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忙于批阅公文,对我好似并未多加留意,我只得小心谨慎地服侍着。一天下来,康熙始终未曾发话,仿佛昨日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我心里不但没有安心,反倒越发害怕,只怕现在越平静将来暴风雨来得越猛烈,可是又无计可施,只得也装做一切如常的样子。
晚上去见敏敏,她的两只眼睛红肿如核桃。我摇头叹气说:“可真是没法见人,难怪一直躲在帐内。”
敏敏歪靠着软枕,说:“果如你所料,阿玛答应去求皇上不给我指婚了,说让我自个儿在草原上好好挑一个。不过,阿玛说,那个伊尔根觉罗·佐鹰,他倒是很中意。”
我点点头,笑看着她,没有说话。她忽而嘴角带着丝笑说:“阿玛对你满口夸赞,说难怪皇上这么看重你。”
我诧异地看着敏敏,敏敏直起身子说:“我跟阿玛说,我想通了,不想嫁十三阿哥了。阿玛以为我哄他,只是骗他不要给我指婚而已,我就把你对我说的话全告诉阿玛了。”
我大惊,忙问:“我和八阿哥……”
敏敏截道:“我虽莽撞,可又不傻,这件事情除了你我,绝对不会再让别人知道的。”我释然地点点头。
她继续说道:“我一面哭着一面对阿玛说,我都想明白了,十三阿哥他都不中意我,我嫁他也没什么意思,我不嫁了!阿玛听后连声惊叹,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交了你这么个朋友,还说不用我假装抹脖子了,他不会逼我嫁给佐鹰王子的。”
我笑看着她,因为她的放手,她的确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她忽地说:“若曦,我叫你姐姐可好?”
我笑着说:“叫吧,不过只许私下里,人前可不许的。”她忙应了,又柔柔叫了声:“姐姐。”两人握着彼此的手都笑了。
她笑容未散,脸色又转黯然,我叹道,又想起了。毕竟知易行难,明白道理的人很多,可到真正做时又有几个能做到呢?敏敏能如此,已经很是难得了。
她沉默了半晌,忽地说:“姐姐,我想我即使找到星星,恐怕也不会忘记他的歌声和笑容,我也不想他就此忘了我。我想跳支舞给十三阿哥看,我只想着,以后每当他看到别人跳舞时就会想起我,想起有这么个人给他跳过舞。”
我了然地点点头,柔声说:“我一定帮你设法让十三阿哥永远不会忘记他所看到的。”敏敏凄然一笑,靠在了我怀里。
这段时间我忙得头一挨枕头,就一无所觉,再睁眼时,天已大亮。人未起床,脑子里就开始仔细思量,何样的衣裙,什么颜色相配,如何搭建舞台,怎么让工匠们明白我想要的效果,何处以现在的工艺必须放弃、何处可以折中。
每日当完值,就去找敏敏。敏敏的哥哥合术被我们使唤得团团转,老是苦恼地问:“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敏敏一撇嘴,他又忙陪着笑脸连声说“好”。苏完瓜尔佳王爷却是凡事必应、所要必给,不问原因,只是笑笑地由着我们折腾,康熙面前也是他去说的话,方便着我们闹。
一日众人都在,我正在奉茶,康熙看着我笑说:“你整日风风火火的,工匠们被你使唤得大兴土木,今日要绸子,明日要缎子,摊子铺得这么大,回头要玩不出个花样,倒要看看你脸往哪里搁?别带累朕被嘲笑,身边都没个能拿得出手的人。”
我俯身笑回:“到时就要万岁爷帮奴婢了,只要万岁爷说好,谁还敢笑奴婢呢?”
康熙笑斥道:“若不好,朕第一个骂你。”
我笑着躬了躬身子,未说话。苏完瓜尔佳王爷倒是笑道:“若不好,第一个要骂的肯定是敏敏,都是敏敏爱胡闹。”
康熙笑看了我一眼,望着伊尔根觉罗·佐鹰王子问:“去年冬天下雪,冻死了不少牛羊,今年可有防备?”伊尔根觉罗·佐鹰王子忙细细回复。
我一面托着茶盘出来,一面想着,未见前,从未想到这个佐鹰王子是这样的男子,与潇洒不羁的十三阿哥、明朗英挺的十四阿哥并肩而立时,竟然未有丝毫逊色。相貌说不上出众,可是眉目间蕴涵的豪爽精明,举止的从容大度,让人一看就想起翱翔九天之上的雄鹰。苏完瓜尔佳王爷的眼光是极好的,只是不知道他与敏敏有无缘分。
整日忙个不停,不知不觉中已经两个多月了。蒙古人明天就走,今日晚上,康熙设宴为蒙古人送行。
以康熙为中,苏完瓜尔佳王爷侧坐一旁,其他众位阿哥、王子,随行大臣们四散而坐。康熙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笑问我:“你忙活了两个多月,怎么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分明?”
