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沉沉不分日夜,有时醒来屋内通亮,有时醒来一片漆黑。总是强撑着,努力看清楚身边的人,有时巧慧、有时梅香、有时菊韵,从无他。一瞬间的清明后,又再度睡去,再醒时依旧。
不知道过了几多个日日夜夜,终于能说话了,第一句话就是吩咐菊韵打开窗户,菊韵劝道:“姑姑身子不好,只怕禁不住风吹。”我定定盯着窗户,巧慧忙去打开,看着窗外一方碧蓝天空和悠悠白云,心底明白那才是我的归处,再无一人的紫禁城不是我的家。
巧慧、菊韵躬身请安道:“十三爷吉祥。”
十三爷从珠帘外冲进来,边挥手让巧慧和菊韵退下,边急道:“十四弟手中居然有皇阿玛的圣旨,现在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皇阿玛当年已经留旨赐婚十四弟和你,只要十四弟愿意,可以随时公布圣旨娶你。皇兄只怕马上就来,你赶紧想想如何应对。”
难怪十四爷敢说能带我出宫的话,我呆了一下问:“圣祖皇帝什么时候给十四爷的旨意?”
十三爷道:“康熙六十年十一月。”我猛然想到十四爷当年在浣衣局所说的话“皇阿玛说我立下大功,问我要什么赏赐,我就又向皇阿玛求婚,求他赐婚就是给我的赏赐,求他念在你多年服侍的份上,原谅你,即使有错,这么多年吃的苦也足够”。微微笑了下道:“这是圣祖皇帝给十四爷西北战功的一件赏赐。”
十三爷急道:“你怎么一点儿不怕呢?你知道不知道皇兄在朝堂上接到圣旨时,脸色瞬间一丝血色也无,可嘴角还要带着丝笑听底下百官评议此事。”
他话音未落,我向他指了下外面,十三爷忙回头请安。珠帘外的胤禛静立不动,隔着一颗颗翠绿的琉璃珠,他的脸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视线锁定着我。半晌后他缓缓伸手拨开珠帘,眼中掠过恨、怨、痛,和不敢相信,我心中剧痛,不敢再看他,看向窗外,心中一遍遍默念着“相爱容易,相守难,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他紧拽着珠帘,手上青筋直跳,他猛地一用力,只听几声“喀嚓”声后,琉璃珠子砸落到地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轻重不一,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一粒粒、一串串纷纷而落。
半晌后,珠子砸地的声音才停止,寂静无声中,只余一地翠珠。胤禛站在残破的珠帘旁,手中仍握着几截珠帘。刚才的欢快响声越发衬得此时死一般地压抑。胤禛把手中的珠帘随手扔到地上,又是几声清越的声音,伴随着满地溜溜滚着的珠子。
他忽地大笑起来,扶着门框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方止住,依旧带着笑问:“你这么多年究竟做的是什么工夫?既然要嫁十四,当年又何必抗旨?既省了我的心,自个儿也不必遭那么多罪。”
低头静立一旁的十三爷低声惊呼道:“抗旨?”
胤禛笑指着我,对十三爷道:“我一直未对你说,她被皇阿玛罚到浣衣局就是因为不肯嫁给十四。”十三爷凝视着我,眼中敬佩哀悯错杂重叠。
我垂目靠在榻上一动不动,胤禛紧走了几步,坐在我身旁托起我的脸道:“朕既能命老八休了福晋,也就能让十四娶不到你。”
我淡笑了下道:“不遵遗诏的罪名可非同一般,落在他人眼里立即增了口实,你既能不把这道遗诏放在眼里,那其他遗诏也可以……”十三爷阻止道:“若曦。”我在舌尖的话忙吞了下去,可胤禛唇边的那丝笑已经消失。
我轻叹口气道:“自古皇帝最怕自己旨意得不到尊重,如果你如今公然不遵照圣祖皇帝的诏书,那将来子孙就有例可循,置祖宗家法于何地?就是眼前还有满朝文武的悠悠众口。”
胤禛盯着我笑叹道:“你的聪明和辩才都是拿
来伤我的吗?”两道目光宛若利剑,刺在心上,疼痛难忍,我弯着身子道:“我们如今一直在彼此伤害。当年在浣衣局时,虽隔着重重宫墙,我心里却满是对你的恋慕心疼思念,如今虽日日相对,我却渐渐在怕你,甚至当我想起……想起……我会恨你,你如今对我也是恨意重重。我不想有一天最后只余彼此憎恨厌恶,我不能想象那天来时我该如何面对,所以才想离开。胤禛,放我出宫吧!”
胤禛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可以回到以前。”
我摇头道:“没有人能回到以前。玉檀死了,孩子没了,十三爷囚禁十年,你从五十一年后过得小心翼翼、委曲求全,这些都横在我们之间,我们不可能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而且我永远不可能做到对八爷、十爷他们不闻不问的,我搁不下!”
胤禛静坐了会儿,起身向外行去,他身子直挺挺地从残破的珠帘中穿过,又是一阵叮咚之声,声未绝,人已消失在帘外。
十三爷和我对视半晌,我道:“你去陪陪他吧!”
十三爷轻叹口气,瘫坐在椅上道:“皇兄现在肯定不愿意见我,这次能替你和十四弟通传消息的人除了我再无可能有别人,皇兄虽未追究,可心里肯定对我有气。”
我道:“对不起。”
十三爷苦笑了下道:“我若知道十四弟手中是一道赐婚圣旨,只怕不会那么爽快地答应你的。”
我道:“我自个儿也未料到,我以为他有可能有准我出宫的旨意,现在想来是我一相情愿了。”
十三爷猛地坐直身子,喜道:“你不愿意嫁十四弟?只要你不愿意,此事还有转圜余地。”
我默了一瞬道:“我是不愿意嫁他,可如果这样能让我出宫,我愿意选择这个法子,何况,这只是个名义上的事情而已,十四爷和我都明白。”
十三爷叹口气,跌回椅中,喃喃自语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呀!”
