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子侄女普遍在五六岁上下,正是能跳能闹的年纪,小孩子好奇心又重,一口一个“三叔”围在顾云霁身边,央着他将在外的见闻和经历,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吵得顾云霁脑子都是嗡嗡的。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顾云霁本想回自己的院子看看,怀念一下从前在京的时光,却不想这里早变成了侄子侄女们的住所,曾经的旧物也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
得知此事,王夫人神色有些许尴尬:“这些年家里出生的孩子多,宅子太小了住不下,我们看你的院子空着也没人住,所以才暂时腾出来给你侄儿们……当然,你的东西都存在仓库里呢,没扔。”
顾云霁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对此表示理解:“京城里寸土寸金,想要找到合心意的宅子不容易,我们一家人长期不在京,院子没必要空着,给侄儿们住是应该的。”
“方才我也正想说,家里如今人口多,本就有些住不开,我们就不回来和你们挤了。可巧陛下赐了套宅子,就在北城区东边,离这也不远,我们一家三口就搬到那边去住,这样也方便。”
王夫人闻言喜笑颜开:“如此甚好,总归是一家人,我们还怕你们自己小家庭住久了不习惯呢。反正现在你们都回了京城,以后常常走动,其实都是一样的……”
王夫人正说着,一旁沉默少言的顾开祯突然开口道:“没必要常常走动,既然搬了出去,就相当于是分家了,以后除了逢年过节,还是减少往来为好。”
此言一出,原本热热闹闹的厅堂瞬间静下来,顾云霁的笑僵在了脸上。
顾云霄脸色一变,又惊又怒:“父亲说什么呢?!三弟一家好不容易回来,你怎么说这话?只是搬出去住而已,何时说要分家了?”
见顾云霁神色不好,他又连忙找补:“三弟别往心里去,想是父亲今日喝多了酒,一时糊涂了……”
“我没糊涂。”
顾开祯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喑哑:“我清醒得很。我再说一遍,老三这回搬出去,就算是和咱们单独分家了,此后家里的事用不着你操心,当然,你的事我们也管不着。”
顾云霄急得站了起来:“父亲!”
“你先别说话,安生坐着。”顾开祯用眼神逼着顾云霄坐下,又摆摆手,示意郑秀云将孩子们都带出去,厅内只剩下大人。
顾云霁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动作,勉强挤出一分笑容:“父亲这是什么意思?我才刚回来,你就要同我分家吗?而且是单独把我分出去?”
几年不见,顾开祯身形佝偻,已然是个衰弱的老人了,他转动混浊的眸子,深深看了顾云霁一眼:“霁儿,我也不同你绕弯子,我就直说了。”
“我三个儿子之中,就属你最有出息,刚开始我很高兴,觉得我这一支虽然是庶出,但总算是熬出头了。可后来我渐渐意识到,孩子太有出息,也不全然是好事。”
“这一次你高调回京,又是有了爵位,又是当了户部侍郎,简直风光无两。我虽然终其一生只有个秀才功名,但我也知道,二十六岁的三品正官,意味着什么。”顾开祯说着,看向顾云霁的眼神有些复杂:“外人都说我顾家祖坟冒青烟了,出了你这么个不世之才,但只有自家人才知道,这其中暗藏多少险祸。”
“你若是安安生生当自己的官也就罢了,但你偏偏投到太子一派,那可是夺嫡啊!赢了固然好,但要是输了,一个不慎就是全家倾覆!”
顾开祯的话语里是深深的忌惮,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你和方子归还有过节,他是二皇子的人,将来必定要和你争个你死我活。你自己走上了这条路,或许觉得没什么,可你别忘了,你背后还有我们这一大家子呢。”
“我本就是华亭县的一个小乡绅,没什么本事,不求儿女飞黄腾达,只愿一家人平平安安。你要去夺嫡,挣自己的前程,我不拦着你。但你总得允许我留条后路,至少保全你大哥。”
“你大哥是工科给事中,本是个无人在意的小官,前些天却被都察院的人强行弹劾,说他渎职怠政,你大哥百般辩不得,现在已经被停职了。”
“都察院是方子归的地盘,这明显是他想要报复,又不敢随便动你,所以只能拿你大哥开刀……一个小小给事中的任免,在你户部侍郎看来或许不值一提,但放在我们家人身上,就是天大的事情。”
听到这里,顾云霁一颗心坠下去,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他凉凉一笑:“所以呢?父亲为了保全大哥,就要舍弃我,和我这个参与夺嫡的太子党划清界限吗?”
顾开祯下意识低头,避开他的视线,闷声道:“……身在时局中,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站对队伍,大家族想要长盛不衰,从来都是有拼有保,不会做孤注一掷的事情。”
“你是松江顾氏难得一见的天才,这是毫无疑问的。你要去夺嫡,族里会尽其所能支持你,你堂叔、还有明宣堂兄他们,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不会让你孤军奋斗,这你大可放心。”
“至于我们这边……”顾开祯顿了顿,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道,“我还是倾向于保全你大哥,他作为我的长子,只要和你划清界限,我们这一支就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被波及。哪怕将来你败了,顾家也还算有希望。”
别人家的父母,都是一心盼望着子女好,宁可拼上全部家底,也要给孩子多攒一份底气。可在顾开祯这里,夺嫡尚未正式开始,就被吓得畏缩不前,忙着和儿子划清界限。
饶是顾云霁从来没有对他有过什么期待,此刻心头还是忍不住涌上一阵悲凉。
他不禁讽刺地想:要是今日夺嫡的是大哥顾云霄,顾开祯还会这样做吗?恐怕不会,毕竟这可是他眼里真正的亲儿子。
看着顾开祯那张不敢与自己对视的脸,起初的失望褪去,顾云霁的内心突然变得无比平静,他站起身来,朝顾开祯拜了一拜:“好,儿子谨遵父命。”
“从今日开始,我便单独分家出去,除生老病死之外,平日再无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