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九章 喜生忧,爱生畏

百花开过,谢了。谢了,又开了。花开花谢间已经一年过去。

张千英派人来叫我,我忙把手擦干,就着水盆中的水为镜,把头发揉搓几下,蓬头垢面大概就如此吧?

刚进屋子,立即后悔。张千英恭迎着立于门口,见我进来后,忙退出掩上了门。十阿哥和十四阿哥一见我,都立起。十四阿哥吩咐随他而来的太监:“到门口守着。”

十四阿哥面色沉沉,把我从上打量到下,又从下打量到上。十阿哥神色愣愣,半晌后,十阿哥问:“若曦,你怎么这个样子?”又转而看着十四阿哥怒问:“你不是说你都打点好了吗?这就是你打点的?”

我笑说:“干活总要有干活的样子。”

十四阿哥问:“张千英待你如何?”

我点头道:“很是照顾,日常有错时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态度也极是和蔼。”张千英的脾气秉性我已摸透,对付他不算太难。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莫说十四阿哥根本不可能插手宫中人事更换,说了徒让他为难;就是换了,谁知道是否会换一个更难缠的主儿呢?

十阿哥脸色稍缓,指了指椅子让我坐。我从刚见面的震惊中缓过来,心中猛地又一惊,从椅上跳起,问:“出什么事情了?”两人脸色黯然,悲痛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惊恐地掩住嘴,喃喃道:“不会的,我姐姐怎么了?”

两人都是一愣,十阿哥道:“你姐姐挺好的呀,虽然一直体弱,不过你自个儿也知道她这么多年都这样的。”

我心下松口气,坐回椅上问:“那究竟出什么事了?你们居然大张旗鼓地来找我。”

十四阿哥缓缓道:“事情紧急,顾不上那么多。从前年发生那件事情后,八哥就大受打击,大病一场,病虽好了,心情却依旧低落。身子本就弱,内外相逼,如今又病倒了,此次病情来势汹汹,太医说……太医说……”十四阿哥一下侧过了脸,没有再说。

我心神一时大乱,忙撑着头,凝神想去,八阿哥应该是活到雍正登基后的,那他此次应该没有事情。可关心则乱,我不敢确信知道的是否就一定会发生。心突突直跳,拼命安慰自己,太子不就是如我知道的被先后两废吗?一切还是会按照历史的,心缓缓放下一半,可突然又哀伤无限,真若按了历史,不过是逃过这一日,难逃那一日。撑头闭目无语,半晌后方问:“皇上怎么说?”

十阿哥沉着脸,木然地说:“皇阿玛对太医只说了四个字‘勉力医治’,后来又在八哥病情的奏折上批道‘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后来为了避晦,皇阿玛命将重病不适合移动的八哥从临近畅春园的别院移回贝勒府,九哥反对,皇阿玛却执意如此,说……”

十四阿哥忙打断了十阿哥的话,道:“我们特地来一趟,想问问你有什么话要说,或要嘱咐的,我们可以转告,笔墨纸砚这里都有,你若要写信,也可以。”

我问:“是八爷让你们来的吗?”

十四阿哥摇摇头:“八哥昏迷不醒,是我的意思。十哥是特地来看你的。”

十阿哥盯着我问:“若曦,你和八哥究竟什么关系?为什么八哥病危,十四弟要特意来通知你?”

我恍若未闻,问:“府中如今怎样?八福晋和我姐姐可好?”

