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十章 相逢犹恐是梦中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十四阿哥奉康熙之命回军中。消息传来,我长叹口气,不知道该喜该悲,是该为四阿哥离心愿实现的一天不远而喜,还是该为那个我不愿目睹的结局也逐渐逼近而悲?

我不记得康熙具体驾崩的日子,唯一能肯定的是今年康熙就会离开人世。跟在他身边长达十年之久,我对他有敬仰,有濡慕,有惧怕,有恨怨,有同情,此时都化为不舍。我在知道与不知道间等着最后一日的来临。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康熙去皇家猎场南苑行围,因病自南苑回驻畅春园。经太医调理,病情开始好转,宫廷内外无数颗悬着的心落回实处。可我却心下悲伤:已经是十一月,一切应该不远了。

十一日,我正在浣衣局洗衣服,王喜带着两个宫女匆匆而来,只对张千英道:“李公公要见若曦。”我在一众女孩子诧异好奇的目光中,随王喜出来。

一出门,王喜忙行了个礼道:“姐姐赶紧跟她们去洗漱收拾一下,我在马车上候着。”我看他神色焦急,心下也有些慌,忙点了头。

马车向畅春园驶去,我问:“怎么回事?”

王喜道:“皇上这几日总想吃绵软的东西,御膳房虽想尽办法却总不能如意,李谙达琢磨着皇上只怕是想起姐姐多年前做的那种色泽晶莹剔透、入口即化的糕点了。让人来学一时也来不及,就索性让我来接姐姐。”

我低声问:“万岁爷身子可好?”

王喜道:“好多了,批阅奏折、接见大臣都没问题,就是易乏。”我点头未语。

刚下马车,早已等着的玉檀就迎上来。我打量了一圈这个七年未来的园子,一时有些恍惚。玉檀笑拉着我的手,带我进了屋子道:“东西都备好了,就等姐姐来。”

我点点头,一旁两个不认识的宫女服侍我挽袖净手,看到我的手都面露惊异之色。玉檀眼圈一红,吩咐她们下去,亲自过来帮我把手拭干。

我极其细致严格地做着每一个环节,这应该是我为康熙做的最后一次东西了,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透明琉璃碗碟,碧绿剔透的薄荷莲藕布丁,内嵌着一朵朵小黄菊。玉檀小心翼翼地捧起离去,吩咐人带我先到她屋子休息,待问过李谙达后再送我回去。

我静坐于屋中,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一个陌生的小太监敲门而入道:“万岁爷要见姑姑。”我一下愣住,他叫道:“姑姑。”我忙提起精神随他而出。

行到屋前,竟不敢迈步,虽同在紫禁城,可七年都没有见过康熙,现在心中竟有些惧怕。

王喜匆匆迎出来,看到我面色,忙道:“没事的,万岁爷吃完姐姐做的东西后,半晌没说话,最后淡淡说:‘这不是玉檀做的,带她来见朕!’我琢磨着不是生气,看师傅的面色也正常。”

我点点头随他而入。进去后头不敢抬,赶紧跪倒请安。静跪了好一会儿后,才听见一个带着几分疲倦的声音道:“起来吧。”我站起,仍旧头未抬地静立着。“过来让朕看看你。”

我低着头,走过去立在炕头,靠着软垫坐着的康熙上下看了我一会儿问:“脸色怎么这么差?你病过吗?”

我忙躬身行礼道:“奴婢一切安好。”

康熙指了指炕下的脚踏道:“坐着回话。”我行礼后,半跪于脚踏上。康熙细问了我几句日常起居后命我退下。

我站在屋外,心中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没有人说送我回去,周围又大多是陌生的面孔,我到哪里去呢?这个园子对我是陌生的。

王喜和玉檀匆匆出来,看我正站在空地中发呆,忙上前来行礼。王喜道:“师傅说让姐姐先留下。”

玉檀道:“这会子匆匆收拾出来的屋子住着反倒不舒服,姐姐就和我一起吧!”

我问:“万岁爷没让我回去吗?”

王喜道:“万岁爷什么也没说,是我师傅自个儿的意思,不过姐姐还不知道吗,我师傅的意思多半就是万岁爷的意思。”

玉檀道:“李谙达服侍万岁爷已经歇下了,我陪姐姐先回屋子。”

王喜道:“这会子我走不开,晚一点儿过去看姐姐,这么多年没有好好说过话,我可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我微微一笑,牵着玉檀离开。

晚间和玉檀同榻而眠,两人唧唧咕咕、絮絮叨叨说了大半夜,这些年我本就少眠,错过困头,更是一点儿睡意也无。

我问:“皇上没提过要放你出宫的话吗?”

