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东西都整理好了,您还要再查查吗?”
我摇了下头,我真欲带走的东西都在身旁的小包中,别的不过是身外之物,有或没有无差别。
巧慧道:“那我就吩咐太监们把东西都搬上车了。”
我点点头。两个太监进来搬东西,发现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都是一愣,年长的一个赔笑问:“福晋就这么些东西要拿走吗?”
巧慧道:“就这些了。”两人遂搬起东西向外行去,一面对外面候着的太监道:“都散了吧,就这些东西。”
承欢指了指周围的东西道:“这些全都给我了吗?”
我笑说:“你若愿意要,就留下。若不愿意,怎么方便怎么处理。”
十三爷进来,默默打量了一圈屋子,眼光又落回我身上。我起身道:“可以走了。”他微一颔首,向外走去。
周围太监打着灯笼,我牵着承欢,巧慧抱着包裹,跟在十三爷身后默默而行。行到马车旁,承欢几个快步就要跳上马车,十三爷拦着她道:“阿玛和姑姑还有话说,你先和巧慧坐一辆马车,回头再让你过来。”承欢扭着身子看了我一眼,估摸我不会帮她,遂一点头,快步跑向另一辆马车。
我回身凝视着还在黑夜中的紫禁城,整整十九年,我在古代的生命一直被它占据着。本以为离开的那天,我应该是快乐的,可现在才知道,竟然无一丝快乐。目光投向养心殿,心紧紧揪着,一波一波的疼痛,胤禛他……
猛一扭头上了马车。
十三爷吩咐道:“走吧。”
车轮滚滚,我离他越来越远了。按捺半晌终究没有忍住,掀起帘子向外望去,内心求道:胤禛,让我再见你一面,就一面。只有冰冷的红宫墙,琉璃瓦,汉白玉栏,还有沉寂的黑夜。
紫禁城逐渐隐入夜色中,我犹身子探在外面,扣着车窗的手指渐渐发白,胤禛……
十三爷轻拽了一把我道:“外面风大,吹久了不好。”我再深深盯了一眼那已看不清楚的紫禁城,绝望地缩回了身子,十三爷默默瞅了我半晌,叹道:“你忘不了皇兄的!”我凝视着他未说话。
十三爷出了会子神道:“我以为你们能相守到老,而不是如我和绿芜一样相忘于江湖。”
我道:“我们之间也有太多的鲜血人命,如果不离开,也许还会不停地有,我没有办法面对。”
十三爷侧身取了一壶酒两个小杯子,向我晃了晃,我问:“怎么不备多点儿?不是最不耐烦拿着小杯子唧唧歪歪吗?”
十三爷笑道:“年纪不饶人,如今还是浅酌慢饮的好。你以后喝酒也控制着点儿,一两杯活血,多了你身子可受不住。”
我点点头,接过酒杯与他轻碰一下,一仰脖子,一干而尽。十三爷笑骂道:“才说完,就又这么喝。”我把玩着酒盅未语,心中很想大醉一场,却只能强忍住。
十三爷一点点饮着杯中酒,我道:“你自个儿留心身子。”他轻“嗯”了一声。
从贝勒府中第一次相见到如今分别在即,间中已是悠悠二十年时光,一幕幕迅速从脑中闪过,千言万语,到嘴边却无话可说,最后只慢慢说了句:“被你强带出十爷府是我这辈子最值得庆幸的事。”
他温柔地看着我道:“也是我平生最得意的事。”
马车忽地停了下来,侍卫叫道:“王爷。”
十三爷诧异地掀起帘子,探身出去,一面问道:“怎么……”声音噎在口中,只是定定看着外面。我纳闷地挑起窗帘,霎时呆住。一身竹青长袍的八爷牵马立在路侧,静静看着我。晨曦的微光,给飞扬舞动的衣袂镀上了一层淡淡金光。
直到十三爷跳下马车,请安道:“八哥怎么在这里?”我方反应过来。
允禩水波不兴地道:“我来给若曦送行。”
十三爷淡淡道:“不敢劳八哥大驾,我们还要赶时间,八哥请回。”
我下了马车,对十三爷微笑了下,径直向八爷走去,背后十三爷轻叹口气,吩咐众人避开。
两人默默相视了一会儿,我向他裣衽一礼道:“多谢。”
他一直面无表情的容颜上忽地绽出一丝笑:“我有自个儿的私心。”
我道:“若不是为了成全我想离开的心思,你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他道:“遵化温泉极好,对你的腿疾有益,风光也很是秀丽,十四弟肯定会对你至好,只望你善待自己。既然决定离开,就该斩断一切。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我静默了一瞬,点了点头:“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十四爷吗?”