十四阿哥道:“从前年以来,八哥对什么都不闻不问,府中所有大小事务都是八嫂打理,还要照顾一直病着的八哥,如今……”他叹口气道:“你若见了,就知道了。因为府中上上下下的人都指着她,八哥又是这样,她就是全凭着一股心气强撑着。你姐姐,为了你日日愁,为了八哥也日日愁,终日跪在佛堂念经求福,听丫头说,每天都哭好几回。”

我现在身在是非圈外,可挂心之人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心,自己不愿意,却让亲人不得开心颜。

十阿哥叹道:“我从没敬佩过什么女子,可现在对八嫂却是满心敬佩。她真是女子中的大丈夫。当日十三弟出事后,十三弟府中一下就全乱了,什么鸡鸣狗盗之事都冒了出来,十三福晋迫不得已把能遣散的奴才仆妇全都遣散。八哥府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百号人,还有田庄别业,比十三弟府中情况复杂得多,可八嫂却震慑着众人,没出一丝乱子。”

我凝视着十阿哥发了半晌的呆,道:“我没有什么话要对八爷说,估计他也不想听我说。”十阿哥蹙眉不语,十四阿哥低头长叹口气。

我走到桌边,提笔写道:

从喜生忧患,从喜生怖畏;离喜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写好后,交给十四阿哥:“把这个给我姐姐。”

十四阿哥接过揣好,起身道:“十哥,走吧!”十阿哥起身欲走,我道:“不管八爷病情如何,能否及时给我传个口信?”十阿哥和十四阿哥都点头答应。

两人向外行去,我叫道:“十四爷。”十四阿哥停住脚步,回头看向我。十阿哥回头眼光在我俩脸上打了圈,自拉门而出,随手又细心地掩上了门。

我走近他身旁道:“不要告诉十阿哥。”

十四阿哥道:“我省得,这三四年经历了这么多风波,如今的十哥也非当年的莽撞人,他粗中有细,即使明白也不会告诉十嫂的。谁还忍心去伤八嫂呢?”

是啊!当年碰上这样的场面,十阿哥怎会如此体贴?两人默默无语,神思刹那都飞回了多年前的一幕幕,和十阿哥怒目瞪眼仿似昨日。半晌后,他道:“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我点点头,他转身开门,和十阿哥并肩而去。

心一直悬了整整五日,才有口信传来,八阿哥转危为安。我喜未起,悲又生。知易行难,我告诉姐姐,我已经戒忧戒惧,可骗不了自己,虽远离了他们,心却不能放下。

随这个口信而来的还有其他两个消息,一坏、一好。坏的是八阿哥病刚有起色,八福晋却忧劳成疾,卧病在床。好的是康熙命将停了一年十个月的俸银米照贝勒等级支给八阿哥,银钱都是其次,而是这事折射出的康熙态度。消息悄悄在宫廷中传开,浣衣局的人待我又多了一丝笑意,我不禁叹道,天子一句话,就影响到紫禁城的各个角落,我依旧受惠于八爷。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有钩心斗角,浣衣局也不能免俗。不过跟在康熙身边十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呢?张千英就是再精滑,毕竟只是在浣衣局里磨炼出来的小手段,落在我眼里,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其他人即使有心计,不过希冀着多得些好处。外人的冷嘲热讽,更是全不往心里去。我既然不介意,她们的恶毒也只是打了水漂。

在别人眼里,我非同寻常地苦,日日操低贱之役,还要应付明里暗里的刀枪。自己却心如古井,波澜不起。我从最狭隘的层面上真正明白了佛经所说的话。“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我既完全不把他们放在心上,他们所做一切于我就无任何意义。唯所爱之人,才能伤你!

康熙五十六年十二月,皇太后崩。这位来自大草原的博尔济吉特氏女子虽然曾经贵为皇后,却没有得到过顺治的喜爱,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康熙对她的孝顺,虽非她的亲生儿子,但待她如生母一般,让她得享天年。

康熙为表哀思,服衰割辫,我们也都穿着白衣,连着地上、屋顶的雪,紫禁城中竟无一点亮色。

康熙五十七年二月,西北告急,拉藏汗被杀,拉萨陷落,准噶尔部控制了整个西藏。消息霎时传遍宫廷内外,人人都谈论着远在千里之外的战争。因为这关系到大清领土的完整,以及清朝举足轻重的统治基础——满蒙联盟的成败,准噶尔部控制西藏,就有可能借宗教煽动蒙古各部脱离清朝统治。所以康熙迅速作出反应,命色楞统率军兵收复西藏,西安将军额伦特、内大臣公策旺诺尔布等随后相助。