玉檀道:“皇上恐怕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多大,这几年西北一直打仗,国库又吃紧,还灾情不断,不是北边旱,就是南边涝,皇上的心全扑在上面,对我们根本不留心。”

“李谙达怎么可能不留心呢?乾清宫的人都归他统管。”

玉檀笑说:“李谙达巴不得我留下,问过两次我的意思,我自个儿不愿出宫,他就没再提了。李谙达年龄已大,精神大不如往年,不能事事留心。可皇上却更需要我们上心,我和王公公从小服侍,对皇上一切癖好都熟知,而且也都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再要调教一个顺心的人没三五年可成不了。李谙达如今凡事能让我和王公公办的,都让我们办了。”

我有心问问她,这辈子就真不打算嫁人吗?可想着,何必引她伤心?古代女子怎么可能会不想找个良人托付终身?不过是世事无奈、天不从人愿罢了。

玉檀笑说:“看皇上见了姐姐颇为怜惜,我估摸着姐姐能回来接着服侍皇上。姐姐你看上去真是面无血色,人又瘦,回来后可要好好调养一下。”

我琢磨着连她这个贴身服侍的人也以为康熙的病没有大碍,那看来朝中众人都掉以轻心了,康熙的病……忽地心中大惊,猛然从床上坐起。

玉檀忙坐起问:“姐姐,怎么了?”

不会!不会的!可是……如果是真的呢?后世的确有人怀疑康熙的猝然死亡是雍正和隆科多合力谋害。

我身子寒意阵阵,玉檀惊问:“姐姐,怎么了?”

我拉住她的手问:“这几日,四王爷来得可勤?”

玉檀道:“日日早晚都来,个别时候甚至来三四次。皇上有时精神不济,别的阿哥都不愿意见时,也会见四王爷。前天还派四王爷到天坛恭代斋戒,好代皇上十五日行祭天大礼。”

“隆科多呢?”

玉檀道:“如今他正蒙受皇宠,皇上很是信赖他,也常常召见。”

我扶头长叹口气,复躺下。玉檀也躺回,问:“姐姐,问这些做什么?”

“你一直在皇上身边服侍,你看皇上最属意哪位阿哥?”

玉檀静了会儿低低说:“应该是十四爷。这几日皇上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召十四爷回京,恐怕十四爷快要回来了。”

我心中冰凉,喃喃道:“可皇上对四爷也很好。”

玉檀道:“是呀!如今阿哥中最得宠的就是十四爷和四爷,皇上因此也常翻德妃娘娘的牌子,在年纪相近的娘娘里很是稀罕的,可见恩宠非同一般。”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一夜未合眼,思来想去,后来突然问自己,不要受那些不见得正确的历史知识影响,只从自己感知认识的四阿哥去看,他会如此吗?心里浮出的答案是他不会!细细再想一遍,还是不会!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不会的!

第二日清晨,玉檀当值而去,我在屋中静坐。小太监在外叫道:“若曦姑姑在屋中吗?”我打开门,他道:“李公公叫姑姑过去。”

我随着他过去,刚进屋子,玉檀就噘着嘴,半搂着我笑道:“姐姐一回来,我就被扔到一边去了。李谙达说茶点都由姐姐做主,我就给姐姐打下手。”

我笑推开她道:“有工夫偷懒还抱怨?”

她一面帮我烧水,一面道:“李谙达要我告诉姐姐,万岁爷正在斋戒,病又未全好,茶点务必上心。”我点头示意明白。

捧着茶点进去时,四阿哥正侧立在炕旁陪康熙说话,我一看到他,忙低头垂目注视着地面,眼中酸涩,我们多久没有见过了?

李德全将东西放置妥当,服侍康熙用,康熙对四阿哥道:“你也坐下用一些,大清早就过来请安,外头站了很久,也该饿了。”四阿哥忙行礼后,半挨着炕沿坐下,随意拿起一块糕点食用。

康熙连着吃了两块糕点,仍没住口,李德全眼角俱是喜色,又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康熙面前,四阿哥笑道:“皇阿玛今日胃口看着比往日好。”

康熙看了我一眼,轻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什么都有些念旧。”

李德全赔笑道:“不如晚上的晚膳也让若曦去吩咐置办吧!”康熙没吭声,李德全向我打了个眼色,我躬着身子要退出去,康熙忽又说:“你看着气色不好,回头让太医看看。”

“谢皇上恩典。”我忙跪下磕了个头。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晚膳刚用过,四阿哥来请晚安,康熙私下召见四阿哥,屏退左右,只留李德全服侍。玉檀她们一副见惯不怪的神情,我却是坐卧不安。

四阿哥出来时,脸紧绷,和我目光轻触的一瞬,眼里全是悲痛绝望。我心如刀绞,再看时,他已恢复如常,低垂目光,安静离去,脚步却略显蹒跚。康熙究竟和他说了什么?

他刚走不久,德妃娘娘来探望康熙,两人一卧一坐低低笑语,我们守在外面只听到隐约的笑声,其余俱不可闻。我心内焦急,频频向帘内张望,引得李德全看了我好几眼,最后索性压着声音呵斥:“若曦!”我这才强压下焦灼,低头静立。

李德全吩咐王喜候在外面仔细听吩咐,把我叫到僻静处,厉声呵斥道:“你在浣衣局洗衣把脑子也洗傻了吗?如今这是你的机会,自个儿不把握住,我就是再有心帮你也不行!”

