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脚上的伤,我行动不便,一切都依赖玉檀。玉檀每日替我笼好暖炉,吃用放置妥当,才去忙自己的事情。
我是三分的伤,七分的心懒,一点儿都不想动,能纹丝不动地一坐整日,注视着熏炉的袅袅烟气;也能盯着书一看就半天,却一页未翻;常常提笔想练字,却只顾着磨墨,待觉察时,看着满满的一砚台墨,又无任何心绪提笔了。
玉檀说八阿哥因外感风寒不能上朝。我听后心中还是疼痛,觉得口中的饭菜竟都硬如生铁,难以下咽,只得搁了碗筷。原来还是不能彻底斩断,即使心有利剑。
外感风寒,是那日还是后来呢?他在雪里冻着了吗?严重吗?
一面告诫着自己从此他的事情再与我无关,却又总是不经意间发现自己又在想了。
侧坐在榻上,头靠着垫子,正自发呆。门“砰”的一声被大力推开,我惊得一下坐起,看见十四阿哥正满脸寒冰地立在门口。他盯着我,一步步走近。我暗叹了口气,又靠回去,眼光无意识地看着地面。
他在榻旁站定,猛一扯我胳膊,我随着他的手,不得不坐直了身子,眼光却未动,还是盯着地面。他冷着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说着,手上的力气渐大,捏得人生生地疼着。
我抬头看着他,平静地说:“放开我。”
他冷笑着点点头说:“好生淡定,你就不会心痛吗?还是你根本就没有心?”
我没有心?我倒是巴不得我没有心呢!伸手想掰开他的手,他猛地一下又加了力,我低低哼了一声,忍不住叫道:“好痛,放手!”
“原来还是会痛的,这样会不会让你知道别人的疼呢?得到又失去的苦痛,不如从未得到过。既然如今这样,为何当初要答应?你在耍弄谁呢?这么心狠,还是水性杨花?”说着,捏得我越发疼起来。
我一面用手打他的胳膊,一面叫道:“放开,听到没有?我让你放开。你算老几?凭什么管我的事情?”
他冷哼了一声,说:“我算老几?今儿我们就把话说分明了。你若有理,我们再说,你若横竖说不出个理来,我倒是要让你好好清醒一下,看看我能不能管你的事情。”
我心中气极,到头来,他还是主子,我到底不过是个奴婢。本就伤心不已,这几日都是强憋着,这会子,又气又疼,再也忍不住,一面用力狠打着他,一面眼泪纷纷而落,哭着喊:“放手,放手!”
两人正在纠缠,一个声音淡淡叫道:“十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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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泪眼迷蒙地看过去,只见十三阿哥和四阿哥正一前一后立在门口。十三阿哥面带惊异,四阿哥倒是脸色一如往常的漠然,静静看着十四阿哥。
十三阿哥忽地一笑,上前几步说:“十四弟,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呀?敢情我们来得倒是不巧了。”
我抽了抽胳膊,没有**,十四阿哥虽然手下松了点儿力,但仍然紧紧拽着。十四阿哥脸色冷然地凝视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笑嘻嘻地看着他,一面只是瞟向他握着我胳膊的手,再眼神暧昧地看回十四阿哥。
四阿哥缓缓走进,淡淡说:“我们刚从额娘那边过来,额娘正惦记着你,若得闲,去给额娘请个安。”
十四阿哥猛地紧了紧手,松开了我,我忙收回胳膊,轻轻揉着。他弯下身,低头盯着我,挨着我脑袋笑道:“过几日得闲再来看你。”说完,不再看惊怒交加的我,只向四阿哥和十三阿哥笑着扎了个安,转身翩然而出。
我拿袖子胡乱抹干眼泪,尴尬地看了十三阿哥一眼,扶着榻沿,想站起来请安。十三阿哥笑道:“腿不方便,免了。”
我听后,顺水推舟,坐在榻上,向四阿哥躬着身子请了个安:“四王爷吉祥,十三阿哥吉祥。奴婢行动不便,不能给两位爷奉茶,请两位爷多包涵。”
十三阿哥随意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歪靠着椅背,笑着说:“你好生把这场戏的来龙去脉讲给我们听听,我们就不和你计较了。”
我怔怔出了一会子神,心中酸疼,眼中又泛出泪意来,忙背转了身子急急抹干。十三阿哥叹道:“好了,好了,我不问了。”
我转回身子朝他苦涩一笑,他静了一会儿,肃着脸说:“十四弟若真难为你,你说出来,也许我能帮着化解化解。”
我强打起精神,向他感激一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时争执罢了,你也知道的,我们两个自小吵惯了的,回头就好了。”
十三阿哥耸了耸肩膀说:“不愿意说,就不勉强了。不过若有为难处,别自个儿受着,解难我倒是不一定能做到,不过出出主意,排排忧应该还行。”
我点点头,他含着丝笑侧头说:“实在不行,找你姐夫告状去,十四弟虽是个犟牛,可对八哥的话倒是听得进去。”
我心中惊悸,面上却未敢露出分毫,飞快地瞟了四阿哥一眼,看他神色如常,笑道:“只怕被训恶人先告状,我还是省省吧。”说完,再不愿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笑着岔开了话题:“多谢你来看我,还有上次也要谢谢你。”十三阿哥笑笑未回话。
四阿哥问:“脚恢复得可好?”