康熙信心十足,层层影响下来,人人都觉得胜利指日可待,四周宫女太监们的话题迅速转变为猜测何时胜利班师回朝。我摇头轻叹,哪有那么容易?我虽不能清楚记得这场战争究竟怎么回事,不知道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却知道十四阿哥在这场战争中脱颖而出。他“大将军王”的称号因此而来,如果色楞和额伦特他们打赢了,十四阿哥岂不是没戏唱了?

果然,噩耗再传,色楞于五月孤军入藏,与他失去联系的额伦特仓促追赶,七月才在藏北喀喇乌苏会合,而本应前往策应的策旺诺尔布军却迟疑不前,加上青海的蒙古王公违背诺言,不肯派兵相援,色楞和额伦特军最终陷入重围,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全国为之震动,不仅清廷内部弥漫着畏战情绪,青海部分蒙古王公,也吓得肝胆俱裂,不愿再战。清朝面临着康熙二十九年噶尔丹进迫乌兰布通以来最严峻的局势。此次战役也成为康熙执政历

史中一个最重大的失误。

在这种内忧外患的紧迫形势下,康熙于五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任命十四阿哥胤祯为抚远大将军,并由固山贝子超授王爵,“酌量调遣各路大兵,将策旺阿拉布坦歼剿廓清,安靖边圉,斯称委任”,即让他担负起进军拉萨、收复西藏、直捣伊犁、解决准噶尔问题的艰巨任务。

十二月,康熙为十四阿哥举行的出师礼,堪称清朝开国以来最为隆重的出师礼:用正黄旗纛、亲王体制,称“大将军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大将军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一时间满朝上下一致认定,十四阿哥是康熙心中最有可能的储位继承者,十四阿哥政治生命中最辉煌的篇章拉开序幕。

在朝内形势大利于十四阿哥的情况下,九阿哥选择了极力支持十四阿哥。“毙鹰事件”也许是十四阿哥所为,也许不是,可在权衡利弊后,十四阿哥相较三阿哥、四阿哥却一定是对原“八爷党”最有利的选择。

九阿哥极力支持十四阿哥,在朝堂内为十四阿哥出谋划策,彼此互通消息。九阿哥甚至四处公然宣称十四阿哥“聪明绝世、才德双全,我弟兄们皆不如”。

康熙也时而在众臣面前说自己喜欢诚实、爽直、重情意的人。他说:“存心行事,贵在诚实,开诚示人,人自服之,若怀诈挟术,谁放心服耶?”他认为尊者应“推心置腹以示人,阴刻何为”,并且指出:“朕之喜怒,无无即令人知者,惟以诚实为尚耳。”又夸道:“十四阿哥最肖朕!”

十四阿哥不仅受到兄弟拥戴,还得到康熙器重,成为兄弟中的第一人,无人能及。

八阿哥重回朝堂,面对以前的“八爷党”全盘变为“十四爷党”,我不知他是何样的心情。至少表面上,虽不如九阿哥积极,却也是支持十四阿哥的,毕竟相较四阿哥,八阿哥无论如何也宁愿十四阿哥得位。

四阿哥出于一贯孝顺之心,在康熙焦头烂额之际,也尽力为其分担政事忧愁,意见点到为止,不会过于热衷。他不着痕迹地再次参与到朝事决策中。

小顺子一大清早就来找我,说四阿哥要见我。

我心下纳闷,特意换了套齐整的衣服,收拾干净去见他。他独自一人站立在僻静角落,身影在冷风中透着萧肃。

我走到他身后,静静站着。他回头看向我,把我从头到脚地细细看了一遍,似乎在看我究竟过得如何,他淡淡问:“后悔吗?”

我侧头笑看着他未语,他又问了一遍:“后悔吗?”