几天后,胤禛仍旧无动静。十三爷来看我时,我问他:“皇上究竟想怎样?”
他叹道:“我也不知道。毕竟这是让他把自己的女人拱手送人,皇兄怎么受得了?”说完复叹着气离去。
何太医每日都会来依例诊脉。今日他诊完后,笑道:“好多了,再服两帖药,就可以停药了。”说完就欲起身告退。
我示意一旁的巧慧出去,对何太医道:“我如今究竟是什么状况?”
何太医道:“就要好了。然后就是日常调理保养。”
我道:“我不是问这次的病,我是想知道我究竟还有多少时间。”何太医沉吟未语,我又道:“请告诉我实话,病人有权知道自己的病情,大夫也有责任如实告知病人。”
何太医轻叹口气道:“这一年多的相处,也知道姑姑不是一般红尘中人,只怕生死早已看淡,可还记得我第一次诊脉时说过的话?若一切遵照嘱咐,可保十年无虞。”我微一颔首,何太医接着道:“如今已过去一年多,本应还剩八年多。可今日我只能说如果一切都好的话,也只能有三四年的了。”说完后低垂着头。
我笑道:“何太医不必如此。我实在不是个好病人,此事皇上可知道?”
何太医道:“皇上未问起过这事,我也……我也没有敢说。”
我笑了下道:“这一年来多谢何太医细心治疗,若非太医,我只怕……”
何太医起身行礼道:“为医者本分,只恨自己医术低微,不足以解姑姑之疾。”我摇摇头,何太医又行了个礼后,转身退走。
梅香和菊韵众人看我的眼光都带着怪异,巧慧噘嘴嘀咕道:“他们这是做什么?”
我喝尽手中的药道
:“你不问问怎么回事吗?”
巧慧递了茶盅给我漱口:“这有什么好问的?若非小姐,这宫里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的。小姐和主子一样爱的都是个自在,自然还是出宫好。那天夜里我寻到小姐时,险些被小姐吓死,脸惨白,双眼直直,嘴里不停地叫‘姐姐’,走来走去却只是在地上绕圈子。后来,何太医来看小姐,只叹道‘病能不能好,在她自个儿心里。她若不想好,就是华佗、扁鹊再生,也无能为力’。我当时哭了又哭,小姐却只是睡,后来幸亏十三爷来,小姐这才一天天好起来。”巧慧说着,声音已带了哭腔,她指了指窗户外的蓝天道:“小姐不想再隔着紫禁城的宫墙看这些了。”
我搂着巧慧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跟着我过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日子,从小到大只怕还没这么受罪过。”
巧慧摇头道:“小姐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将近二十年,巧慧进来了,才真正明白小姐这些年受的罪。只要小姐觉得好,我怎么样都是开心的。”我点点头。
话音还未落,胤禛从帘外急步而进,巧慧刚要请安,胤禛脸色平静无波,嘴里却喝道:“滚出去!”巧慧大惊,满脸惊惧地看向我,我向她微一颔首,示意她赶紧出去。
胤禛凝视着我,太阳穴突突跳动,半晌后一字一顿地道:“朕终于明白你为何如此放不下老八了,明白你为何让他提防我,明白为何他在太庙前罚跪,你就在佛堂相陪,明白朕一伤他,你就要来伤朕。”
我盯着胤禛深黑冰冷、再无一丝温情的双眸,心也渐渐沉入了冰窟,终究让他知道了。
“九爷说的吗?”
胤禛道:“朕多么希望这次是老九做的,可不是!是老八亲口告诉朕的,他一字字告诉朕的。他教你骑马,他送你茉莉花,你自打进宫就戴在腕上的镯子也是他送的。你们在草原上牵手一同看过星星,一起赏过月亮,他抱过你、吻过你,你们有过盟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看到他惨白的脸色、绝望的眼神,不禁捂着耳朵大叫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胤禛俯下身子,紧盯着我道:“不要说了?老八给我细细讲述这些的时候,我心里一遍又一遍在怒吼的就是这句话,可我却只能若无其事地继续听着,我是什么感觉?我是什么感觉?”
他抬起我的头:“看着我!若曦,你瞒得我好苦!为什么要让他对我做这样的事情?让老八一刀刀刺到我心口,我却只能微笑着静坐着由他一刀又一刀地捅。为什么你当年非但不告诉我,还故意默认我对你和十四弟的误会?为什么?原来自始至终都是老八!‘定不负相思意’?”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心口道:“你知道它有多痛吗?你让老八如此伤我,你怎么忍心?”
我泪珠涟涟,心一点点碎裂成粉末,欲要抱他,他一把推开我,走离几步道:“不许你碰朕!从今日起,朕永远不想再见你!他们休想再让朕难过!”说完,一步一晃地蹒跚而去。
我跳下榻,赤脚紧跑了几步,手刚握住他的衣袖,却又犹疑顿住,他的衣袖从我指间滑过,我扶着门框,目送他一步步远去,身子如被抽去了骨架般,瘫软在地上。我既然决定要离开,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从此后他不再惦记,心上再无我,无爱则无痛!
嘴里不停地喃喃念着:“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一遍又一遍,唯有如此才能阻止自己追上去,才能让自己不在这巨大的痛楚下立即灰飞烟灭。
“是故莫爱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