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东方微亮,藤园已醒。
退烧不久的佟未支撑着起床,静静地倚在床边看柳妈妈和采薇为容许打点行装。
但见柳氏离去,容许与采薇低语什么后,她才软软地走上来,只拉着丈夫的衣袂,却不说话。
“怎么了,舍不得我走?”容许几乎被妻子可爱的模样融化,轻轻捧了她的脸颊说,“傻丫头,中秋我就能回来。”
佟未不曾好好进食,本没什么气力,虽因昨夜与丈夫相拥而眠睡得踏实补回些元气,但终究站不稳多时,还没说话,人便软软地倒在了容许怀里。
“又撒娇?采薇看着呢。”容许凑到她耳边低语,“她可要看你笑话了。”
佟未如今一心在容许身上,哪里管这些。好不容易与丈夫从貌离神离的双重尴尬走到眼下的相知相许,尚未享受百般恩爱,竟又要分离,且一别,就是长长的一季。
“我要跟你一起去。”憋了半日,佟未央求了这一句。
容许默然,但看妻子的眼神,已将她拒绝。
“那么……你早些回来。”佟未不是痴缠的女子,委屈地说了一句,便将脸贴在容许的胸前,口中呢喃,“我哪儿都没去玩过,你不要食言呀。”
这样的情景,叫采薇吃惊。她素昔感到姑爷对小姐是有些许情分的,但不曾想过小姐那么快就被姑爷降服,如今看着夫妻俩的亲昵,仿佛他们之间从无芥蒂,恒聿那也是九天之外的人,不曾出现过于小姐生命里。
回身见柳妈妈端食物进来,采薇摆了摆手,推她出去。
实则柳氏已然瞧见,不由得乐呵呵道:“到底是天注定的姻缘,磕磕绊绊终要成正果的呀。嗳!我如今就盼少奶奶有好消息……”
“妈妈真是老不羞!”采薇嗔笑了一句,与柳氏在屋外石阶上坐下,直到半炷香工夫过去,才见容许独自从里头出来。
“少奶奶身子还虚弱,你们且费心照顾。只是她若想做什么,尽管让她去做。万一有不妥当的……”容许殷殷地嘱咐,这样细心费心地叮咛什么,自从佟未出现后屡屡发生,柳氏已见怪不怪。
采薇则伶俐地接口道:“若有啥难办的事情,往后院找钟家兄弟。”
容许夸她聪明,又说了些话,便毅然离去。他从来公私分明,即便如今眷恋与佟未的温存,于公,他仍不会含糊半分。
待至天明气朗,二爷离家带兵赈灾的消息传到冯梓君跟前,绿绫在旁酸溜溜一句,“才知道什么叫娶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出远门,不仅不亲自来请安告辞,连招呼也懒得打了。”
冯梓君沉默了许久,不知想了些什么,只在最后冷笑了一句,“他倒放心把媳妇留在这个家里?她媳妇当真是三头六臂?”
这样的话自然传不到佟未耳朵里,此刻她已换上干净衣衫,正着采薇梳头,一会子要去翩翩小筑探望胡白舞。
采薇自送走了容许,也没有与小姐说过话,心里憋了股气,手上未免重些,好不容易梳完头,收拾了东西就要走。
“如今你越发厉害了,方才把我揪得那么疼,气也该出了吧。怎地还不理我?”佟未拉了拉采薇问。
采薇没好气道:“谁敢理你,还不叫你卖那窑子里去。”
佟未咯咯笑了,上来搂着采薇道:“好薇儿,我不再逗你,回头咱们把醉君楼买下,那就再也不卖你了。”
采薇自然不会与小姐记恨,嗔道:“你收敛些,别二爷不在家又惹是生非,这家的人每一个好对付。”
佟未瞪她,转来对镜查看衣着形容,口中问:“早晨容许和你说什么了?”