我敛了笑意。这样的话不是他的性格会问的,而且还重复了两遍。在如今的局面下,他内心的煎熬只怕非同一般,他在处心积虑地谋求,却眼看着皇位渐远,而且那个皇位不仅仅是皇位,还有十三阿哥的命运、我的命运,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我摇摇头:“不后悔!”他嘴角紧抿,垂目注视着地面,我近乎贪婪地细细看着他。我们如今一年也不见得能见上一面,每次见面我总觉得他越发地瘦。

眼角处已有几丝皱纹,目光却仍旧是锋利的。薄薄的嘴唇紧抿,似乎一切的苦痛压抑都能如此就被深藏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摸上他的嘴唇,轻轻道:“你肯定会赢的!”话一出口,立即清醒过来。我在干什么?忙要缩手,他已经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凝视着他黑沉晦涩的眼睛,苍白的脸,心中一痛,一时什么都变得不重要,反手与他紧紧相握。

他摸索着我手上的茧结,拿起手细看了会儿,复又紧紧握住问:“今年膝盖疼得厉害吗?”

我道:“还好,你托小顺子送的膏药很好用。”

他问:“平日身子可好?”

我道:“很好。”

他道:“凡事要往开处想,不要思虑过重。”

我道:“知道的,我每天都会吟诵几遍你送的话,‘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他苦笑道:“我也只会拿这些空泛的话给你。”

我握握他的手道:“还有你的心呢!”两人相视半晌,我莞尔一笑,缓缓抽出了手。

他笑道:“绿芜为十三弟生了个女儿。”

我惊喜地问:“真的吗?真的吗?”

他笑说:“这事难道还能拿来骗人吗?以后寻个机会,让你见见她,已经八个月大了。”

我一时又是笑,又是摇头,又是感叹,赶着问:“你怎么能让我见到她?她叫什么名字?”

他笑说:“里面太清苦,大人忍着还能过,孩子怎么受得了?我奏请皇阿玛由我代为抚养,皇阿玛已经准了。她现在就在我府中,名字还没有起,抱孩子回来的人传话说十三弟和绿芜的意思是由你取个名字。皇阿玛本来都已拟好了名字的,可听闻后,居然说就由你起吧,然后报给他,回头以皇阿玛的名义赐名。”

我笑了再笑,道:“难怪你今日大大方方派人把我找出来呢。我起就我起,你说起什么名字呢?皇上拟的是什么?你可知道?”他摇摇头。

我在地上绕来绕去,他看着我说:“若曦,皇阿玛还是惦记着你的,你只要回心转意……”

我站定看向他,问:“‘冰心’如何?”

他点头说:“好,‘一片冰心在玉壶’,以此喻十三弟。”

我摇摇头:“‘云英’如何?”

他刚要点头,我又忙否决了。

“有了,就叫‘承欢’!”

他沉吟了会儿道:“承欢膝下,就用这个。我定会让承欢将来承欢膝下。”我温柔地说:“会的,她肯定会承欢膝下,让十三爷享天伦之乐。”

两人相视而笑,笑容又都慢慢淡去。相见时难别亦难,我静静向他行了个礼后,从他身边快步走过,下次相见又是何时?明年?后年?

回头看向他,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子,正用目光相送,两人默默凝视半晌,我扭回头,快步跑着离开。

康熙五十九年九月,十四阿哥胤祯命延信送新封达赖喇嘛进藏,在拉萨举行了庄严的坐床仪式。至此,策旺阿拉布坦所策动的西藏叛乱彻底平定。康熙谕令立碑纪念,命宗室、辅国公阿兰布起草御制碑文。

长达两年的辗转征战,胤祯凭借其出色的外交才华,辅以实际利益,争取到青海蒙古各部落的鼎力支持;他军纪森严,严禁军队扰民、沿途欺诈当地官吏,要求兵士爱惜牲畜、节约粮草,要求军官爱惜兵士。将违反军纪的一品大员都统胡锡图革职查办。十四阿哥恩威并施的一系列举措让他在青海、西藏、甘肃等西北之地威名远震。

