇头,“刚刚那位是?”
泰丰笑,“那是我妹妹,我父王的掌上明珠。”
齐申毅转头再望车驾一眼……
回到内庭,西君先到荣德殿给父亲来请安,看着父亲,西君心里总是有股莫名的歉意,尤其看到父亲的眉头总是紧蹙着,心里总是有些怅然。
明天又要去东山行宫了,恐怕父亲又要难过好些日子了。
“父王,明天别去行宫了吧?三哥不是过几天就要去封地了吗?咱们等着给他送行吧?”替父亲端过茶碗,趁机转移父亲的心思。
“怎么?是不是你不想去了?”尉迟南笑着看看女儿,也就这个女儿最能让他放下心防。
“不是,儿臣是想父王您这么日理万机的,还要大老远去东山,会很累的。”
尉迟南注视着女儿。
西君有些想瞥开眼,“父王,怎么了?”
“你待在道馆的时间可是越来越多了。”
“……父王不是答应了儿臣可以随意的嘛。”
尉迟南笑笑,“都快成大姑娘了,还这么喜欢禅道,你不想嫁人了?”
“我才十三。”
“你母妃十四岁可都进宫了。”十四岁……原来他占有她的时间有那么久。
见父亲的脸色微暗,西君不禁叹息……
见女儿远去,尉迟南才对一旁的李琛道:“找一套便装来。”
“……是。”
入夜,月色清亮,在李琛一人的陪伴下,尉迟南自东门出去,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对女儿去的道馆有如此的兴致?
道馆离皇宫很近,用走的也不过两刻。
像往常一样,道馆依旧的安静、没有灯光,这里本来是道者开坛讲学的地方,后来因为尉迟西君这位豪客经常来,渐渐变成了一些大家闺秀沿袭书画、吃素戒身的地方。
满月儿挂在中天,道馆里静寂无声,只有低低的虫鸣,尉迟南顺着游廊缓缓走进昏暗的厅室。
月光斜射在厅内的木地板上,散着幽白的光芒……
没人,像以前一样,没人,或者说找不到他想见的人。
伫立厅内良久,迟迟不愿离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做这种胡思乱想,明明看着她入葬……
“扑——”轻微的细小响动,让尉迟南一顿,像是人的脚步声。
隐到柱子后——为什么他会做这种事?
扑扑——是人的脚步声,像是赤着脚。
一个细瘦的身影踏进厅内,来关窗的,看到那抹身影,尉迟南差点禁不住上前,拳头攥得死紧。
黑影来到窗前,青衣夏裳被月光映得灼灼生辉,头发散着,挡去了侧脸,抬手之间,微风吹进了衣领的一侧,露出了一小片肌肤——牙痕,尉迟南转回头,背贴在柱子上,手攥得很紧,不能过去——
但抑制不住的兴奋在脉搏里跳动着,不管她是怎么做到的,他现在都不在乎……他就知道她不会抛弃他们,抛弃他们的孩子,这是她最大的缺点,也是她最大的优点——
扑扑——脚步声远去……
尉迟南差点忍不住跟着那脚步声一起离去……
这还是李琛第一次见年过不惑的陛下这么笑,“李琛,让人暗中守在周围。”一转眼又说:“不,别让人过来。”再转眼,“让内卫来。”然后是,“不不,不要过来。”
李琛不懂,陛下是怎么了?难道真撞鬼了?回头望一眼黑灯瞎火的道馆……茫然不知,他是肯定莫妃已经不在了的……
走到宫门处,尉迟南停了一下,“不要派任何人去。”他太怕那是自己的幻觉了……
谁都没想到吧,他会在去东山的前一晚到那种地方去……找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