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事实,一向对下人严苛的景丰帝近日来情绪稳定,显得尤为亲和,不复从前暴戾多疑的模样。
他在李晋澈的搀扶下坐在椅子上,问道:“天色不早,再有一个时辰宫门就要落锁了,澈儿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
李晋澈看着气力虚弱的景丰帝,面色担忧,然而眼神却飘忽不定,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儿臣牵挂父皇的病情,实在是放心不下,故赶在天黑之前来看看……不想来得正好,这群狗奴才,竟放父皇一个人在寝宫,差点摔倒。”
“好孩子,不枉朕疼你一场。”景丰帝欣慰地笑了,“坐下吧,朕好久没有这样同你说说话了。”
“儿臣遵旨。”李晋澈一脸乖顺地在他身侧坐下。
看着年近十七,已然长大成人的李晋澈,景丰帝不禁感叹:“一晃眼,澈儿都长这么大了,朕却总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似的。”
“你从小就能跳能闹,人也长得结实,抱起来沉甸甸的。不到一岁的年纪,你母妃就抱不动你了,吵着闹着不肯安分,朕一把你接过来倒是老实了,结果低头一看,竟是尿了朕一手!”
提起李晋澈儿时的窘事,景丰帝心情愉悦,然而随即他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情绪低落下来:“只可惜,朕时日无多,看不到你成婚生子了……”
李晋澈心头蓦地泛起酸涩:“父皇别这样说,您会好好的,一定能看到儿臣成婚生子的。”
景丰帝笑着摇摇头,眸中隐约有晶莹水光:“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你没必要拿这话来哄朕开心……只是,澈儿啊,朕的儿子,朕是真的舍不得你啊……”
景丰帝口中喃喃,话语里满是不舍,不住地抚摸着李晋澈的头。
李晋澈顺从地将脑袋伸到景丰帝面前,任他抚摸着。四周寂静,他不知道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算起来,猎场一事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皇长兄被关押了这么久,父皇就不想见见他吗?”
“……太子?”
景丰帝先是一怔,随即脸沉了下来:“提他做什么?他设计将老虎引入猎场,想要谋害朕,这个不忠不孝的逆子,朕难不成还要想着他?”
李晋澈心中一喜,但不敢表现出来,故作踌躇道:“可至今没有证据表明事情就是皇长兄做的,万一他是被冤枉的呢?皇长兄毕竟是储君,若就这么漫无天日地关下去,难免令人心异动……”
李晋澈下意识将“储君”两个字咬得重了些,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观察景丰帝的神情。
果不其然,景丰帝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缓缓吐出一口郁气:“……你不必说了,此事朕自有打算。”
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李晋澈只得失望地收回目光,见景丰帝意欲起身,他连忙极有眼色地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对方到床榻坐下。
“父皇在床上躺久了,腿脚似乎不大爽利?那让儿臣来给你揉揉。”李晋澈牢记方子归让他多多侍疾的叮嘱,眼看景丰帝时日无多了,便上赶着在他面前献孝心。
李晋澈力度适中,一下一下揉捏得极为舒服,景丰帝不禁眯起了眼睛,心中十分熨帖:“澈儿果然是个孝顺的孩子,你从小就这般贴心,不枉朕偏疼你这么多年。”“都说帝王家多薄情寡义,别的皇子公主,见到朕都战战兢兢,好像朕是什么洪水猛兽。惟有你,是真心把朕当父亲看待,你才是朕真正的儿子啊……”
李晋澈闻言心头微动,连忙垂下视线掩盖眸中的异色,不动声色地道:“……那皇长兄呢?皇长兄是宗室首嗣,父皇的第一个孩子,若要论君臣父子,从继承的角度来说,恐怕他才是大臣们眼中您唯一的儿子。”
景丰帝神情恍惚,说出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他是朝廷的太子,不是朕的儿子,他和你不一样……”
半晌,他慢慢回神,爱怜地抚摸上李晋澈的侧脸:“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澈儿,你才是朕心中真正的儿子……为父自然希望你过得好,安乐顺遂一生……”
景丰帝摸着李晋澈的脸,像一个平凡的父亲那样,表情平和而慈祥,轻声道:“澈儿,等过了年,你便到江东去就藩吧。”
正沉浸在温情中的李晋澈倏地睁开眼,不可置信看向景丰帝,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父皇,您方才说什么?”
景丰帝平静地看着他,古井无波的眸中映出他自己的身影,死亡宣告般地又重复了一遍:“朕说——等除夕过后,你便到江东去就藩,将来朕百年之后,你也不必回来奔丧。”
李晋澈好似被五雷轰顶了一般,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宛若一盆冷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几乎是顷刻间,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好半天才从喉咙里蹦出字:“……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景丰帝的面色仍是方才的平静,“朕封你为吴王,身为亲王,你早该离开京城,到自己的封地去就藩,如今也是时候了。”
李晋澈慌得厉害,语无伦次道:“可……可京中还要很多宗室王公,他们也不是非要就藩……譬如皇叔,赵王殿下,他不也是一直待在京城,没有去封地就藩吗?”
景丰帝静了一瞬,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和你皇叔也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
李晋澈忽然发起怒来,抓狂道:“他们是宗室,我也是宗室,父皇那么多儿子,都可以好好地待在京城,凭什么就我一个人要离京就藩,凭什么!”
景丰帝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看着景丰帝那双凉薄的眸子,李晋澈顿时想通了什么,心中悲哀之余,又感到一阵讽刺:“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哂然一笑:“父皇是觉得我待京城,会威胁到太子殿下的地位,所以便要将我远远地支出去,好叫皇长兄将来顺利继承大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