他战争中的故事从遥远的西北传回紫禁城中,浣衣局的小姑娘们一日操劳完后最大的乐趣就是谈论十四阿哥每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个一身盔甲傲然立于敌人千军万马前的将军,那个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英雄,那个温柔时和士兵同饮共醉、细诉心事的不羁浪子,那个豪爽时手敲三面大鼓、音震青海蒙古各部的潇洒男儿,成了这群女孩子心底深处最完美的梦。她们还未被宫廷吞噬掉热情,心底还有天真烂漫,还有着粉红色的遐想。

艳萍、春桃已被放出宫。如今和我同住一屋的两个女孩子一个十四岁叫钱钱,一个十五岁叫铃铛。钱钱站在炕上对围坐在一起的一群女孩子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故事:“……然后蒙古王公们就让美丽热情的蒙古姑娘出来献舞,个个都长得美若天仙。歌舞不休,饮酒作乐,却绝口不提派兵相援的事情。十四爷仰脖喝了一大碗酒,带着醉意走到点兵台上,双手拿起这么大的鼓槌……”钱钱说着双手比画了一下,“扬手击鼓。十四爷手敲三面大鼓,边敲边舞。当时满场的歌舞声、笑闹声立即安静,青海高原上只闻十四爷的鼓声像雷声一般响彻大地,时而急促、时而缓和,时而高、时而低,可每一声都慷慨激昂,雄情荡漾。当时席坐于地上,我们上万的大清士兵一个个纷纷站起来,随着十四爷的鼓声喊着军号,声音从地上传到天上,又从天上传回地上。后来,那些蒙古汉子情不自禁地一个一个站起,也随着十四爷的鼓声大喊起来。”钱钱一脸神往地想象着千里之外的一幕幕。

“后来呢?后来呢?”一众姑娘催促着。

钱钱轻轻地叹口气道:“后来,一曲击毕,最后三下,十四爷双手用力,竟然生生地把三面牛皮大鼓全部击破。十四爷大笑着扔掉鼓槌,望着台下黑压压站满了草原的满蒙士兵,大笑着道:‘这才是好男儿该听的曲子!’随后对着蒙古亲贵们厉声问道:‘你们是所向披靡、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天可汗的子孙。你们是愿意信守承诺遵守我们祖先的约定,让子孙后代继续在这片草原上放牧歌唱,还是背信弃义龟缩在这里,等着向策旺阿拉布坦投降,把

祖先赐予我们的草原拱手相让?’”钱钱像个说书先生一样,忽地顿住。

小姑娘都发出低低的吸气声,问:“然后呢?”

钱钱道:“后来,那些蒙古王公们还没有说话,四周的蒙古士兵已经爆发出巨大的吼声:‘我们是成吉思汗天可汗的子孙,我们绝不向敌人认输!’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着,蒙古显贵们再也坐不住了,青海厄鲁特首领罗卜藏丹津端起两碗酒,走上点兵台递给十四爷一碗,面对着台下的满蒙众人大声叫道:‘我们一定会把豺狼赶走!’说完两人滴血盟誓,对碰后一饮而尽,扔掉酒碗,大笑着搂抱在一起。”钱钱讲完后半晌,围着的小姑娘们仍旧痴痴迷迷地想着,寂静无声。

我笑拉好被子,转了个身子,闭目睡觉。十四阿哥的每一件事情都在无数次的描绘中,变得分外感人。我笑听着时,会无限恍惚,这是我认识的十四阿哥吗?

