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南同乡会出来以后,顾云霁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带着程炎和苏旗一起去了荣发书坊,想要探探实情。
三人穿的都是常服,但因为久在朝中为官,身上隐隐约约散发着上位者的威严,让人不敢看轻。掌柜见了连忙热情地迎上来,点头哈腰道:
“三位贵客,买点什么?我们这什么书都有,不管是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还是科举要学的经史子集,只要您开口,保管让三位满意!”
顾云霁没搭理他,自顾自地走进店来,在里面优哉游哉地转了一圈,这才问道:“有没有备考会试的参考书?”
“当然有!”
掌柜应了一声,转头便抱来一堆书籍,一边展示一边介绍道:“这是《景丰年间会试优秀范文集》、这两本是上一届和恩科会试的真题集,还有这几本,都是应考举子必买的书,看您要哪本?”
顾云霁将这些书挨个看过,发现并没有白兴嘉的那本《景丰八年会试模拟试题集》,便轻啧一声,装作嫌弃地问道:“怎么感觉……这些书看着有点廉价?有没有比较精良一点的?”
似乎是觉得他这话有些荒唐,掌柜笑了笑:“备考会试的参考书籍,都是贵在实用,若一味追求包装的精美,那也是华而不实啊。何况参考书大多都是这个价,几乎没有超过十两银子的,我们要是不管不顾地抬高售价,那不是坑人吗?”
“我说的精良是内容精良,又不是包装精良。何况——”说着,顾云霁漫不经心地斜他一眼,“谁说没有超过十两银子的参考书?我听闻你们荣发书坊就有一套模拟试题集,每一本都要卖到二十两银子。”
掌柜闻言瞬间警觉起来,狐疑地打量了三人几眼,问道:“你们是从哪听闻的?”
顾云霁随口胡诌:“从文达巷附近听来的,我胞弟住在那边的会馆,他今年要参加会试,我听闻你们这边有套很不错的模拟试题集,便想着帮他买一本。”
听到是从会馆听来的消息,掌柜疑虑打消了一些,只是仍然谨慎:“你们又是什么人?”
“我们是……”
顾云霁想回答是普通的读书人,又担心可信度太低,正犹豫着,苏旗接话道:“我们是国子监的监生。”
“我们三个是同乡,老家江南一带的,我这位兄弟家里只凑得出来钱买一个监生名额,最后给了他。他的胞弟便只好靠自己考科举,他们兄弟俩感情好,他弟弟忙着备考,他便出来替弟弟买书。”
顾云霁连忙附和:“不错,我弟弟还说了,就要荣发书坊的参考书,有效又实用,比别的地方的书都好。”
国子监的监生除了是京城达官贵人的子弟之外,普通士绅人家也可以通过花钱“捐”一个监生名额,监生不用科举,毕业后能够通过候补自动成为官员。因为一入学就相当于一只脚迈入官场,所以监生们常以“准官员”自居,行为处事很有些傲气。
眼前三人年纪轻轻便气度不凡,若是监生倒也说得通了,又听顾云霁说非要荣发书坊的书不可,掌柜放下心来,神色得意道:“这你们就算是来着了!我们荣发书坊别的不说,关于今年会试考题的参考书,那可是独一份!”
程炎来了兴趣:“哦?何以见得?毕竟卖参考书的书坊多了,怎么就你们家是独一份?”
掌柜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因为我们这书里——有本次会试考题的信息!”
三人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接着便齐齐露作出惊疑的样子:“会试考题?怎么可能!考题都是由主考官他们秘密拟定的,你们一个小小书坊,怎么能得知考题的信息?真是说大话不怕闪了腰!”
见他们不信,掌柜急了:“谁说大话了?是真的!会试考题是守得严,可我们东家那是响当当的人物,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事,弄个会试考题还不是轻轻松松?”
顾云霁瞬间敏锐起来:“你东家?你东家是谁?”