他淡淡笑道:“此生已尽,没什么好说的。”
我道:“你照顾好自己。”
他微眯着眼睛看向太阳升起的地方,面容清淡:“我的心思你大概都已明白,既然明白,就能理解,那也无谓伤感。”
我的眼睛中有泪意。他凝视着我,伸手轻拍了下我头,道:“去吧!”
我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心中明白这是我们此生最后一面了。当年那个身穿月白长袍、面若冠玉的男子从屋外翩翩而进时,我怎么都没想到我们以后的故事。前尘往事在心头翻滚,强忍着泪向他行了个礼,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猛然回身快跑到他身前,抱住他,眼泪终究滚滚而落。
他僵了一下,缓缓伸手环着我,默默拥了会儿我,轻拍着我背道:“把紫禁城忘了,把过去忘了,把我们都忘了!”说完推起我,抽下我身上的绢子替我擦眼泪,一面笑说:“做新娘子就要有做新娘子的样子,怎么哭哭啼啼的?赶紧过去吧,十三弟快要忍不住了,他如今是只笑面虎,真激怒了他颇为麻烦。”
我点点头,两人默默凝视着彼此,十三爷在身后叫道:“若曦。”我向允禩一笑,他向我微一颔首,我转身快跑着而回,匆匆上了马车,嚷道:“走吧。”
蜷缩着身子抱头静坐了半晌,突然身子一抖惊觉过来,赶忙挑起窗帘,探出身子向后看去,一人一马立在空茫茫的路旁,身影已经模糊,只有巨大的悲凉孤寂隔着这么远,依旧压得人心口痛。
他送走的是我,也送别的是曾经的自己。他用淡然疲惫的目光,将曾经因他沸沸扬扬,以后无他依旧沸沸扬扬的尘世关在了门外。世人再如何评论,他已完全不关心。
终于消失隐没,我仍旧呆望了半晌方才慢慢缩回身子。十三爷的脸色很是不好看,瞪了我一眼道:“你怎么跟个泥人一样,一点儿气都没有呢?我一直提防着九哥,可千算万想都未料到他居然自个儿跑到皇兄面前去,仔仔细细把你和他好过的事情告诉了皇兄,却只字不提你和他分开的事情,他再恨皇兄,可也该顾念你几分。”
我默了会儿道:“他如此做,只不过逼皇上放手,好让我出宫,伤皇上是附带效果,他并不是为了伤皇上而特意如此。”
十三爷表情一怔,轻叹道:“看来我还是未看错八哥。”
马车缓缓而停,车外侍卫低声道:“王爷,该回去了。”十三爷未动,我强笑道:“千里送君,终有一别。”
十三爷苦笑着摇头:“往日笑人家女儿态,如今才知道送别苦。”说着跳下马车,伸手扶我下了车。
承欢早已候在车旁,见
我下车,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十三爷吩咐道:“承欢,给姑姑磕三个头。”承欢忙跪下,向我行了大礼。
我蹲下,拥她入怀,紧紧抱了一会儿,道:“记住姑姑往日嘱咐你的话,孝顺阿玛和皇伯伯,听皇后和熹贵妃的话,与四阿哥好好相处。”承欢点点头,我又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要忘了每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给那位姑姑祭奠磕头,但除了皇伯伯谁都不能让知道。”承欢眼中泪花盈盈,只知道咬唇点头。
我放开她笑对十三爷道:“回吧!”
十三爷只是点头,人却半晌未动。我心里酸酸涩涩,伸手大力拥抱着他道:“就此别过,各自珍重。”
他也用力搂了下我道:“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十三爷长叹道:“走吧!”我笑向他点点头,又抱了下承欢,转身上了马车,车帘刚落下,眼泪也串串滴落。巧慧一声未吭,只是递了手绢过来。马车缓缓启动,只闻承欢哭喊道:“姑姑,回来看承欢!姑姑,回来看承欢……”
我再难抑制,头埋在巧慧怀里呜呜咽咽地放肆哭起来。
马车行了大半天,下午时分才到遵化。快到十四爷的府邸时,巧慧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大红盖头给我。我笑道:“这是做什么?”
巧慧嗔道:“做什么?除了做新娘子还能做什么?”
我还给她道:“我们也算是被轰出紫禁城的,如今不过求一席安身之地,就你我两人共外头几个护送的侍卫,十四爷又在半幽禁中,何必多此一举?”
巧慧怒道:“这可是小姐的大日子,怎么能连盖头都没有?”