我忙跪下向李德全磕头:“奴婢知道谙达对奴婢的恩德,奴婢再不敢了。”

他语声放软道:“你是这宫里难得一见的人,这次虽是我私自拿的主意,却是万岁爷的恩典,可不要再行差踏错了。”我磕头应是。

德妃娘娘刚走,隆科多又来觐见,其实这几日隆科多日日都来,可我偏偏有一种感觉,觉得一切就在今日。

我给隆科多奉茶时,康熙道:“朕年纪已大,近日身体又不好,打算宣十四阿哥胤祯回京,这次回来,朕不打算再让他回军中,所以此事不能轻率,需想好委派何人去接替。明日朕打算召集诸大臣商议此事,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我紧紧捧着茶盅强耐着放好后,手已无半丝力气,忙退了出来。

心内煎熬,在地上直打转,感情上希望不要这样,我不要四阿哥伤心失望痛苦;理智上却觉得这也许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十四阿哥登基,大家也许都会活着。可能对八阿哥下手的十四阿哥如果登基就真的不会铲除异己兄弟吗?

正在挣扎痛苦,外面忽然传来叫声,霎时乱成一团。我掩嘴,忽地松一口气,历史终究按照预定轨道前行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喜该伤,一瞬后,如梦初醒,忙跑出去。

康熙躺于床上,脸色紫涨,呼吸急促,满头满额的汗。太医进来后,隆科多和李德全交换了个眼神,退出屋子,吩咐立即派重兵围起畅春园,任何人无他许可不得进出。又派随从持令牌通传,九门戒严,亲王和皇子没有许可严禁私自出入。

李德全听完后,觉得隆科多所做不偏不倚,合乎情理,微点下头,吩咐王喜:“带人看着四周,不许任何人私自离开。任何人接近,若有违抗,当场杖毙!”王喜立即领命而去,周围霎时安静下来。

我替康熙拭汗,心下凄然,这位千古一帝终于走到了他生命中的尽头。我约莫可以确定康熙猝死的原因,应该是心脏病之类的问题。表面的情形很类似。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戌刻,畅春园清溪书屋,康熙驾崩。享年六十九岁。

康熙去得太仓促,满屋子人全部傻呆着跪倒,连一向最有主意的李德全也是满脸茫然。隆科多大哭着对李德全道:“皇上刚对臣说完,已经拟好诏书传位于四皇子就突然昏厥。”说着已经泣不成声。李德全脸色一阵白,一阵青,神色是从未有过地仓皇。一地跪着的人只闻隆科多的哭泣声。

未多久,四阿哥领着侍从进了屋子,李德全刹那间身子簌簌直抖。九门戒严,畅春园重重侍卫,消息根本不可能外传的情况下,四阿哥却轻易而至。李德全应该已经明白在手握重兵的隆科多的支持下,四阿哥完全占得了先机。此时其余皇子也许还被士兵拦在门外徘徊,甚至也许还在惊疑不定康熙究竟怎样了,而四阿哥已将整个京城掌控。

我看着他从沉沉的夜色中缓慢而坚定地一步步走进灯火通明的书屋,不知道是悲是喜。他隐忍十多年的梦想终于迎来光明,而其他人的命运也必将沿着历史的轨迹缓缓滑入黑暗之中。他走到康熙的榻旁,缓缓跪倒,双手捧握着康熙的手,头贴在康熙掌上,静默无声,只有肩膀微微抖动。

隆科多抹了抹眼泪站起道:“皇上驾崩前,已面谕臣:‘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说完向四阿哥倒头便拜。

满屋子跪着的人都看向李德全。李德全脸色青白,呆呆愣愣。我深吸口气,向四阿哥重重磕头,口道圣安,王喜随我磕头。有人领了头,惶恐不安的人立即纷纷跟随,满屋子霎时间此起彼落的磕头声

、请安声。李德全视线从众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我和王喜身上,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神色凄凉伤痛中有不能置信,猛然闭上眼睛,俯身磕头。

四阿哥转身立起,扫了一圈跪着的众人后,眼光在我脸上微微一顿,吩咐道:“把所有人各自拘禁,不许任何人私自接近通传消息。”

我被带进小屋关起。我坐在地上,头埋在双膝间,身子缩成一团。这样也好,我不必目睹他登基前最后一幕的针锋相对。八阿哥和九阿哥肯定不服,但他们在京城并无兵权,一个隆科多对付他们已足够。最重要的是隆科多有康熙口谕,再加上李德全和王喜的证明,遗诏一颁,除非他们想造反,否则就是无力回天的局面。十四阿哥虽手握兵权,却远在千里之外,等知道康熙驾崩的消息已是十余天之后,京城局势已定,四阿哥以有心算无心,十四阿哥仓促之间势难应对。

小屋中一待就是七日,我情绪狂躁难受,想到十三阿哥的监禁生涯,这才真正体会到失去自由的痛苦,我不过是七日就觉得快要崩溃,他却是十年,同时也越发感佩绿芜。

想到十三阿哥肯定已经被释放,我可以再见他,心里真正有了纯粹的高兴,我一定要和他再大醉一场。

门当啷一声被推开,一个太监赔笑着进来请安道:“姑姑,请随奴才回宫。”我静静站起,走出门,温暖的阳光霎时洒遍全身,这才知道阳光的可贵。

坐在马车上,沉默半晌后,我掀开帘子道:“你坐进来,我有话问你。”

太监忙爬起,挨着座位半坐半跪地低头静候。

“皇上登基了吗?”