“这个不能说!”掌柜下意识捂上嘴,连连摆手,“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只知道是京里的达官贵人,反正……不是你们招惹得起的,为了自己好,你们还是少打听。”
套不出来话,顾云霁也不强求,转而问道:“既然你说书里有会试考题的信息,是什么样的信息?会试原题?”
掌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就要靠三位自己领悟了。到底是原题还是别的什么,全凭阁下自己理解。”
程炎没好气道:“既不说东家是谁,也不说信息具体是什么,两瓣嘴上下一碰,就说这书里有会试考题的信息,我们信你才有鬼了,真是浪费时间,咱们走!”说罢,程炎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拉着顾云霁和苏旗就要走。
“诶诶诶,贵客且慢,贵客且慢。”掌柜连忙将三人拦住,满脸堆笑,“你们也要理解我们嘛,我若说了具体是什么信息,只怕马上官府就要找上门来了。何况抛开会试信息不提,我们的试题集本身,也很值得购买啊。”
说着,掌柜从里间拿出几本书放在三人面前,顾云霁一看,发现正是那《景丰八年会试模拟试题集》,和白兴嘉手上的别无二致。
接下来,掌柜翻开书,仔仔细细地给三人介绍了这其中试题编写的来头,话术和白兴嘉说的差不多,无非是什么贴近阅卷官喜好,提高被录取的概率之类的。
“您手上的这本里面的经义解释和策论,分别模仿的是上一届的状元程炎、探花顾云霁。作为一甲进士,他们二位可是少年成名,文章写得是尤其好,跟着他们学总没错的,这也是我们店里卖的最好的一本……”
“哎——先打住!”苏旗打了个手势,止住掌柜的滔滔不绝,“既然一甲进士的名气这么大,怎么光听你介绍状元和探花,没有模仿榜眼方子归的文章啊?”
掌柜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光在介绍模仿程炎的文章如何如何,模仿顾云霁的文章如何如何,却单单没怎么提榜眼方子归,好像漏掉了他一般。
听见苏旗的疑问,掌柜答道:“模仿方子归风格的文章也是有的,在这,最后几页。”说着,掌柜翻到了方子归的部分,却只有寥寥三四页,和顾云霁、程炎的一二十页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旗问道:“同是一甲三名,怎么程炎和顾云霁的那么多,方子归的这么少?说起来,方子归还是榜眼呢,名次比顾云霁都高,你们难不成对他还有歧视?”
掌柜连忙解释:“当然没有。主要是因为顾云霁和程炎都是松江府人氏,一起参加了乡试、会试、殿试,次次都是一同中榜,再加上他们同龄,长相也都英俊潇洒,便常有人将他们合在一起谈论,称为‘松江双璧’。”
说着,掌柜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目光在顾云霁和程炎身上来回打量,一脸新奇:“诶——说起来,这跟二位客人有点类似,年纪相仿,身高体量一样,连长得都是一表人才。从外貌来看,你们简直是翻版的‘松江双璧’!”
二人对视一眼,眸中闪过难言的意味,转移话题道:“所以呢,就因为这个‘松江双璧’的名头,你们就减少了方子归的部分?”
掌柜挠挠脑袋:“也不全是,主要还是因为方子归的部分卖得不太好,所以后来才调整成这个样子。毕竟虽然方子归二十三岁中榜眼也很了不起,但和十八岁登金榜的顾程二人相比还是差了点。”
“而且顾云霁和程炎都有各自擅长的部分,顾云霁擅长策论,程炎擅长经义。方子归却每个方面都差不多,没有差的,也没有特别出挑的,不好编写模仿,索性减少他的部分。”
“这你们就浅薄了。”苏旗摇摇头,满脸的不赞同,“方子归各方面都差不多,这不正说明他雨露均沾、中庸平衡吗?平顺稳定,踏实优秀,这便是出挑的地方。”
“还有,你们对方子归的了解也太不够了,你们光知道顾云霁和程炎是松江府的人,却不知他们三个都在鹿溪书院读过书,是同门师兄弟呢!”