我俯了俯身子,回道:“太医说伤着了筋骨,倒是没有大碍,只需耗些时间慢慢养。”
四阿哥听后,看着十三阿哥说:“回吧。”
十三阿哥点点头,起身要走,我心中一动,忙出声叫住他。
他和四阿哥都站定,静待我下文。我为难地蹙蹙眉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再加上四阿哥在一旁,更是不好开口。
四阿哥瞅了我一眼,对十三阿哥说:“我先出宫了。”提步要行,十三阿哥忙拽住他,对我说:“我的事不瞒四哥的,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我看这个架势,本来还想算了的,现在不说倒是不行了,只好笑道:“我想问你件事情。”我做了个请他坐下的手势,然后又笑请四阿哥坐,“绝非顾虑四王爷,只是刚才不知如何启口,所以有些犹豫。”
两人坐定后,都是看着我。我紧了紧嘴角,笑看着十三阿哥说:“这次随皇上去塞外,我见到了敏敏格格。”
十三阿哥一听,脸上怔了一下,微微蹙着眉头,四阿哥却是带着笑意侧头看向他。
我看着十三阿哥蹙着的眉头,心头有些凉,但还是接着说:“你可对她……啊?”我话未完,十三阿哥已经站了起来,四阿哥抿嘴而笑,看了看我,又看向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对四阿哥说:“我们走吧!”说完想走,四阿哥坐于椅上未动,伸手拉住他,笑道:“话还未回,干吗着急着走?”
十三阿哥有些跳脚,看看我,又看看四阿哥,苦笑着说:“这风水转得也太快了,才一会儿的工夫就轮到我唱戏,你们看了?”说完,坐回了椅子上。
我掩嘴而笑,原来也有让十三阿哥想溜的事情呢。十三阿哥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问吧,不就那么点子事情吗?也值得你们揪着我不放!”
我敛了笑意,叹道:“敏敏的心思,即使未说,你也肯定是知道的,那你呢?”
他问:“她和你挑明了?”
我点点头。
十三阿哥默默出了会子神,凝视着桌上的书说:“草原上的好男儿多着呢,她不用在我身上白担这些心思。”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下来。其实不是没有料到的,敏敏虽好,只怕并不是十三阿哥想要的。明白归明白,想着草原星空下她璀璨的笑颜,想着从此后她也会知道虽贵为公主,但天下仍有她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想着她可能的心碎、蒙尘的娇容,还是难过不已。忍不住说:“敏敏格格是个很不错……”
十三阿哥截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说起糊涂话了?她就是个天仙,若不对我的心,又何必多说!”
我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十三阿哥站起,举步而行:“走吧。”
四阿哥随他起身而出,我忙俯了身子恭送。四阿哥出门后,转身替我把门掩上,一面说:“虽不是大病,可自个儿上点儿心,伤筋动骨最忌落了病根。”我刚想抬头说谢,门已合上。
脚伤还未好利落,康熙四十八年已经是最后一天了。
我斜歪在榻上,凝视着跳动的烛光。已无悲喜可言,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罢了。
正自枯坐,玉檀带着寒气推门而入,随手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赶忙回身掩住了门,一面缩着脖子嚷:“好冻呀!”