我躬身笑道:“还未点灯,待点灯后,就清楚了。万岁爷如果想看了,奴婢命他们开始。”
康熙笑看向苏完瓜尔佳王爷和佐鹰王子,两人都忙躬身笑说:“随皇上兴致。”康熙向我点点头,我看了眼李德全,他也向我点点头。因为过一会儿这边的篝火和灯要全部熄灭,所以事先请示过康熙,李德全特意加强了侍卫,此时康熙身边就有四个在近身护卫。太子爷及众位阿哥入席时都诧异地打量过,但见康熙谈笑如常,才又各自平静。
我拿起事先备好的铜铃铛,躬身面朝康熙说:“皇上,奴婢要命熄灯了。”康熙点点头,我拿起铜铃摇了三摇,一瞬间灯火俱灭,整个营地变得黑魆魆。众位阿哥和官员们事先没有预料到居然是瞬时完全黑暗,不禁发出惊讶之声。我心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才不枉费我训练多时的心血。
待大家适应了黑暗后,我静了静心神,又摇了摇铜铃。随着两声脆响,一片幽幽蓝色在前方慢慢亮起,起伏波动,仿若碧涛,令人想起月夜下的大海。
若有若无的马头琴声,如丝如缕地缠绕在迷离蓝色中,闻之不禁心神恍惚。一轮明月从海面缓缓升起,月牙、半月、满月,台下众人仰头看着悬于空中的圆月,隐约可闻惊异之声。
马头琴声渐渐清晰起来,好似随着月亮的升起,那个拉琴的人儿也从苍茫夜色中走近了大家。随着几声鼓响,一个体态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的女子出现在圆月中。她步步生姿,摇曳生香,金钗步摇微晃,广袖长带轻舞,最后缓缓定格成一个敦煌莫高窟中反弹琵琶的飞天姿态,仿若将飞而未翔,欲落而迟疑。
隔着月亮,她的身姿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而已,就已经让人觉得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令人心向往之;但又是那么仙姿灵秀、孤高清冷,使人自惭形秽。
琴鼓声戛然而止,全场落针可闻。众人抬头凝视着月中仙子,疑问于她是归去或是来兮?极度的静谧中,乍起琵琶裂帛之声,人人心中惊动。
惊未定,仙子已长袖展动,罗带飘舞,身姿或软若绵柳随风摆,或灼似芙蕖出渌波,或灿若朝霞,或缓若清泉;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观者无不动容于月中之舞,琵琶渐渐转慢,声越去越低,几近不可闻。月儿缓缓落下,光芒渐渐黯淡,仙子舞动的身姿慢慢迷蒙。终于,月中仙随着月儿消失在黑暗中,只余台上无声流动着的幽蓝波涛,迷离恍惚,恰似众人此时的心情。
我游目四顾,只见近前的太子爷满脸的色授魂与;九阿哥目大瞪、口微张;伊尔根觉罗王子虽面色如常,但身子却情不自禁地微微前倾,似乎想要抓住那逐渐逝去的月儿。我看着十三阿哥赞叹激赏的神情,不禁微微笑了起来。从此后,你见了月亮,只怕总会偶尔掠过敏敏的身影吧?
我拿起铃铛摇了三下,台上的灯光顿时暗去,整个世界又沉浸在了黑暗中。大家这才回过神来,黑暗中传来轻重不一的叹气声。康熙猛地赞道:“好一个月中舞!”座下之人纷纷大声附和。
我在暗中向康熙躬着身子道:“敏敏格格还要再唱一支曲子。”
康熙叹道:“曲子竟然还放在舞后,难不成还能更好?”