掌柜惊讶地瞪大眼睛:“还有这回事?确实是不曾听说过。既然是在同一个书院读书,那他们……关系很好吗?”
苏旗睁眼说瞎话,扯起谎来都不带打磕绊的:“这是当然!他们三个在鹿溪书院时同进同出,感情好得不得了,约定要一起考中进士。嘿!结果呢?恰好他们三个就是状元、榜眼、探花,包揽了一甲前三,你说天下哪有这样好的缘分?”
不理会顾云霁和程炎古怪的表情,苏旗说得起劲,继续道:“要我说,与其宣传什么‘松江双璧’,你不如将他们三个合到一起,凑成个‘鹿溪三杰’,这不比‘松江双璧’名头大吗?”
掌柜眼睛一亮,猛拍大腿:“对啊!囊括一甲三人的‘鹿溪三杰’,肯定比只有状元和探花的‘松江双璧’要吸引人,等东家回来,我一定要告诉他这个好主意!”
说完,掌柜又转向苏旗,感激道:“贵客……不,贵人!多谢你提出来的这个建议,真是令人醍醐灌顶!敢问贵人尊姓大名?小店日后也好备上一份谢礼啊。”
苏旗毫不在意地一挥手,大方道:“不值一提,用不着谢我,你们只要早点将新的试题集做好就行了。眼下离会试还有将近一个月,士子要买书的都买得差不多了,趁此机会你们赶紧将‘鹿溪三杰’的名头打出去,肯定能吸引新的一批人来买。”
掌柜连连应是,千恩万谢一番,又将试题集免费赠送给他们,而后才将三人送出门。
走出荣发书坊,顾云霁实在忍不住了,捶了苏旗一拳:“你方才怎么那样说话?什么同进同出、感情好得不得了……我们跟方子归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你怕不是中邪了吧?”
一想起苏旗之前的话,程炎就浑身的鸡皮疙瘩:“还‘鹿溪三杰’呢,当年他因为什么离开鹿溪书院的,你忘了?跟他名列在一起简直是污了书院的名声,晦气!”
“你之前不是最讨厌方子归的吗?怎么从北疆转一圈回来,跟被夺舍了似的,这么喜欢他?”
苏旗忙不迭和方子归撇清关系,态度来了个大转弯:“谁喜欢他了?我先前是故意那样说的。咱们套了店家那么久的话,结果得到的信息跟白兴嘉说的差不多,什么也没探听出来,连这荣发书坊背后的东家是谁都不知道。”
“而且现在有关传言看起来更像是捕风捉影,不能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告他们科举舞弊。但你俩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既然不能规避风险,那就分担风险,把方子归也扯进来。”
“我不过提醒了几句,那掌柜立刻就接受了,说不定马上就要开始准备宣传‘鹿溪三杰’。”说到这,苏旗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都是名列一甲,凭什么方子归可以置身事外?若此事将来闹大了,方子归也牵扯其中,他那个内阁首辅的爹肯定急着捞人,顺便也就替你们脱了罪,这不就相当于多了一条保命的路吗?”
顾云霁听得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个?”
苏旗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就为了这个。顺便拉他下水嘛,两句话的事,又用不着脏自己的手。如果没出事最好,如果出了事,他也别想好过。”
程炎一时无言以对:“……你就不能盼我们点好吗?比如这只是无良商家吸引客人的手段,最后既没有影响会试,也没有引起朝堂的怀疑,平平淡淡地就过去了。这样难道不好?”
苏旗攀上二人的肩膀,宽慰:“我当然盼你们好,随口一说而罢了,希望没有发挥作用的那一天。就像云霁说的,此事要真那么严重,早引起飞鱼卫注意了,能让他们逍遥到现在?小事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顾云霁明白是这个道理,可不知怎么的,他总有点隐隐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