他道:“今日刚举行了登基礼,宣布明年是雍正元年。”

我犹豫了下问:“八贝勒爷他们……”

他抬头笑道:“贺喜姑姑,皇上十四日就加封八爷为亲王了,还命八王爷和十三王爷、马齐大人、隆科多大人四人总理事务。极为倚重八王爷。”

我不敢深思,只问:“十三爷可好?”

他笑说:“一切安好,姑姑待会儿就能见到了。这几日八王爷、十三王爷日日和皇上在养心殿议事。皇上待十三爷很是不同,众位爷为了避讳皇上的名字,都改了名字,唯独十三爷皇上下旨不让更名,可十三爷自己跪求着推拒了。”我心下滋味难辨,默坐无语。从今后,八爷要从胤禩改为允禩,十三爷要改名为允祥,十四爷更因为完全与胤禛发音相同而要从胤祯改为允禵。

紫禁城往日的红黄主色淹没在一片白黑之间,明确地向世人彰示着天地已改。轿子停在养心殿前,我立在殿前,步子却无法迈出。半晌后,仍然站着不动,一旁的太监脸色焦急,却不敢多言,只静静等候。

感觉膝盖又开始疼,站不住,可又不愿意进去,走开几步拣了块干净的台子坐下。太监再也忍不住叫道:“姑姑。”我头搭在膝盖上没有理会。

一双黑色靴子停在眼前,我心大力地跳了几下,深吸口气,抬头看去,却霎时愣住。

十三阿哥浅浅而笑地看着我,身子瘦削,头发已微微花白,眉梢眼角带着几分郁悒,当年的两分不羁已荡然无存。眼光不再明亮如秋水,黯淡憔悴,唯一和多年前相同的就是其中的几丝暖意。

我缓缓站起,仔细看着他,他也仔细打量着我。他比四阿哥年幼,可如今看来竟比四阿哥苍老许多,那个长身玉立于阳光下、身躯健朗、风姿醉人的男儿哪里去了?

两人相视半晌,他笑道:“皇兄让我来接你进去。”

我眼中含泪,点点头,他在前而行,我随后相跟,刚进殿门,我立定道:“我七日未好生梳洗过,这样蓬头垢面的有犯圣颜,我想先去梳洗一番。”他微沉吟了下,点点头。

太监领着我进了一间屋子,道:“姑姑就先住这里,奴才这就去命人备沐汤。”我打量着屋子,浣衣局的箱柜都已搬过来。两个年轻宫女捧着衣物推门而进:“奴婢梅香,奴婢菊韵,给姑姑请安,姑姑吉祥。”

我愣看了她们一会儿,忽地惊觉过来,神思一直恍惚,竟把玉檀忘了:“玉檀在宫里吗?”

两人恭敬回道:“奴婢不知道。”

我问:“王喜呢?”

两人相视一眼道:“王公公在。”

我忙道:“麻烦两位帮我把他找来。”

两人踌躇了会儿,年纪较大的梅香向我行礼后转身而出。菊韵赔笑道:“姑姑先洗漱吧。”我犹豫了下,点点头。

正在沐浴,听到屋外王喜问:“姐姐找我什么事?”

我问:“你如今在哪里当值?”

王喜回道:“分派到皇后娘娘宫中,不过因为人手紧,这几日还在养心殿伺候。”

“玉檀呢?”

他回道:“玉檀已过出宫年龄,皇上给了恩典,这几日就放出宫。”

“让她来见我一面。”

王喜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我道:“好了,你先去吧!”

沐浴后,抱膝坐于床上。梅香轻叩门:“姑姑。”我忙扯过被子躺倒装睡。梅香推门探头看了一眼,轻叫:“姑姑。”见我沉沉而睡,又轻轻掩好门。

我睁眼盯着帐顶发呆,我在害怕什么?我能拖延到几时呢?未见时想见,能见时又恨不得逃走。本只是躺在床上装睡,可从到畅春园后就一直没有安稳睡过,泡了一个热水澡后乏意渐起,沉入睡乡。

半睡半醒间,觉得有人盯着我看,立即清醒过来。四阿哥,不,以后是皇帝了,胤禛的手轻抚着我眉眼:“已经醒了,干什么装睡?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

缓缓睁开眼睛,暗黑的屋中,他侧坐于床上,看不清楚面目,似乎黑暗隔阻了很多东西,令我觉得有些心安。

“要点灯吗?”

我忙道:“不要,我喜欢这样。”

胤禛轻笑几声,俯身在我耳旁低低道:“你喜欢孤男寡女共处暗室?”

我侧头避开他问:“什么时辰了?”

他道:“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你若饿了,现在就传膳。”

我道:“没饿,既已错过,也就不急了。”

胤禛弯身脱靴,我一惊忙压着被子,全身僵硬。他又气又笑,拽着被子道:“放心,忽觉得很乏,就是躺一会儿。”我犹豫了下,松了被子,他拉拢被子,轻轻把我揽到怀里紧紧抱住。

我沉默了半晌,转过身对视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暖意融融,我心头一热,不禁伸手环抱住他,触手处只是觉得瘦。心中酸楚:“这几日辛苦吗?”