我笑吟吟地看着她,对她递来的盖头视若未见。马车未停,已听见鼓乐之声,我愣了下,从帘子缝里瞅出去,府门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我苦笑了两声,收回了目光。巧慧却是一脸满意,笑道:“不枉小姐和十四爷从小要好。”
我重叹口气,从巧慧手里一把拿过盖头,盖在了头上。巧慧刚帮我理好,已经有人掀帘子扶我下车。
我紧盯着自己的脚尖,任由他人摆布,不过奇怪的是未行任何礼,就被人直接送入了房子。只有巧慧一人时,我一把拽落盖头,四处打量起来。巧慧急道:“这是要等十四爷来挑起的。”
我横了她一眼,示意她噤声,问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府内好似喜气洋洋,却不像是行嫁娶之礼。”
巧慧努嘴道:“我也纳闷呢,怎么不是十四爷引小姐进来呢?而且至今未见十四爷的影子,亏我还刚赞过十四爷呢!”
说曹操,曹操到。门外十四爷笑道:“你赞过我什么?”
巧慧急得要给我盖盖头,被我打开,十四爷已推门而进,巧慧忙向他请安。他瞟过巧慧手中的红盖头,带笑凝视着我。
我向他行了一礼,他问:“累吗?”我摇摇头。十四爷扶我坐下,笑看着巧慧问:“还没回答我,你赞我什么了?”
我盯着巧慧示意她闭嘴,巧慧努了努嘴,不看我只盯着地面道:“奴婢起先看到府门口一派喜气,还说不枉小姐和爷打小要好。可如今……”巧慧悻悻瞅了圈屋子道:“如今连个喜字都没有。”
我瞪了巧慧两眼,对十四爷抱怨道:“这就是身边有一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年纪又比你大的丫头的坏处。”
十四爷斜斜撑着脑袋笑起来:“还不是你教的,听十哥说,你未到贝勒府时,巧慧可乖着呢。结果后来跟着你这张刁嘴,连十哥也敢给软钉子碰了。”
巧慧低头静站不语,十四爷微笑着道:“皇上下旨,不准行大婚之礼。府内一切布置不许沾喜字。”巧慧抬头惊诧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头。我心内滋味古怪,淡笑问:“那怎么四处张灯结彩,鼓乐声喧的?”
他笑说:“不想你看着太冷清,就借着给你补办生辰的名义布置了下。”
我摇头笑说:“我倒不在意这个,你何必非要和他对着干呢?不准就不准了,干吗又闹出这许多事情来,让人传回去,又是一桩事情。”
十四爷浅笑未语,过了会儿问:“要出去见见众人吗?”
我摇头道:“我想洗漱一下,先歇了。”
十四爷道:“那也好。”说着起身向外行去。我送他到门口,他道:“知道你爱清静,这里紧挨着书房,平日少有人来。除了几个专职洒扫照顾花木的粗使丫头外,只放了个大丫头沉香来给巧慧做伴。若有什么想要的,我却一时未想到,就直接来找我,或者吩咐沉香,让她去找管家要。”我笑点点头。十四爷又站了会儿,方踱步而去。
一个十八九岁,鹅蛋脸、大眼睛的姑娘领着两个仆妇担着水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头,手里捧着一应杂物。领头的姑娘未语先笑,向我请安道:“福晋吉祥。”
还是未适应这个称呼,我愣了一下,方道:“沉香吗?起来吧!”
沉香点头笑应是,又向巧慧行了个礼:“这位是巧慧姑姑吧?奴婢沉香,以后服侍主子不周到的地方,还要姑姑多提点。”
巧慧侧身避开她的礼,让她起身,一面帮我卸装,一面笑道:“十四爷从哪儿寻的这么精灵的丫头?笑容甜得好像要渗出蜜来。”
沉香笑道:“多谢姑姑夸奖。爷就是看奴婢喜气,才特意让奴婢来服侍主子的,让主子多笑笑。”一面说着,一面拿了竹箩往浴桶里撒丁香花瓣。
巧慧笑问:“这也是十四爷吩咐的?”
沉香道:“是,爷说主子喜欢用各色花瓣浸澡,奴婢特意备的。”
巧慧轻搡了下我道:“福晋可听见了?”