看似豪爽不羁中充满恰到好处的计谋,一阵鼓声,几句话,巧妙地避开畏战的王公贵族,矛头直指整个蒙古部落。千万人面前的盟誓让蒙古贵族再无退路。

这个战争中的十四阿哥是我陌生的,这个传奇中的十四阿哥是我不认识的,记忆中的他和听到的他映像交错,有时候连我都有些企盼他的归来。我想知道,他如今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个威名遍彻西北大地的大将军王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直接受惠于十四阿哥在朝堂内越来越大的影响力,张千英对我的态度尊重很多,各种各样的花招手段也少了很多。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好笑,浣衣局内外都暗地里嘲笑“若曦一人,养活浣衣局众人”。张千英他们到底从十阿哥和十四阿哥手里得了多少好处,我不太清楚,反正只四阿哥陆续给我、让我打点众人的散碎银子已经不少。这几年陆续放出宫的浣衣局宫女人人都因我而后半生衣食无忧。

这些银子有些是必须该花的,有些却是出于同情。浣衣局例银很少,积存几年也没有多少,平日又很难得到赏赐,还时不时需要孝敬一点儿给上头的宫女太监,宫中苦熬多年,出宫后年龄已大,嫁人很难,家境本就贫贱,所能靠的不过是自己身边的一点儿银子。我既然有,何不让这些可怜的女子能安稳度日?

康熙六十年五月,十四阿哥移师甘州,企图乘胜直捣策旺阿拉布坦的巢穴伊犁。但由于路途遥远,运输困难,粮草补给很难跟上,一时没有取得进展。十月,十四阿哥奉命回京述职。

十四阿哥要回来的消息霎时传遍宫廷内外,朝堂内文武百官人心激荡,暗自揣度康熙给十四阿哥的最大赏赐是否就是那把龙椅。宫内的宫女也情绪沸腾,人人企盼着能够有幸看一眼只在午夜梦回中出现过的英雄。

十一月,十四阿哥满载盛誉回到了阔别三年的紫禁城。

众位阿哥、文武百官皆出城相迎。我想象着十四阿哥归来时的荣耀光芒,嘴角溢出几丝笑,但想到四阿哥却要立在众人中目睹着刺眼的光芒,笑容变得苦涩。他心内可有惧怕?怕这一刻的荣耀就此永远盖住自己?

张千英刚进来,围在一起唧唧喳喳说话的几个女孩子一哄而散,各自蹲下洗起衣服。张千英斥道:“一帮混账东西,捡着工夫就偷懒。”众人一声不吭,由着他大骂。他骂了半晌后才收声,走到我身边欲说不说,我没有理会,他默立良久,转身而去。

第二日,几个小丫头没精打采地搓着衣服说:“以为十四爷回京后,就能见到呢,现在才知道还得看我们有没那个福气能偶尔撞上。”说话的丫头模样长得颇为端正,一旁的小姐妹打趣道:“十四爷若见了你,说不定就会看上你。”她气恼得用水去撩打趣的人。

正说笑着,张千英走进院中,我们向他请安,他没有理会,只顾侧身恭敬地站着。众人纳闷地彼此对望着,我心突地一跳,一时竟有些紧张。

一个听着些许陌生的声音淡淡道:“命她们都先下去。”说着十四阿哥身着便服,带着几分慵懒走进了院子,眉梢眼角带着风尘沧桑,可不但无损于他的英俊,反倒平添了几分蛊惑。他嘴唇紧闭,散漫的眼神隐隐藏着探究和困惑打量着我。

张千英对众人低声吩咐道:“还不向十四爷请安后退下?”

院内的小姑娘呆呆愣愣,全无反应。我低头一笑,道:“十四爷吉祥。”众人这才惊醒,忙此起彼落地请安。十四阿哥没有理会,只管盯着我看。我不安起来,细看他面色,喜怒无迹可寻,猛然惊觉,他真不是当年的十四阿哥了!

张千英低斥道:“都退下。”说着自己先退出了院子。

十四阿哥打量了四周一圈,看着我身前的盆子出了会儿神,缓缓道:“你在浣衣局六年多,我已经向皇阿玛求了三次婚,五十五年一次,五十六年一次,皇阿玛都没有答应。今日我又向皇阿玛求婚,求他就算是给我的赏赐,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分上原谅你,再大的错,这么多年吃的苦也足够了,你猜皇阿玛告诉我什么?”