他笑说:“还好。”

两人静静相拥而卧,半晌后,他迷迷糊糊地说:“朕先睡会儿,你饿了叫朕。”话音刚落,人已沉睡过去。

我躺在他怀中,忽觉得前所未有地幸福,在心底深处也许我已企盼过很久,就我们两个人,彼此属于对方。以前早已过去,未来在这一刻还离我很遥远,我们只活在这一刹那,不必为将来担心。

不到一个时辰,胤禛忽然惊醒,猛地叫道:“若曦!”

我忙道:“在这里。”

他重重叹口气道:“我梦里以为我搂着你是做梦。”他的臂膀忽然加重了力道,搂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切都过去了,十三弟和你都在我身边!”

我也紧紧拥着他道:“我们都在你身边!”

胤禛问:“朕……我睡了多久?”

我道:“约莫一个时辰。”

他忙翻身坐起:“你肯定饿慌了。”

我随他起身:“只是有点儿饿而已。”

他一面套鞋一面叫道:“高无庸。”屋外一个声音立即应道:“奴才在。”我这才惊觉屋外一直有人守着。

“传些清淡小菜和粥。”

“喳。”

“朕……我还有事要办,你自个儿用膳吧!”我点点头。他静静握了会儿我的手,放开,起身要走。我叫道:“四爷。”又忙改了口,“皇上。”他回身看着我。“我想见见玉檀,在宫中这些年,我们一直相依做伴,如亲姐妹一般。就是我到浣衣局后,她也一直尽力照顾。”

他微沉吟下,柔声说:“好。”我犹豫了下又道:“我还想见我姐姐。”

他道:“现在不方便,宫中一切都在整顿,过段日子一切安定下来后,我自会让她来见你的。”

我大喜道:“多谢。”

他俯身轻抚着我脸道:“我以后要你每天都如此笑。”

我心中一暖,握住他的手,凑到唇边轻吻了下,他瞬时颇为情动,忽整个身子俯下来,我忙推着他道:“你不是有事要办吗?”

他愣了下,起身笑骂道:“真是会磨人!”说完转身而去。他刚出去,梅香进门向我请安,点亮了灯。

梅香服侍着用完膳,夜色已经深沉。菊韵在屋外道:“姑姑,玉檀姑姑来了。”我忙迎出去,脸色憔悴的玉檀向我请安。我一把搀起她,拉着她进了屋子。梅香向我行了个礼后掩门退出。

我拉着玉檀坐在椅上问:“还好吗?”

她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脸色变化无端,忽地跪下抱着我腿低低哭起来。我忙跪倒,抱着她在耳边说:“你有什么委屈就告诉我。”

她抹了眼泪道:“我不想出宫。”

我拿绢子替她拭干眼泪:“我求皇上厚赐你,你出宫后定不会受苦。”

她道:“这些年我所得赏赐虽远不能和姐姐比,可养老却足够。”

我沉默了会儿问:“你心中可有中意的人?我求皇上为你指一门好婚事可好?如今你年龄虽不能做正室,可皇上亲自赐婚,也没人敢小看你的。”

玉檀眼泪霎时如断线珍珠,簌簌而落,摇头哭道:“姐姐,我不想嫁人。自从入宫就已经绝了这个念头,我所求不过是家人平安。弟弟们已经各自成家立业,弟妹们我从未见过,如今回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在宫里,他们提起姐姐是御前侍奉时,旁人都会给些面子,他们仕途顺利,就算全了我入宫的心愿。再则,我愿意陪着姐姐。”

我轻叹口气喃喃道:“想出的人出不去,能出的人却不愿出。”

玉檀低语央求道:“好姐姐,你就让我留下吧,我给姐姐做个伴。”

我点头道:“我私心里巴不得你能陪着我,这宫里我还能找谁去说体己话呢?不过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只能去求求皇上。”

玉檀破涕而笑:“姐姐既应了,皇上定不会驳了姐姐面子的。”

我拉着她站起:“我自个儿都没把握的事情,你倒是信心满满。”她笑而不语。

我问道:“你现在住哪里?”

“还在以前的院子里住着。”

“李谙达呢?”

“没见过,不过听说要放出宫去养老。”

两人絮絮叨叨,不觉已过了子时,玉檀起身告退,我笑送她出屋。

看寝宫依旧黑漆漆的,我看着灯火通亮的东暖阁问:“皇上这几日都这么晚还不睡吗?”

梅香应道:“都在东暖阁处理公务,累极时,就在那边随便歇下了,一直没在寝宫睡过。”

下午睡了一觉,心里又记挂着他,留心听外面动静。他却一夜未睡,直到五更鼓响过,早朝时间已到,人都一直未回。

刚穿好衣服,梅香就端着水盆洗漱用具进来,我问:“皇上已经上朝去了吗?”