我纳闷地问:“今日不是你在前头伺候吗?怎么宴席还未结束,人就回来了?”
她一面搓着手在暖炉上烤着,一面侧头笑看着我说:“特意央了李谙达让秋晨替了我,反正她正好想凑这个乐子呢。”
每年除夕宴席上近前伺候的人都会得些赏赐的,又有机会见着平日不可能见着的人与事,所以算是大家都喜欢的美差。玉檀为了来陪我,竟然特特地推了这些。我心中感动,叹道:“我自个儿待着,也不觉得孤清,何必还为此去求李谙达呢?倒是白白欠了个人情。”
她烤暖了手,拿了食盒打开,笑说:“我可备了些好吃的。今儿晚上我们一面吃喝,一面聊天,也好好过个年,岂不是比伺候人自在快活?”
她把杯盘在炕上的几案上摆好,又往熏炉中添了一小把百合香。两人半靠着软垫,自吃自饮起来。过了半晌,我还是没有忍住,假装不经意地问:“我姐姐可进宫了?”
玉檀低头吃着菜说:“嗯,还有八阿哥。不过大概是因为病好不久,八阿哥看着精神不大
好,脸上没什么血色。”
我端起酒,一仰脖子,狠狠地灌了下去,又有些呛着,侧着身子低声咳嗽起来。
两人边吃边聊,我本想多喝些酒,可玉檀陪着我饮了几杯,就把酒壶收走了,“姐姐病还未好,这酒还是少饮点儿,喜庆的意思到了就行了。”
我笑:“你倒开始管起我了。”
玉檀笑嘻嘻地冲我做了个鬼脸,替我盛了一碗牛骨汤:“喝这个吧。”
两人用过饭,又挤在炕上聊了会儿天,都没刻意守岁,待食消了些,就各自歇下了。我因为心中担着事,晚上并没有睡好。玉檀因昨夜让秋晨代了班,一大清早就出门代秋晨当值去了。
听得玉檀掩门的声音,我快快地爬了起来。洗漱妥当后,打开箱子,取出历年来的信,手指轻轻滑过每一封信,凝注半晌,有心想打开再看一次,可狠了狠心,还是拿了宣纸全部包好。
视线扫过压在箱底的玉兰项链,也拿了出来。想了想,走到桌边,提笔写了封信。不想费工夫去想那些文言文的行文措辞,索性就想什么写什么,反正我只要他能看懂就好。
奴婢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四王爷看了奴婢的字和信,也就知道,算不上有文采。长得也许还过得去,可紫禁城里容貌出众的姑娘多得是,奴婢也不算拔尖的。现在奴婢尽心服侍皇上,等到年龄放出宫后,奴婢自会离去。奴婢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的了。以前奴婢行事失常,欠缺考虑,给王爷造成很多误解。只能跪求王爷见谅。奴婢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孤身一人,不想婚嫁,王爷也无谓在奴婢身上白花心思了。
写好后,仔细读了一遍,琢磨了一下,又撕了,重新写过:
……等到年龄放出宫后,奴婢自会离去。额娘因生奴婢而早早去世,常恨此生未能尽孝。奴婢这辈子是不打算嫁人的,只想伴着青灯古佛,为母亲念经祈福。以前奴婢行事失常,给王爷造成……
拿了信封,把信和项链都放进去。神情漠然地静看着桌上的东西。他们若来,一切归还;若不来,那他们就是放手了,另寻了机会还于他们。忽地想起手上的镯子,忙往下褪,试了几次,却未成功,摸着玉镯子,心神恍惚。
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我忙收拾心绪,站起身,一面想着是小顺子还是方合呢?一面开了门。
“姑娘吉祥。”方合利落地打了个千,一面起身,一面从怀里掏了信出来。