“不外乎好好伺候你呗。”采薇上来将佟未的发簪拆下重新簪上,又道,“只是另一句,二爷都快嘱咐我八百遍了。”
“什么?”佟未不解。
采薇道:“嘱咐我别一个人出藤园在宅子里逛,咱们还没进城时他就嘱咐我了,来了这里也说过,今儿早上又说。我也不是孩子,怎能那么没记性。”
佟未皱了皱眉,只道:“你记着就好。”脑海里却莫名地闪出那一日大奶奶孟筱悦的话,还有她一脸对于容谋的憎恨。
虽有些疑惑,但佟未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容家三爷,反有了好大的兴趣。似乎这个家里大多将他当瘟神,偏偏他母亲将其视若珍宝,且在容许这里,也从未感受过他对于手足情的重视。
哎,这个家到底是奇怪的。
思绪间,已经动身,佟未顾及容许的嘱咐,便没带采薇出门,只有三香、四荷与两个老妈妈跟着。
然当缓缓行至偏偏小筑,眼前的景象,却让所有人为之惊呆。
高楼之巅,露台之上,一抹雪白翩然而起。长绫当空,挥洒得如云如雾,纤体细腰,辗转间柔若无骨,那一舞的绝美和凄凉,动人心扉。
回想那一夜响彻长空的吟唱,字字融心、句句入怀,胡白舞若非娼门之女,这番才情只怕在京城也无人能媲及。
“绝世独立,又这般痴情。”佟未轻轻一叹,还欲再睹这今世难见的曼妙舞姿,那楼顶的一抹雪白,却如绸缎一般绵软地衰落。
“不好!”佟未惊呼,疾步往翩翩小筑里去。
三香与四荷却还愣在原地,一个呆呆地问:“不是说老爷死后,四姨太发誓再也不唱歌再也不跳舞,否则天地难容。”
“别胡说。”一个老妈妈叮咛了一句,带着大家尾随佟未进去。
赶至卧室,晕厥的胡白舞已经醒来,水秀拿放了薄荷的荷包给她嗅,一边凉着一碗乌黑的药汁。
“二奶奶来了。”胡白舞挡开水秀,许是希望保有最后一些体面,她不着痕迹地将荷包藏匿起来。
佟未挥手示意众人下去,“我会照顾四姨娘,三香回去告诉柳妈妈,说我要她派人去请大夫。”
“不必了。”胡白舞气喘急促,努力将一句话说完,“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再多的大夫也不济事。”
佟未不强求她,待众人离开,她才缓缓道:“二爷带兵赈灾去了,恐怕要到秋天才能回家。昨夜二爷来看您,可是您没有醒。”
“他来了,我却看不见。”胡白舞凄然一哂,幽幽握起佟未的手,“我知道,这终究是一段孽缘。”
佟未凝视她,不知如何开口安抚,只低低地道:“姨娘是哮症,还是不要再跳舞,保重才是。”
胡白舞不以为然,惨惨地一笑,继续道:“老爷去世时,我曾在灵前发誓,这一生不再起舞吟唱,若违背誓言,天诛地灭。但得知二爷奉旨娶妻后,我却不想再遵守这个诺言。我想再为心爱的人唱一曲,为心爱的人舞一段,即便灰飞烟灭,也值得。”
见佟未奇怪地凝视自己,她笑道:“并非老爷逼我发誓,而是他知道我有宿疾,不唱不舞,易于保养。二奶奶……我不是狼心狗肺之人,老爷对我的好,我毕生不忘。”
佟未颔首,并不急于将一些往事告之,今日来,纯粹想看一看她好不好。
可胡白舞却急于说话,她握着佟未的手道:“二爷秋天才能回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那夜的歌他一定能听到,可今日的舞蹈,即便我站在最高处,也怕他根本看不到。二奶奶,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告诉二爷,方才的舞蹈,是我最后为他跳的。告诉他,九年前我第一次在容宅起舞时,他专注的眼神,我铭刻于心。”如此激动地说完这么多话,胡白舞剧烈地喘息起来,分明是好好的一个人,却似乎被人扼住了咽喉,任凭如何用力,也喘不上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