梅香帮我挽袖,一面回道:“已经去了。”

待到他下朝时,我手中的唐诗已粗粗翻完一半。我立在西暖阁内,从窗户内看过去,八爷、十三爷、张庭玉随在胤禛身后进了大殿。七年未见八阿哥,乍一见,心中滋味难述。

年华渐逝,每个人都带着几丝憔悴不堪,可他却是个奇迹,如深秋枫叶一般,岁月的风霜只是把他浸染得越发完美。少了年少时的清朗,却多了中年的凝重。风姿无懈可击,气度雍容超拔。可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单薄,那么瘦?

直到晚膳时分,梅香来说:“皇上召姑姑去伺候晚膳。”

我搁下书随她而去,随口问:“皇上议完事了?”

梅香回道:“不知道,八王爷和张大人已经离去,十三王爷仍在。”

我上前请安时,胤禛和十三爷正在净手,菊韵端着水盆,高无庸在帮胤禛挽袖子,他示意高无庸退下,带着丝笑看着我。我轻抿了下嘴角,上前帮他挽起衣袖,又服侍着他擦脸洗手。我这厢忙完后,十三爷也已洗好。

太监膳食已布置停当,胤禛坐定后道:“十三弟,坐吧!”

十三爷行礼谢恩后,方坐下。胤禛吩咐道:“留高无庸伺候,其他人都退下。”待人退下后,吩咐高无庸:“再加把凳子。”高无庸忙搬了把凳子过来,放在他身边。胤禛看着侧立在身后的我,示意我坐下。

他笑看看我,再笑看看十三爷,叹道:“终于能一块儿用膳了。”

十三爷微微笑着道:“多谢皇兄恩典。”我眉头微蹙地看着十三爷。他却恍若未觉,说完后就低头恭坐着。

胤禛在桌下轻捏了下我的手,道:“都是你们爱吃的菜,随意些。”说着给十三爷夹起一箸菜放于他面前的小碟上,十三爷忙立起谢恩。

我心中郁闷,拿起筷子拣了自己爱吃的埋头吃起来。十年相隔,不是想象中久别重逢的谈笑之声。胤禛刻

意亲近,十三爷礼数周全,气氛竟透着几丝尴尬。

闷着用完膳,十三爷告退。我依旧坐于凳上未动,胤禛拉着我手,拖我起身,走到榻旁坐下。高无庸捧茶进来,伺候胤禛漱口。胤禛用完后,顺手将还剩半盏的茶递给我,我漱完口,高无庸低头静静退下。

胤禛笑问:“还不高兴?”

“怎么会这样呢?”我闷闷地问。

他叹道:“自打见到我,就一直如此,一点儿礼数都不缺,恭敬十足。”我心中难受,那个嬉笑不羁的十三阿哥再也回不来了吗?胤禛揽我靠在他肩头道:“我要其他人都尊我、敬我,甚至怕我,可唯独不要他。我只希望做他的四哥,不是皇上,不是朕。”

我默了会儿,叹道:“慢慢来吧!十三爷被监禁十年,吃了那么多苦,一出来就面对这么多变故,一时只怕还缓不过劲来。”

他道:“我也如此想,不管他表面怎样,内里却依旧是这满朝堂我唯一可信赖的人。”

两人彼此靠着对方,静静而坐。帘外高无庸回道:“皇上,何太医已经传到,正在西暖阁候着。”

我一惊,忙直起身问:“你不舒服吗?”

他一面站起,一面道:“是来看你的。”

我随在他身后出去:“我一切安好,有什么好看的?”

说着两人已经出了帘子,我不再多话,跟在他身后,进了我的屋子。胤禛走到屏风后道:“朕就在这里听着,你去传他进来。”高无庸先给他搬了椅子服侍他坐好,才转身匆匆出去。

胤禛在屏风后笑道:“此人医术极为了得,我当年去江南时,民间已有盛名。可是有些个呆,脾气又急,进太医院三四年,却一直不受重用。”

我道:“很多事情唯呆痴者才能耐得住寂寞钻研,不呆只怕医术反倒不能这么好了,所幸他现在已经遇上了伯乐。”胤禛轻敲了下屏风未语。

高无庸领着何太医进来,碍于胤禛坐于屏风后,踌躇着不敢拿凳子,我起身欠了欠身子道:“太医请坐。”高无庸这才取了凳子放在榻旁。

太医凝神把脉,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一面问着日常有无不适,半晌后,刚欲张口,我忙道:“别和我说什么阴阳精气的,按我能听懂的说。”

他沉吟了下道:“从脉象看,是陈年旧疾,到如今已有积重难返之势。”屏风后轻微的几声响动。

高无庸忙问:“此话怎讲?”

何太医道:“常年忧思在内,气结于心,五脏不通达,以至五脏皆损。体内更有寒毒之气。”

我道:“前面的多年前李太医已经说过,确如你所说是多年旧疾。只是这后一句如何说?”

太医道:“看你的手,应是常年浸泡于冷水中,起居之处也湿气过重,本就内弱,气血不足,五脏已有损,经年累月下来,自然寒毒侵体。”

我笑道:“倒也没那么弱,我自己并无不适的感觉。”

他问道:“是否近两三年月事不准?要么多月不来,一来又长时不净。”碍着胤禛在,我有些不好意思,微一颔首。他叹道:“为何不及早请人医治?”