我笑道:“更好可不敢说,只望能博万岁爷一笑。”
正说着,听到台子那边传来两声铃响。我笑问:“皇上,可
以开始了吗?”
康熙说:“开始。”
我拿起铜铃摇了两下,铃声刚落,密集的鼓声响起。随着鼓声,百盏点亮的灯笼缓缓上升。居中的灯笼大如磨盘,往四周而去渐小,外围的不过拳头大小。待得灯笼升至高空,遮在台前的幕布随着一声重重的鼓声迅疾而落,映入众人眼帘的是株株怒放着的红梅,隐隐有微风吹来,枝条随风而动,竟有片片花瓣随风回旋着缓缓飘落,一片静谧夜色中暗香浮动。
明知这个季节,台上的不可能真是梅花,可众人仍然禁不住轻嗅起来,有人低低叫道:“真是梅香。”。
笛声渐起,声音越拔越高,越去越细,直至云霄,忽地一个回落,猛然不可闻。众人心中猛地一个空落,正在失望,忽见梅林深处,一位身披滚边白兔毛大红斗篷的盛装丽人正打着青绸伞迤逦而来,身姿轻盈,体态婀娜。笛声再次响起,她一面走着,一面唱道: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开过
冷冷冰雪不能淹没
就在最冷
枝头绽放
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丝丝哀恸深藏其中,却哀而不伤,志气高洁,宛若红梅历经风雪,虽有凋零,却仍然傲立枝头。
随着歌声,上悬的灯笼一圈圈熄灭,台上的灯光慢慢变暗,天上开始下起了雪,洁白雪花纷纷飘落,在空中回旋而舞。敏敏傲然而立在红梅间,人花同艳。纯白的雪,艳红的梅,组成了一个白雪红梅的琉璃世界,而敏敏是整个世界中最亮丽的景致。
敏敏歌声渐低,若有似无,其余灯笼俱灭,只留中间的灯笼照在敏敏和梅花上。她扔掉了伞,半仰着头,目视着半空中飘飘荡荡的雪花。灯光下,她的脸色晶莹剔透如玉琢,嘴角含着丝笑,眼神迷茫,神色凄凉,缓缓伸手去接雪。
刹那间,灯灭声消。黑暗中,我的眼前只剩下了她似凄迷似快乐,像个孩子一样去接雪的身姿。敏敏感情毕现的神情狠狠地撞到了我心上,脑中浮现着很多年前的那场雪,我也是穿着一身大红羽绉面斗篷,如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般,迷茫地行走在雪地里,他踏雪而来,挽起了我的手。心思百转千回,一时呆了过去。
“若曦!”李德全大声叫道,我猛地啊了一声,他责备道:“想什么呢?皇上叫了好几声了。”
康熙笑说:“不要说她了,朕也是听得出了好一会子神。”
我忙说:“奴婢这就亮灯。”说完,摇动手中的铃铛,起先灭了的灯和篝火都再次点亮。
敏敏换了衣服出来行礼,不同于往日颜色鲜艳明媚的服装,此时她只穿了一身月白裙衫。可是不但无损于她容貌的亮丽,反倒淡极始知花更艳,越发瑰艳无双。
康熙看着苏完瓜尔佳王爷叹道:“朕很多年未曾如此专注地看过歌舞了。”
苏完瓜尔佳王爷骄傲地笑看着女儿,口中却连连说道:“皇上过誉了。”
敏敏静静地立在苏完瓜尔佳王爷身旁,神色沉静,姿态娴雅,自始至终未曾瞟过十三阿哥一眼。我心叹道,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她就不再是那个举止随心的小女孩,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个曾经心痛的小女人,也许她变得更有风情,但是单纯的快乐也已经远离了她。是否宝石总是要经过痛苦的磨砺才会光彩四射呢?
佐鹰王子细看了敏敏几眼,垂目沉思。我笑想,这只雄鹰的心今夜怕是就遗落在敏敏身上了,只是他将来能否捉住敏敏的心呢?