我起身道:“依旧叫我小姐就好了。”
沉香把东西在浴桶周围摆好,甜甜笑道:“还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只管吩咐,奴婢就在外面候着。”说完行了个礼,又带着人退了出去。
巧慧叹道:“连你这沐浴时不喜人在一旁的脾性也知道。好了,我也出去了。”说着掩门而出。
我闭目静坐在木桶中,手轻轻捻着脖子上带着的木兰坠子。半晌后,方才惊觉,忙匆匆洗完。又吩咐沉香备热水让巧慧也去洗一下。巧慧笑叮嘱了沉香几句,转身而去。
我靠坐在榻上,慢慢拆开一直命巧慧随身拿着的包裹,两件旧衣服,一个首饰匣子,一叠字帖,并一支红绸裹着的羽箭。静静看了一会儿,又原样包好,起身欲寻地方放好。沉香忙上前,替我打开柜门放置妥当。
临睡时巧慧打发了沉香先去歇息,坐在床沿问道:“小姐,你并不是真嫁给十四爷,是吗?”
我道:“是。”
巧慧闷闷坐着不语,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不住,我知道你巴望着我能真正嫁个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我做不到。”
巧慧问:“皇上明白吗?十四爷明白吗?”
我默了会道:“皇上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看他怎么想我了。十四爷应该是明白的。”
巧慧叹道:“只要小姐真觉得这样快乐就好。”
我道:“多谢。”
巧慧笑说:“睡吧!”说着替我盖好被子,放下纱帐,吹了灯,掩门而去。
一夜都未怎么合眼,只天快亮时稍微眯了会儿,天刚初白就又惊醒
。醒来的瞬时,一时恍惚,以为仍在紫禁城中,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他去上朝了吗?昨夜看折子看得晚吗?几时歇息的?上朝前可来看过我?反应过来后,全身刹那无力,我们已各自一方了。眼泪一颗颗渗入枕头。
巧慧在外头小声唤道:“小姐。”
我忙抹了眼泪坐起:“已经醒了,进来吧!”
巧慧和沉香捧着脸盆洗漱用具进来。巧慧翻箱子寻了件水红旗装给我,一面服侍我穿衣,一面道:“今日要仔细装扮一下,按规矩过会儿要给嫡福晋磕头敬茶请安。”我笑应好。巧慧瞅了眼沉香,看她低头正忙,俯到我耳旁道:“估计嫡福晋不会为难小姐的,昨儿晚上小姐第一天进门,十四爷却只来看了一眼小姐。”
我又笑又气,恨恨地轻掐了下巧慧道:“你越发张狂了,在宫里倒没见你这么轻飘。”
巧慧嘻嘻笑道:“宫里能和这里比吗?再随便的人进了宫也立即缩胳膊缩脚。”
收拾停当,命沉香领着向正厅行去。十四爷并几位福晋都在座,全是熟人,倒也没陌生感,只是有一点儿尴尬,毕竟从未想到有一天和他们共处一个屋檐下。我先向十四爷和嫡福晋完颜氏行了跪拜礼,又双手捧茶举过头顶,向完颜氏道:“若曦恭请嫡福晋用茶。”
她笑接过轻抿了口道:“以后是一家人了,叫我姐姐就可以了。”指了指侧旁的椅子道:“坐吧!”
我一躬身道:“谢嫡福晋。”她一愣,我未再理她自坐下,又和其他两位侧福晋和庶福晋彼此行礼,扰攘一番,终又各自坐定。十四爷瞟了我一眼,淡淡道:“传膳吧!”
我随便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静静坐看着众人用膳,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十四爷问道:“这就够了?”我微颔了下首,他盯了我一瞬道:“那你就先回吧。”桌上众人都很是惊诧。我向他和嫡福晋行了个礼后,转身退出。
一直笑眯眯的沉香再无一丝笑意,低头随在我身后默默而行。巧慧走了会儿,看周围无人,问道:“小姐,这可和你往日性子大悖呀!你压根儿没领嫡福晋的情也就罢了,可这么没规矩的事情怎么都做了呢?哪有爷和嫡福晋还未用完膳就自个儿先退席的道理呢?我长这么大可头回见。”
我道:“做样子的规矩已经行完,以后我就这德行了,你趁早作好心理准备。我没打算和她们做一家人,也不打算和她们上演什么众姐妹行乐图。我自个儿过我自个儿的日子,我再无精力敷衍讨好任何人。”
巧慧呆了半晌后叹道:“也好,宫里受够了,如今就图个痛快吧!”
我笑搂着巧慧道:“还是巧慧最好。”
巧慧拍了我下道:“你回头谢谢十四爷吧,他这是摆明了态度由着你的性子了。”
我笑了下道:“嫡福晋人不错,心里即使不舒服,估计也就是彻底漠视我、孤立我,凡事把我摒弃在外,不过这却正好就是我所求的,底下几个闹不出什么事来,以后我们就关门过我们的日子吧!”