我淡淡一笑,没有作答。浣衣局中,如不是大病到卧床不起,怎么可能请得动大夫?

高无庸忙问:“如今如何医治是好?”

何太医沉吟不语,大半晌后道:“当年李太医乃太医院翘楚,晚生来得晚竟没有机会求教一二。李太医既然诊过脉,不知可有方子?容我看过后,也好知道前因,更好下药。”我起身从箱子里取出当年李太医所列的长单子。

他如获至宝,接过细看,边看边点头,最后长叹一声道:“这么多年,你若能遵医嘱,病早就好了。再好的大夫,碰上不肯听劝的病人,也无法下药。”说着竟有收拾东西要走之意。

高无庸忙拦住道:“怎能看完病连方子都不开呢?”

何太医道:“开了等于没开,何必多此一举?”

一个要走,一个要留,两人相持不下,我暗叹,真是有些个呆痴。高无庸如今的身份,都有人当面和他拗着干。

胤禛从屏风后走出道:“朕保证她这次一定遵医嘱。”

何太医惊得面色立变,忙惶恐地跪倒请安。

当着胤禛的面,何太医又细细替我把了一次脉,提笔开方子,一面道:“当年李太医所列照旧,我再补一点就可。身子怯弱,不能下重药,体内寒毒,只能慢慢引导疏通。回头和好丸药,每日服用。”

胤禛问:“若一切都遵嘱咐,病可能全好?”

何太医踌躇不语,胤禛道:“就如刚才朕在屏风后一样,有话实说。”

何太医低头道:“确如臣先前所说,已是积重难返,如今只能是细心调理,不至严重。若一切遵照臣所列,臣可保十年无虞。”

胤禛冷冷问:“那以后呢?”

何太医垂头不语,半晌后道:“现在推测十年后尚早,要看这十年医治调理如何。”

胤禛脸色森然,默默无语,何太医和高无庸大气也不敢喘,垂头僵站着。我伸手握住他的手,他脸色稍缓,眼中的伤痛却愈重,紧拽着我的手道:“你们都下去。”两人忙静静退出。

他起身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复紧紧地搂住,很久后低低说:“都是我的错。”

我摇头道:“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往自个儿身上揽,如今一切安好,就发愁十年后,那日子还要不要过呢?”

两人相拥半晌后,他放开我问:“你累吗?要先歇息吗?”

我问:“你呢?你什么时候歇息?”

他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

我道:“我不想睡,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点点头,握着我的手向东暖阁行去,出了屋子,也未避嫌地放开,反倒握得越紧。天已经黑透,高无庸看我们出来,忙打了灯笼侧走在前面。

胤禛坐于桌前查阅文件,我随手抽了本书,靠在躺椅上随意翻看。寂静的屋中,只有他和我翻阅纸张的声音,熏炉缭缭青烟上浮,淡淡香气中,我不禁轻扯嘴角笑起来,觉得这就是幸福。我们彼此做伴,彼此相守。

侧头看向他,他撑头,眉头紧蹙地盯着眼前的文件。我盯了半晌,他依旧是这个姿势,心中纳闷,轻轻起身,走到他身侧,探头看去。

胤禛往一旁挪了挪,我挤坐在他身旁。他揉了揉眼睛道:“眼睛都看花了,却还是一笔糊涂账。”

我翻阅了下道:“这么明细的账簿,你也要细看吗?”

他靠在椅背上叹道:“没办法,太穷了,不细看,如何知道从哪里把银子省出来?把被人拿走的要回来?满朝上下,干净的没几个,朕如果心里不一清二楚,只能被他们糊弄。”

我道:“十三爷呢?为何不交给他?”

胤禛摇头道:“他要看的不会比我少,现在肯定也在灯下头疼呢!”说完,他又低头看起来。

我从旁边抽了一本账簿,也细看起来,此时还没有复式记账法,都是单式记账法,看半天后才能大致明白一项收支的来龙去脉,而且没有好的报表格式,不能有效汇总、分类分析,看得人头晕沉沉,还把握不到重点。不禁叹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

他道:“账簿可不是人人都能看懂的,朕当年也是花了些工夫才学会。”

我凝视着满桌账簿问:“这些能让我翻阅吗?”

他诧异地问:“你看这些做什么?”

我笑说:“我看看,看能不能看懂。”

他微一摇头道:“你要看就看吧,不过千万不可弄不见了,有些没有复本的。”

我点头应是,又问:“就这些吗?”

他道:“多着呢,就搬了这些出来。”

听着外面敲了三更,我道:“先歇息吧,五更就要上朝呢!”

他道:“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晚了?你自个儿先去睡,我再看一会儿就去睡。”说着已经低头看起来。

我手覆在账簿上说:“自从搬进养心殿,你可曾真正睡过一觉?今日不许看了。”他皱眉看向我,我软声道:“我也会担心你的身体呀!今日太医可刚说了,不要我忧虑担心的。”

他眉头展开,合拢账簿,牵我起来,守在帘子外的高无庸忙挑起帘子。西暖阁内当值的宫女太监听见声响忙开始准备洗漱用品。

他侧头道:“你不用伺候我了,自个儿去洗漱吧!”