康熙看着敏敏笑说:“来给朕说说,你那些月亮、雪的都怎么弄的。”敏敏看了我一眼,笑回道:“起先的幽蓝灯光和起伏水波是用蓝纱覆地,下有蓝色小灯笼,灯光透过蓝纱照出来,在一片黑色中,看上去就是幽幽蓝色,再命人在台子下面用扇子轻扇,自然就有水波浮动的感觉。月亮也是同理,用竹篾搭好圆圈,绷上淡黄纱,周围附着小灯笼,灯笼的罩子是用银线织的,只向着月亮的那面用透明薄纱,这样光不外泄,全打在黄纱上,在夜色中就如一轮圆月了。升起和降落是用绳子固定好,背后有人控制。我实际上是在背后搭建的平台上跳舞的,底下的众人透过月亮看过去,却好似在月亮里跳舞。月亮明暗事先试验过,通过每根蜡烛的多少就可以决定了。红梅是用真树,配上上等的宫绢扎成的花,在灯光下看着也就似幻似真。梅花香是极品的梅花露,特命人在暗处用火加热,再用扇子送出香气,自然就是梅香浮动。雪花是用近乎透明的薄丝裁剪而成,再混杂一些细碎棉花,上头宫女轻洒,再用大扇子用力扇就可以了,灯光一点点变暗,也是为了让雪花看上去更真。”
敏敏一口气没停歇地说完,康熙听得微怔,瞟了我一眼道:“难为你和若曦的这番心思了。”
敏敏笑笑未说话,我忙俯身说:“其实就是材料齐全,都要上等,然后多练,讲究所有人之间的配合,说白了很简单,这些场面也就是砸银子,最后好不好,关键还在敏敏格格。”
康熙笑道:“你别忙着谦虚了,砸银子也要砸到点子上才行。早知道你有这本事,宫里的宴会歌舞倒是该让你去操持。”
我忙赔笑说:“奴婢也就这么点儿本事了,不过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已经黔驴技穷,万岁爷就莫要为难奴婢了。否则只怕下回万岁爷看完歌舞要责备奴婢,怎么只是把月亮换成太阳,嫦娥变成乌鸦了呢?”
话音刚落,下头的阿哥大臣们都笑起来,康熙笑斥道:“看把你精乖的,明摆着是偷懒,都有那么一箩筐的话。”
我低头笑回:“奴婢不敢。”
康熙笑着又夸赞了敏敏几句,赏赐了她一柄玉如意。苏完瓜尔佳王爷目视着敏敏磕头领赏后,笑对康熙道:“臣想赏若曦件东西。”
康熙笑道:“再好不过,朕今次就省下了,这丫头专会从朕这里讨赏,这些年也不知道算计走了多少好物件。”
苏完瓜尔佳王爷一面笑着,一面从怀里拿出块玉佩递给侍立一旁的太监,太监双手捧着递给我,我忙跪下谢恩。苏完瓜尔佳王爷看了眼敏敏,说道:“同样的玉佩敏敏手里也有一块,敏敏本来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她们出生后,本王喜难自禁,恰好又得了块美玉,特命人去雕琢两块玉佩,没想到玉佩未成,她姐姐就夭折了。”说完,苏完瓜尔佳王爷轻叹了口气。众人未料到这块玉佩竟然是这么个来历,全都神情微惊,定定凝视着我。
我磕了个头,手捧玉佩对苏完瓜尔佳王爷说:“这块玉佩寄托了王爷的思女之情,奴婢实在不敢接受。”
苏完瓜尔佳王爷笑了笑说:“本王既赐给了你,就没有什么敢不敢的了。”说完,看着康熙。康熙微笑着对我说:“收下吧。”我又磕了个头,收起了玉佩。
场面冷寂,各位阿哥都面带思索地凝视着我。我实在琢磨不出这块玉佩具体代表了什么,苏完瓜尔佳王爷如此做,到底向康熙传递了个什么意思?还是他们早有默契?疑惑地看向敏敏,她只是甜甜地向我一笑,满脸的欣悦欢喜。我心中一暖,暂时抛开了疑虑,也向她甜甜一笑。
夜色渐晚,康熙毕竟年龄已大,耗不得太晚,吩咐了太子几句后,李德全陪着先走了,苏完瓜尔佳王爷也随着一同离去。他们一走,席上气氛反倒越发轻快起来。佐鹰王子和十三阿哥相谈甚欢,两人豪迈时击箸而歌,时而蒙语,时而汉语,兴起时一仰脖子就是一碗酒。
合术王子和九阿哥、十四阿哥对上了,三人划拳喝酒,谈笑宴宴。四阿哥带着丝笑意看着十三阿哥和佐鹰王子,时而与他们举碗一碰。八阿哥反倒是和太子爷低声笑语。其他众位蒙古大臣和此次随行的大臣也是各自喝酒谈笑。
我缩在阴暗处,看着眼前的一幕,虽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但还是禁不住盼望时间能驻留在这一刻,只有欢笑,没有争斗。
“姐姐,你在想什么?”敏敏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侧。我看着灯火明亮处的他们,喃喃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敏敏低声问:“什么意思?”