我笑着接过,“公公稍等一下,我有些东西想麻烦你转交。”方合微微一愣,忙点头答应。
我进了屋子,凝视着手中的信发了一会儿的呆,打开桌上的宣纸包,把信原封不动地和其他信放在一起,重新包好,拿了糨糊封上。
转身出屋,递给方合,笑说:“麻烦公公了。”
方合一面把纸包揣好,一面赔笑说:“不麻烦的,不麻烦的。”说完,打了个千,匆匆而去。
我倚着门框,定定站着,看他身影消失。心中一遍遍重复着“从此后再无瓜葛,从此后再无瓜葛……”
直到午膳时分,仍然不见小顺子来。我心想,这倒也好,他撂开了手,从此后大家都清静。正琢磨着如何把项链退还给他,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我心中一叹,去开了门,小顺子笑嘻嘻地请了个安:“给姑娘送东西来了。”
我接过,仍旧笑道:“麻烦公公稍等一下,我有些东西烦请公公帮忙转交一下。”说完半掩了门,转身进了屋子。
打开手中的狭长小木盒,一根通体晶莹、似有波光流动的羊脂玉簪。整个玉簪雕琢成一朵盛开的木兰。我懒得再细看,将它丢进起先的信封里,仔细封好,出屋交给了小顺子。看他接过装好,我反身关了门。
背抵着门,过了很久,似乎才突然回过神来,想着新年的第一天,一切都结束了。深吸口气,挥舞着拳头,对自己大声吼道:“新年新气象!”
吼完,决定开始收拾屋子,既然活着,就应该努力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儿。爱情失败,伤心一时可以,颓废一时可以,但为了一个没有选择自己的男人搭进去一生一世就没有必要,不能从此生活就是黑色。我的身体年龄才十八岁,没有爱情,还可以有很多别的事情,再过几年就到年龄放出宫了。等出宫后,我可以自己去塞北看大漠落日,去江南看烟雨蒙蒙。当年一直想去青藏高原和云南旅游,可都未能实现。在现代时,有时间没钱,有钱没时间,现在我钱有大把,随便拿套首饰去卖也够挥霍一段时间,为何不趁此机会去过过理想中的游子生活呢?
自从来了古代,我就一直围着紫禁城打转,以后可以笑揽风月,卧看红尘,游大江南北,交天下英雄,岂不自在?前面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等着我呢!
一面想着,一面笑着,一面手脚不停地整理着屋子,可眼泪还是顺着眼角一颗颗滑落,止也止不住。
二月的午后,和暖的阳光照得屋子通透明亮。
我坐在桌前,翻阅苏东坡写的《次韵曹辅寄壑源试焙新茶》、《试院煎茶》几首关于茶的诗文。玉檀坐于榻上在手绢上绣花。两人静静地各自干着手头的事情,屋中流动着闲适恬淡的气息。
玉檀搁了绣花绷子,走到桌边,给我换了杯茶,又给自己也换了一杯,笑看着我说:“会读书识字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正读得满口含香,头未抬,随口问:“怎么不一样了?”
她站在我身边说:“姐姐总是气定神闲的,照说芸香姐姐她们都比姐姐先入宫,又年长,出身也不低,可往姐姐身边一站,明眼人一眼就知道高低。”
我搁下书,喝了口茶,笑睨了她一眼说:“别光说好听话了,有什么正经事情就问吧。”
玉檀嘻嘻笑了一会子,问:“这次皇上去五台山会带谁去呢?”
我抿嘴一笑说:“原来是有人担心不带她出去玩。”
玉檀努了努嘴,说:“皇上难得去一次五台山,上次还是四十一年的事情,错过这次机会,不知道有没有下次呢!”