我点头欲走,他又一把拽住低声道:“收拾完了悄悄过来。”我脸腾地一下滚烫,看着他身后的龙床,忽生酸楚,摇摇头,抽出手,快步而出。

我刚准备关门熄灯,胤禛身着中衣,披着外袍推门而进。我一下全身僵直,呆呆站着。他走近,轻抚了下我的脸道:“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一块儿躺着。”我静立未动,他拉着我走到床边道:“我们蹉跎了多少时间?从我答应娶你到现在已经十年,我如今只想尽可能多在一起,我怕……”他扶我在床上坐好,轻抚着我头发道:“我们还能有几个十年呢?”我眼眶一酸,忙忍住眼泪,点点头。他随手搁了外袍,起身吹熄灯。

两人脸对脸躺着,他笑道:“你怕什么呢?你放十二万个心,我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累得慌,什么都干不了。”我不禁笑起来。他笑在我额头弹了下道:“现在听着乐,以后只怕会为此怨我。”

我气掐了他一下道:“美得你!”他低笑未语。

两人静静躺了会儿,我央求道:“你别把玉檀送出宫可好?留给我做伴。”他“嗯”了一声,转眼已沉入梦乡。我撑头看他,虽面色疲惫,眉头却是舒展的,不禁叹了口气,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下,躺下睡觉。

高无庸在外低低叫道:“皇上。”

我睡得浅,立即惊醒,忙起身披好衣服,胤禛却沉睡未醒,犹豫了下,还是推了推他:“快要五更了。”他蹙着眉头低低“嗯”了一声,又微眯了会儿,一下翻身坐起。

我起身点亮灯,帮他拿衣服,想服侍他穿衣,他却只是盯着我,神思恍惚。我给他披上衣袍:“当心着凉了。”他忽握住我的手,把我拽进怀里,抱住了我:“从别后,盼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勤把银烛照,相逢犹恐是梦中。”

我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喜悦。午夜梦回,我也曾梦见他在身边,但眼一睁,却只有冷清夜色。

我轻轻在他脸颊上亲了下,侧着头含笑问:“梦里有这个吗?”

他笑睨着我问道:“你真想知道?”

我脸有些烫,笑推了他一把:“高无庸在外面候着呢。”

他神色一肃,眉宇间已全是威严,眼睛里的笑意却仍是很浓,推着我躺回榻上:“不用你服侍我。昨儿夜里睡得晚,你再睡会儿。”

我虽已睡不着,但不忍他挂心,只得躺下。他披着外袍拉开了门,高无庸立即伺候着他离去。

我又躺了半晌,看窗户有些蒙蒙亮了,起身洗漱,用完早膳后,匆匆去了东暖阁。当值的恰是王喜,看我进去,过来笑着请安。我道:“忙你自己的事情去。”说着走到桌旁要翻阅账簿。

王喜拦住我,支支吾吾地赔笑说:“姐姐,未经皇上许可,任何人不得随意进来的。”

我抬头看着他道:“你看我是那不知规矩的人吗?皇上准了我看的。”

他为难地说:“可……可皇上并未……”

我笑说:“不为难你了,回头让皇上给了你吩咐,我再来看。”他忙喜应是。

王喜陪我到厢房坐下,忙着给我冲茶。我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左右无人,慢声道:“你是什么时候跟了皇上的?”

王喜把茶在桌上放好,道:“知道瞒不了姐姐,是五十二年间的事情。”我轻叹口气:“李谙达肯定很伤心。”他脸有些发白,我道:“不只是你,还有我,我们两个都让他失望了。”他低头搓手不语。

我道:“你一直对我很维护,在浣衣局暗中帮我打点,也是受皇上嘱托吧?”

王喜道:“皇上当年不方便出面,想着我好歹在宫内还说得上话,就命我找张千英,银子都是皇上所出,我不过担个名义罢了,但我自个儿也愿意,和姐姐一向要好,也不愿姐姐受苦。”

我问:“你是李谙达一手调教的人,权力钱财只怕都买不动你,究竟是为什么?”

他低低道:“我是南边人,家里本就穷,入宫那年又遭了涝,眼看着都要饿死,爹娘无奈,只好托了相熟的人把我送进宫,想着总是条活路。兄弟总共六人,可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后来只剩下我和五弟。幸得师傅提拔,我大时,家里已经吃穿不愁。五弟是个急脾气,因为知县的儿子调戏弟妹,一怒之下失手把对方打死。对方要五弟偿命,判了死刑。我虽在宫里当差,可姐姐知道我师傅的脾气,管束很严,没有我说话的地方,况且山高水远的我就是有心都插不上手,可爹娘就指着五弟养老送终,传递香火了。后来幸亏李大人听闻此事,重审了案子,道:‘调戏良家妇在先,失手打死人在后,虽有过,不至于死罪。’杖打了五弟,又判了八年刑狱,一条命却是保住了。”

我问:“李大人是李卫吗?”

王喜点头应是。我心下叹道,李谙达当日还派王喜带人封锁畅春园消息。外有隆科多,内有王喜,胤禛也算天时地利都占尽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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