我轻声道:“只是感叹你明天就要走了,相聚的快乐时光太短暂。”
敏敏轻叹一声,说道:“不知明年能否见到?”
两人各自有各自的伤感,都沉默了下来。
我整了整精神,对敏敏说:“回去坐好,我送你一份离别礼。”
敏敏问:“什么?”
我推推她,示意她回去:“我去年答应过你的。”她听后,出了会子神,轻叹口气,转身快步而去。
我找人寻了笛子,轻握在手,朝十三阿哥的随身小厮三才招了招手,他忙匆匆而来,俯身请安。我笑说:“去请十三爷过来一下。”
三才听完,又急急而去,在十三阿哥耳畔低语。十三阿哥侧头对佐鹰王子笑说了两句,又向太子爷行了个礼,大踏步而来。
十三阿哥带着酒气,笑说道:“你今日这事可办得够漂亮,够狠毒的,待回去,我再和你算账!”
我一笑说道:“敏敏明日就要走了,你给她吹支曲子吧,此一别,不知何时得见,就算是送别吧!”
十三阿哥点点头,伸手接过笛子,问:“吹什么呢?她可有特别中意的曲子?”
我想了想说:“就吹晚上她唱的那首歌。”
十三阿哥握着笛子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没有刻意记谱子,怕吹不全。”
我一笑,低声哼了起来,慢慢哼完一遍,问:“可记全了?”十三阿哥点点头。
十三阿哥携笛而回,笑向太子爷请安,说:“臣弟想吹支曲子助兴,可好?”
太子爷笑说:“有何不可?都知道你笛子吹得好,可是总不肯轻易为人吹奏,今日难得你主动,我们倒是可以一饱耳福了。”在座各位都拍掌叫好。
十三阿哥一笑起身,横笛唇边,面向敏敏,微微一点头,婉转悠扬的笛声荡出。敏敏一听曲音,面色震动,定定看着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不愧是音律高手,只听过两遍,可梅之高洁不屈、伊人之深情尽现笛音中。
在座之人都是面带惊异,只有四阿哥、八阿哥和十四阿哥面色如常。毕竟这是敏敏晚上刚唱过的曲子,此时十三阿哥吹来,平添了几分暧昧。一曲未毕,敏敏已是眼中隐隐含泪,痴痴地看着十三阿哥。佐鹰王子看了看十三阿哥,又静静地注视着敏敏,面色柔和,眼神坚定似铁却又夹杂着心疼怜惜。我看着佐鹰王子,嘴角不禁微微上弯了起来,没有嫉妒,没有瞧不起,只是心疼怜惜,这是个奇男子!
尾音结束,十三阿哥向敏敏弯了弯腰,又从头吹起,敏敏站起,随音而唱:
……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
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
我在歌声中,向外走去,未辨方向,只随意拣着人少的地方走。歌声渐低,越去越远,终不可闻。我脑中忽地浮现“音渐不闻声渐消,多情总被无情恼”。人若无情,也许才真正能远离烦恼!
顺着山坡而上,一口气攀到最高处,看着不远处的营地,篝火点点,巡逻士兵的身影隐隐,又半仰头看向天空中的如钩残月,不禁长叹了口气,欢聚过后总是分外冷清。
忽听得草丛间窸窸窣窣的声音,侧头看去,四阿哥正缓步而来,我忙俯身请安,他抬了抬手让我起来。
两人都是默默地站着,我不喜欢这种沉寂的感觉,总是让人觉得压迫,想了想问道:“王爷可熟悉佐鹰王子?”