我复拿起书,笑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不过若李谙达问起,我一定荐了你。”
玉檀笑嘻嘻地说:“好姐姐,多谢了。”说完,转回了榻边,又开始绣花。
我目视着书,脑中却在想,这次康熙去五台山,命太子爷、三阿哥、八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跟随。我若能不去,就不去,避得越远越好。
出宫在外,不比宫里,见面机会大增。虽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我还是不能做到真正视他为陌路,我需要时间去淡化一切,让曾经的涟漪平复。
转而又想到四阿哥,本来还担心四阿哥对那封信的反应,但现在看来,他没有任何反应,应该也是心淡了,心中低念一声“谢天谢地”。
第二日,康熙下朝后,好几个阿哥陪着一同回来的,太子爷、四王爷、五王爷、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暖阁也不算小,可人一多,显得有些拥挤,拥挤中又透着热闹。康熙毕竟是上了年纪,孤单寂寞的龙椅上坐久了,偶尔也会贪恋这种凡人的拥挤热闹。
我进去奉茶时,听到几位阿哥正陪康熙笑谈着上次去五台山的事情,康熙的脸部表情分外慈和。
我把茶盅轻放在桌上,康熙顺手拿起,掀盖子轻抿了一口,笑看着我说:“前次去五台山时,若曦还没有进宫吧?”
我躬着身子笑回:“正是,奴婢是四十四年进宫的,可惜晚了三年。”
康熙看着李德全说:“这次可带了她?”
李德全瞅了我一眼,我赶忙回道:“因为前段时间身子一直不大好,告了一段时间的假。虽说现在已经行动无大碍了,但是出门在外,服侍的人本就比宫里少,所以还是怕一时照顾不周全,所以特意求了李谙达,另选得力的人。”
康熙沉吟着看了我一眼,叹道:“病了那么久,人现在看着连衣服都撑不起了。”转而对李德全吩咐,“就让她留在宫里吧。”
我忙跪下磕头:“谢皇上恩典。”
康熙笑道:“好好调养,想吃什么就让王喜去吩咐,赶紧好利落了,不然你也没精神好好服侍朕。以前冲的茶、做的糕点都时有新意,现在不要说新意,连平日对答都没有以往那么机灵,看你精神不济,朕就不罚你了。”说完抬抬手,让我起来。
我托着茶盘低头退出。到珠帘外时,忍不住侧回头瞟了眼八阿哥,他垂目静静坐着,身形也是分外单薄,满堂人语,却难掩寂寞寥落。我心中发酸,转头快步离去。
康熙带着众位阿哥去了五台山。皇上离去,他也离去了,我不用担心再会无意中撞见他,也不用担心偶尔看见他时心神的刺痛和无奈。
可是原来离去并不能让我遗忘,总是在不经意抬头时,会忽地掠过熟悉的画面;总是在轻笑时,无意闪过他的笑容。虽然我会立即选择忽略,选择视而不见,可是心情已经黯然。理智可以控制行动,却无法控制心情,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遗忘,做到云淡风轻?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分外快,我打发时间绣的手绢还没有完成,康熙已经从五台山回返。再见八阿哥,他的气色倒是比初离京时要好很多,当我向他请安时,他笑如微风,眼光温和,随意地抬手让我起身。
我怅然地想着,他看淡了,放开了。也许是山中风光易让人忘怀人间俗事,也许是他再无闲情余力浪费在儿女私情上了,一切之于他,已经过去!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为何你还会有怅惘呢?
答案心中明白,却不愿给自己
做解,只将一切寄望于时间。
春天已来,御花园中草芳木华,一切都带着盎然的生机。不当值的日子,我常去御花园走走。
正沿着鹅卵石的小道慢走,待看清迎面而来的人,想闪避已经落了痕迹,只得赶快退到路边,俯身低头请安:“贝勒爷,吉祥。”
他温和地说:“起吧。”
我立起,低头静站,他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有心告退,却不知该如何张口。
“十四弟不会再去闹你了。”他温和地缓缓说道。
我心中悲喜莫辨,不知该如何回话,只静静站着。
“你前次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隆科多、年羹尧、李卫,我隐约明白。可邬思道、田镜文,我就不懂了。”
我琢磨了下,试探地问:“四王爷身边可有一位腿不方便,叫邬思道的幕僚?”
他干脆地回道:“没有。”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被电视剧《雍正王朝》涮了!正在发怔,他又说:“朝中并没有田镜文此人,不过倒是有个叫田文镜的。”
我忙说:“那就是田文镜,我记错了。”
他眼带困惑,微笑着问:“这些不搭边的人和事,都从何说起?”
我愣了一会儿,说:“反正你多留意着就成了,从何说起,我现在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说完赶忙告退。
他静了一下,轻声说:“去吧。”
我一面往回走,一面大骂编剧和自己,胡编乱造、不负责任!烂记性,名字都会记错!