巧慧笑道:“如此说来,小姐今天这一手玩得倒是漂亮,一进一出间,已经把以后全搞定了。”
我笑向巧慧挤了下眼睛道:“谁还耐烦和她们打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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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爷府中的生活平静淡然,对我而言却是渴望多年,正是最想要的。我几乎连院门都不出,常常练练字、看看书、发发呆,就是一天。
我在屋内练字,巧慧在门外嚷道:“小姐,别练了,又不去考状元,写那么好字干吗?出来看沉香和我踢毽子。”
我道:“就来,你们先玩。”
看看自己的字,再看看临摹的字帖,无奈叹道:“难得精髓,不过是个貌似。”这些字帖都是以前央胤禛书写的,以后绝不能再有了。发了会儿呆,摇头一笑,将字帖仔细收好。又把自己练好的字放到一旁的大箱中,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已经堆了一小垛。
斜倚着门框看沉香把一个五彩毽子踢得花样百出,巧慧笑说:“我们当年实在不能和她比。”我微笑不语,贝勒府的事情,久远得好似前生。
待巧慧发现院门口立着的十四爷时,两人忙收了毽子向十四爷请安。我笑问:“来了也不进来,大夏天的立在太阳底下不晒吗?”
十四爷笑走到紫藤花架下坐下,我也过去坐到一旁的藤椅上。他将一封信放在桌上后,闭目轻摇着躺椅,一副惬意舒服的样子。沉香把茶轻轻搁在藤桌上,悄悄退了下去。
我拿起信,敏敏给我的。人在深宫多年未通消息,冷不丁地看到她的信,心中一暖,大草原上还有一个一直牵挂我的朋友。
十四爷侧头笑问:“整日就在这院里,不闷吗?”
我道:“不闷。”
他轻笑几声道:“当年那个满贝勒府乱晃着玩,回头还对着湖面没完没了感叹无聊的人哪里去了?”
我笑道:“你老了!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的时候就是真老了。”
他笑拿起桌上的美人团扇把玩着:“我整日无所事事,只好回忆过去。”我笑容有些涩,满身才华却无处施展,从驰骋西北到枯守陵墓,怎样的人生起落?心中暗叹一声,不愿再想,低头仔细看信。
信中敏敏细述了别后诸般事情,已经有两个儿子,信中的一切都是和美幸福的。最后叮嘱我道:“姐姐,不管你曾经历过什么,都忘掉吧!十四爷是值得珍惜的人,也许他既不是你的月亮也不是你的星星,但除了月亮和星星就没有别的风景了吗?现在年纪老大,才知岁月匆匆,只愿姐姐抓住些许快乐。”
我慢慢收好信,十四爷笑问:“要回信吗?”我点点头,他吩咐沉香捧了笔墨纸砚出来。我凝神想了会儿,过去的事情无甚好说,提笔写道:“我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幸福就在点滴记忆中。这么多年,从没有这么心境平和安乐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勿担心我……”
十四爷又静静坐了会儿,收好信,起身而去。炽热阳光下,却是晒不化的寥落。我嘴角含着丝浅笑,扇着团扇,沉香静静撤掉了桌上的茶具。
院内服侍的众人已经习惯十四爷每日都来,却只是坐一会儿,闲谈几句就又离去。刚开始十四爷每次来,沉香都暗自作好留宿的准备,结果却每每落空,起先沉香还满脸纳闷,弄不明白我究竟是受宠还是不受宠。说不受宠吧,十四爷日日都来,说受宠吧,却从未留宿。日子久了,沉香看我和巧慧都淡然处之,也有样学样,不惊不怪了。
尘世似乎将我遗忘,我也毫不客气地将它遗忘,每日只是练字,坐在院子中看云聚云散、花开花落,时与巧慧和沉香笑谈几句。
没有了外物所隔,在我心里只剩下胤禛和我,我和胤禛。我自私地把其他人全部忘记,只留下他与我相关的一切。第一次没有任何人可以打扰他和我,第一次我什么都不顾忌地开始爱他。
我最享受的嗜好就是燃一炷香,泡一壶茶,微眯着双眼回忆他和我的一点一滴。一个笑容、一句讥讽、一声叹息都会反复品味,他在我脑中越发分明。紫藤花开时,回忆缭绕在一片青紫花丛中;融融月色下,回忆蒙着一层淡黄纱;寂静深夜中,回忆伴着晚香玉的馥郁香气。
相思像野草一般疯长,我再把它们全部倾注在笔端。待第一场雪花舞落时,装字稿的大箱子已经一大半都堆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