四阿哥说:“佐鹰王子的人你既然见过,心中也应大致有数。他才能出众,只不过是庶出,生母地位低贱,并不受伊尔根觉罗王爷看重。去年冬天,伊尔根觉罗人畜冻死不少,春天又为了草场和博尔济吉特起了冲突,这次来觐见皇阿玛不是什么讨好的差事,所以才会落到他头上,不过……”他顿了顿说,“倒是因祸得福,将来怕是要让伊尔根觉罗王爷和大王子头疼了。”
我听得似明白非明白,不知道福从何来,隐约感觉应该和将来谁继承王位有关,想着敏敏,叹道,真是哪里都少不了权力之争,只是不知道康熙和苏完瓜尔佳王爷究竟是如何想的呢?转而又想到敏敏还不见得会中意佐鹰王子,我现在想那么多干吗?
正在胡思乱想,四阿哥说:“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难道你就真想一个人过一辈子吗?不要和我说什么尽孝的鬼话,你的脑袋可不像是被《烈女传》蛀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为何,也许因为晚上的一幕幕仍然激荡在脑海里,情感大于理智,也许是觉得一个懂得放小船赏荷的人应该懂的,竟然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心里话:“我太累了!这些年在宫里待着,步步都是规矩,处处都有心计,凡事都是再三琢磨完后还要再三琢磨,可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想离开,想走得远远的,想笑时就大声笑,想哭时就放声哭,怒时可以当泼妇,温柔时可以扮大家闺秀。嫁人,现在看来,不过是从紫禁城这个大牢笼,换到一个小牢笼里,还不见得有我在紫禁城里风光,我为什么要嫁?这些年宫里的争斗看得实在太多了,后宫里的那些事情,王爷只怕也略知一二,可更阴暗的,都是你们男人不知道的。四王爷,我没有骗你,想着嫁人后的妻妾之争,我真觉得不如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四阿哥静了一会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的身份让你不可能自己决定这些事情,皇阿玛对你越是看重,你的婚事就越是由不得自己。就拿今儿晚上的玉佩来说,苏完瓜尔佳王爷言语间流露出视你为女的意思,敏敏和合术也待你比对太子爷还好。现在虽摸不透苏完瓜尔佳王爷究竟最终打的是什么算盘,可皇阿玛如果想要给你指婚,只怕更是要左右权衡、郑重考虑。你若指望着能像其他宫女一样,到年龄就被放出宫,我劝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不如仔细想想如何让皇阿玛给你指一门相对而言能令自己满意的婚事,才更实际。”
我一面听着,一面怔怔发呆,心只是往下掉,我最后的一点儿希望居然被他几句话就残忍地打碎了!原来不管我怎么挣扎,最终都不免沦为棋子,禁不住苦笑起来,悲愤地说:“我若不想嫁,谁都勉强不了的。”
四阿哥平静地看着我,淡淡说:“那你就准备好三尺白绫吧!”停了会儿,又加了句:“还要狠得下心不管你的死是否会激怒皇阿玛,是否会牵累到你阿玛和你的整个家族。”
我茫然地想,难道真有一日,我要为了拒绝婚事而搭上自己的性命吗?虽然以前也曾拿此要挟过八阿哥,可那只是一个态度、一个伎俩而已。从小到大,从未想过自杀,也一直很瞧不起那些自杀的人,父母生下他,辛苦养大他,难道是让他去了结自己性命的吗?总觉得事在人为,凡事都有回旋的余地。毕竟能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呢?不仅仅是为自己,更是为了父母,为了爱自己的人,活着才有希望。
他缓缓说:“宫里是最容不得做梦的地方。早点儿清醒过来,好好想想应对之策,否则等到事到临头,那可就真由不得自己了。”
我不甘心地问:“我不嫁,真的不可以吗?我不嫁,不会妨碍任何人,为什么就非要给我指婚呢?”
四阿哥冷冷地说:“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呢?还是你根本不愿意明白?决定这件事情的人是皇阿玛,你只能遵从。”
我根本不愿意明白?我是不是一直在下意识地哄着自己前面是有幸福的?要不然这日子该怎么熬呢?
过了好久,四阿哥淡淡问:“你心里就没有愿意嫁的人吗?就没有人让你觉得在他身边,不是牢笼吗?”
我怔了一会儿,摇摇头。他盯了我半晌,转头凝视着夜色深处,再未说话。
两人一路沉默着慢步而回,行礼告退时,我诚心诚意地对他说道:“多谢四王爷。”他随意挥了挥手让我起来,自转身离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