送春归去,迎夏来。康熙为了避暑,搬进了位于北京西北郊的畅春园,我也随了过来服侍。
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后,对周围的皇家园林进行了大规模的抢掠和破坏,被后人誉为第一座“避喧听政”的皇家园林——畅春园也难逃厄运,园中建筑悉被焚烧。旦夕之间,一代皇家名园被焚毁殆尽。没有想到我一个出生在二十世纪的人,居然能亲眼看见这个被后世建筑学家无限憧憬的园林。
“畅春园”,寓意“四时皆春”、“八风来朝”、“六气通达”。园内风光自然雅淡、景自天成。引用史书上描写畅春园的话“垣高不及丈,苑内绿色低迷,红英烂漫。土阜平坨,不尚奇峰怪石也。轩楹雅素,不事藻绘雕工也”。
不同于皇宫,畅春园内多植奇花异草,四季花开不断。池塘内的荷花才刚刚打了花骨朵,含苞待放,别有风致。我沿着荷塘一面赏着荷花,一面随意而逛。
在假山、长廊、小桥中穿来绕去,走到一处遍植垂柳的湖边。细长枝条直坠湖面,与影相接,旁边一座小小的拱桥,连着高低起伏的假山,山上引水而下,击打在湖面上,水花飞溅,叮叮咚咚。因为假山、柳树、拱桥的环绕,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这里自成一方小天地。
我看着四周景色,想着这倒是个好地方。正好有些累了,遂坐于湖边撩着水玩。忽觉得身侧有响动,扭头看去,四阿哥一身青衣坐在垂柳之中,显是先我而来,因为枝条繁茂,长垂坠地,他又恰好穿了颜色相近的衣服,隐在枝条后,我竟没有察觉。
此时他自个儿拨开了垂柳,我才看见他。一惊下,只是呆呆看着他,他也默默瞅着我,半晌后,我才反应过来,忙赶着请安。
他让我起来,拨开枝叶,一面往外走,一面拍落身上的碎叶。自从年初一退回链子后,四个多月的时间他没有任何反应,待我一如他人,我们从未私下相处过,此时突然独自面对着他,不禁有些紧张,强自镇静地向他行礼告退。他却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走到桥墩旁,弯身从下面拖出一只小船,倒是精致,只是有些旧了。
我没话找话地问:“王爷怎么知道这里有只船?”
他一面摆弄着船,一面说:“我十四岁那年,随皇阿玛住到园子里,当时很喜欢这片湖的清静,于是特命人做了放在这里的。”说完,直起身,看着我,示意我上船。
我呆了呆,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肯定这船还能用吗?”他瞅了我一眼,没有理会,自己上了船。
他坐在船上,静静看着我,目光淡定,不容拒绝。我犹豫着,有心想离去,却知道肯定是被拒绝的,于是站在原地磨蹭了大半天。
他并不在意,一直静静等着,最后展了展腰随意地说:“我先睡一觉,你慢慢想吧!决定上来了叫我!”说着,就打算躺倒在船上。
我握了握拳头,一咬牙,上了船,既然躲不了,只能随他去了,青天白日难道还怕他吃了我不成?他瞟了一眼咬牙切齿的我,带着丝笑意微微摇了下头,用桨一抵湖岸,船荡离了岸边。
离岸越远,荷叶越密,我不得不低头,时而左、时而右、时而俯身地避开迎面而来的荷叶。他是背对着的,荷叶从他背上一擦而过,倒是无碍。他看我有些狼狈,带着丝笑意说:“我以前都是躺在船上的,要不你也躺下。”我没有吭声,只忙着闪避荷叶。
他划到一处,停了下来,随手拿起桨,把紧挨着小船的几片荷叶连茎打断,然后放好桨,斜靠在后面,半仰着头,闭着眼睛休息起来。我四处打量一下,全是密密匝匝的翠碧荷叶,一眼望去满眼绿意,只觉得自己跌进了个绿色的世界,完全不知究竟身在何处。
四周极其安静,只有微风吹动荷叶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四阿哥,他半仰着脸,在交错的荷叶掩映下,半明半暗,神色极其放松,全无平时的冷峻。
他那享受的表情也感染了我,起初的紧张和不安慢慢散去。我学着他半靠着船,把头搭在船尾,也闭上了眼睛。虽然头顶有荷叶挡着阳光,可还是觉得太亮,又起来,拣了一片刚才被他打断的荷叶,在水中摆了几摆,随手搭在脸上,闭了眼睛。
只觉得鼻端丝丝的荷叶清香,随着呼吸慢慢沁入心脾。船随着水波微微荡着,仿佛置身云端。四周一片寂静,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了下来。水面上的凉气和太阳的温暖交错在一起,刚刚好,不冷也不热。