我心神震荡,他居然求过婚?在当时根本不知道我为何激怒康熙的情况下?他笑问:“为什么?我就让你那么看不上眼?你宁可在这里替太监洗衣服也不肯跟我!”

我哑口无言,不,这和你没有关系。这不是你好,或你坏的问题。

他踱步到我身前,伸手挑起我下巴,浅笑着说:“今儿不是不说话,或岔开话题就可以的,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着答案。”我侧头避开他茧结密布而显粗糙的手,沉默着,不知从何说起。

他淡然一笑,收回手,踱到一边随意拎了个小板凳,理了理长袍坐下,胳膊支在膝盖上,斜撑着头静静看着我。

我想了半晌,走到十四阿哥身前,蹲下道:“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的问题。”他眉毛微一挑,示意我继续说。我摇头道:“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道:“那我来问,你回答就行了。”我无奈地点点头。

他问:“你心里有人?”我迟疑着,告诉他,会对四阿哥不利吗?他静等了一会儿,笑道:“不用为难了,你已经给了我答案,是八哥还是四哥?”

我叹口气站起说:“探究这些有意思吗?”

十四阿哥道:“看来是四哥。”他撑头浅笑,默默而坐,半晌后立起问:“他在府中做富贵闲人,你却在这里苦熬着。你把芳心托给他,值得吗?”

我看着他问:“你待我如此,值得吗?”

他微眯双眼看向高墙外,神思好像也随着视线飞出高墙,飞到我猜不到的地方:“当日你为我拼了命去赛马时,我就决定日后像十三哥那样对你,视你为友,诚心相待,尽力维护。如今我已尽力,至少心无愧欠。”

我一下轻松很多,原来如此,道:“你不必如此,当日我也是为自己,你并没有欠我什么。”

他道:“若不是我,你又怎会走到那一步?你若真只顾自己,完全可以把所有责任推给我,何必冒险赛马?”他收回视线落在我脸上,轻叹口气道:“你憔悴了很多!”

我笑说:“你风姿俊逸了很多。”

他凝视我良久,问:“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吗?”我微微点点头。他浅浅一笑道:“随你吧,不过你若不想在这里待了,随时可以找我。”

我道:“多谢。”

他微一颔首,转身欲走,我叫道:“十四爷。”他立定,回身看着我。我问:“外面可有人守着?”

他道:“有话可以直说。”

我走近他,犹豫了下,道:“你不要再回西北。”

他道:“此事要看皇阿玛的意思。”

我道:“如今准噶尔部大势已去,不一定非要你再去打。而且皇上如今对你恩宠有加,你若态度坚决、表明心意,皇上应该会听的。”

他一笑道:“再看吧,行兵打仗不是你想的如此,换主帅更是牵涉很大。准噶尔部虽遭受重挫,可说大势已去却还过早。当年皇阿玛率军两次亲征准噶尔,历经六年才大败准噶尔,大汗噶尔丹服毒自尽。可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噶尔丹的侄儿策旺阿拉布坦又挥兵而来,并令大清遭受了前所未有、全军覆没的耻辱!说他们是大清的心腹之患也不为过,越早除去将来祸患越少。”

我不知该说什么,愣了一会儿道:“可皇上年事已高,你……”

他道:“皇阿玛和我心中有数。”

我能说的都已说完,静默了会儿道:“我的话说完了。”

十四阿哥摇头道:“你整日就琢磨这些事情?你不要忘了当年李太医叮嘱的话,少愁思,戒忧惧。”

我忙扯了个大大的笑容道:“我记得呢。”

他肃容道:“不是‘记得’就可以,而是真正放下。我们的事情,我们自会操心,你最紧要是把自己照顾好。”

我点点头,十四阿哥无奈地说:“你怎么就不和他多学着点儿?人家是参禅念经,陪皇阿玛说笑。”我低头不语,他轻叹口气,转身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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