刚开始心中还有些焦躁,时不时拿开荷叶,偷眼打量他。可看他一直闭目不动,我心情渐渐放松,身心都沉静到这个美妙的夏日午后,连毛孔都好似微微张开,贪婪地享受着阳光、微风、清香、水波,再无半点儿杂思。
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感觉船猛地晃动了几下,我心中一惊,忙把荷叶拿了下来,睁开眼睛。
看见四阿哥已经换了位置,正坐在我腿边,胳膊肘靠在船舷上,斜支着脑袋温和地看着我。
我忙起身,可一起来,才发觉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又忙躺回去。他看我又是起又是躺的,不禁嘴边挂上了笑意。
他的目光是从未见过的温和清亮,我却只觉得脸有些烫,心神波动。我宁可他用那没有温度的目光注视我,那样我还可以清醒地想着应对之策,他的温和却让我完全乱了分寸。正如寒风凛冽的冬天,冷不丁的一个好天气,会让你觉得格外暖和,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穿衣。
强自镇定地回视回去,两人视线交织在一起,只觉得那平时冷冷的眼睛中,似乎增添了很多东西,让人忍不住想去探究,莫名地沉陷。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忘了本来是想用目光示意他转移视线的,只是心中茫茫地回视着他。心中一惊,猛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虽闭上了眼睛,可仍能感觉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心中害怕,只觉得不能,绝不能再让他这么看下去了。忙拿起荷叶挡在脸上,一面嘴里低声嚷道:“不许你再这么看我。”
他一听,低声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沙沙的、闷闷的,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不过倒是十足的新鲜,毕竟想听见这位冷面王爷的笑声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他伸手过来,要拿开挡在我脸上的荷叶。我忙一只手捂得更紧,一只手去推开他的手。
他反手一握,就把我推他的那只手握住了,我又忙着用力抽手。他说道:“把荷叶拿下来,我就放手。”
我立即回道:“那你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看我了。”
他低低地应了声好,我又犹豫了下,才慢吞吞地把脸上的荷叶拿了下来。
他仍然是刚才的姿态,一手靠在船舷上斜支着脑袋看着我,只不过现在还有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我皱了皱眉头,飞快地瞅了他一眼,又赶忙转过视线,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松开了手。过了一小会儿,感觉他也转开了视线。
我这才转回了头,说道:“你往后一些,我要坐起来。”本想着肯定又要交涉一番的,却不料,他听后立即往后移了移,虽不远,但已经没有刚才那么暧昧了。我心里倒有些意外,这么好说话?忙坐直了身子。
两人都只是静静坐着。不知为何,我心中再无先前那怡然自乐的心情,感觉沉默中还流动着一些别的东西,忙出声打断了四周环绕着的东西,问道:“你经常躺在这里休憩吗?”
他说道:“也不是经常,偶尔几次吧,不过,船我倒是每年都检查是否完好。”
我问道:“我看你很喜欢这里,为何只是偶尔来呢?”
他听后,嘴唇紧紧抿着,脸上温和的表情渐渐淡去,慢慢地恢复了平常的冷峻之色。
过了半晌,他淡声说:“过多沉溺于旖旎风光,只会乱了心志。”说完拿起桨,开始往回划,这次他让我背对迎面而来的荷花,他对着扑面而去的荷叶不避不闪,任由它们打在头上、脸上和身上。他只是一下一下坚定地划着,不因它们而有任何迟疑和缓滞。
我心中滋味复杂,只是叹道,他又是那个雍亲王胤禛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