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六章 相忘谁先忘

康熙五十一年的最后一天就在各人对未来的算计中平静度过。

深夜,辗转反侧半晌,我仍旧无法入睡,脑海里全是除夕晚宴上和姐姐相对无语的画面。她泪眼迷蒙,我心下歉疚。她似乎有满腹的话欲说,却只能坐着由我请安后离去。坐于她侧前的八阿哥和八福晋谈笑着瞟过我们两姐妹,又各自转开了视线。满堂人语欢笑,欢庆新年,姐姐和我却是遥遥相望,各自神伤。

想给姐姐写封信,几次提笔,却无从落笔。让她不要担心我,可如今的局面她怎能不担心?说我很好,却知道根本骗不了姐姐。思前想后,竟然无话可说。我如今对自己的将来完全迷茫,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坐等命运的降临。

冬去春来,春去夏至,我已经二十二岁,按照惯例明年就是放出宫的年龄。我常想着康熙究竟什么时候赐婚,有时觉得自己好生疲惫,索性事情早点儿分明,让我得个痛快;可有时又祈求康熙最好压根儿忘了这件事,就让我在宫中待一辈子吧。想起当年居然还有离开紫禁城、畅游天下的想法,不禁苦笑,自己竟然如此痴心妄想过?如今能安稳待在紫禁城中都变成渴求。宫中不是没有服侍到老的嬷嬷们,可自个儿心中明白我绝对不会是其中一个。

康熙北上避暑,随行的有三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等。

不当值的时候,我就牵着马,在草原四处游荡。看着茫茫草原,不可抑止地悲伤。这片草原承载我太多的记忆,四阿哥在这里强吻过我,教我骑马,月下谈心;八阿哥和我携手共游,并骥而驰,大声笑过也痛苦哭过;十三阿哥为救我,与敏敏相视对峙,帐篷里两人的笑语……想至此处,猛地翻身上马,马鞭一声空响,如箭般飞射而出。

正在纵马狂奔,身后马蹄声急促,很快一骑与我并肩驰骋。十四阿哥叫道:“你疯了?无缘无故骑这么快!慢一点儿!”我没有理会,依旧打马狂奔,他无奈何,只得策马相随。

快点,快点,再快点!我不断策马加速,耳边风声呼呼。

马渐渐疲惫,速度慢了下来,我心里郁闷稍散,由着马随意而行,侧头向十四阿哥莞尔一笑问:“你怎么有这闲工夫?”他一笑,翻身下马,我只好随他下来。

他问:“坐一会儿?”我点点头,两人随意找了块草地,席地而坐。我随手拔了几根狗尾巴草,开始编东西。

他问:“想起不高兴的事情了?”

我随意点点头。

他道:“李太医说的话,你还记着吧?”

我点点头。

他道:“有些事情早已过去,他已经放下;有些事情是你无能为力,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还有的事情由不得你自己,所以何必和自个儿过不去呢?”

我点点头。

他搡了我一把,说道:“只是点头,我说话,你有没有听?”

我笑说:“不就是遗忘吗?知道了。”说着,把已经编好的东西递给他,“送你一只小狐狸。”

他接过,拨弄了一下狐狸毛茸茸的尾巴问:“干吗要送我这个?”

干吗?干吗做任何事情都有干吗的原因?不过是随手编了,随手送了。我笑道:“因为你们都像它,百般聪明、千般算计,只是为了农夫的鸡。”

他脸色微变,盯着我笑说:“我并未惦记。”

我看着他笑道:“哈!自个儿承认自个儿是狐狸。”说完立起拍了拍身子道:“我要回去了。”

他坐着未动道:“去吧,不过骑慢一点儿。”我一笑未语,正欲翻身上马,他道:“过几日就有人陪你了。”我侧头看向他,他道:“佐鹰和敏敏要来。”我握着马缰低头默想了会儿,轻叹口气,上马而去。

几日后,佐鹰王子携王妃敏敏前来觐见康熙。我正琢磨着什么时候去见敏敏,佐鹰王子已经派侍从来叫我。

我走到佐鹰王子大帐前,还未说话,一旁侍立的仆从已经掀开帘子道:“王子正等着姑娘呢。”

我向他点头一笑,进了帐篷。佐鹰坐于几案前,一身艳红蒙古长袍的敏敏立于佐鹰身侧,俯身和他说话,俏丽中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我正欲请安,敏敏跑过来,一把抱着我叫道:“好姐姐,真想你!”

我推了她一下笑道:“以为嫁人了,也该沉稳些,怎么还这么风风火火的?”

佐鹰蹙眉看着敏敏道:“你若还这样跑跑跳跳的,我可只能多找几个仆妇看着你了。”敏敏侧头向他嘻嘻笑着皱了皱鼻子,回头仔细打量着我。

佐鹰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慢慢说吧!”我躬身行礼,佐鹰忙道:“免了,免了!私下里还受你的礼,晚上可就有的罪受了。”一面说着,一面似笑非笑地睨着敏敏,敏敏腾地一下脸绯红。我含笑低头装作没听见。

我凝视着佐鹰离去的背影,笑说:“他待你很好。”

敏敏抿嘴而笑,忽地敛了笑意,脸色沉重地问:“十三阿哥还好吗?我听说很是凄苦。”

我不愿她多操这无益的心,佐鹰虽然大方,可敏敏若老是记挂着十三阿哥也不妥当,于是说道:“传闻之词总是夸大的,他身边有人照顾。”敏敏问谁。

我将绿芜和十三阿哥交往前后的事情约略告诉她,敏敏听完,静默了半晌,幽幽道:“世间几人能做到潦倒不弃,一同赴难?她配得起十三阿哥,十三阿哥是有福气的,她也是有福气的。”

我凝视着她未语,她抬头道:“我只是出于朋友的惦记,我已经找到自己的星星,我会珍惜的,我一定会幸福的。”我释然一笑,不禁抱了抱她,惜福的人才是真正聪明的人。

她笑问:“我们可别老说我的事情,姐姐自己呢?”

我脸色一暗,半晌未做声,敏敏道:“我看八阿哥如今对姐姐面上虽很是温和,但骨子里却透着冷漠疏离。你们怎么了?为何会如此?”

我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不愿意想这些事情,觉得好苦,我们说别的吧!”我突然站起道:“在这草原上,我要开开心心的。走,我们赛马去。”

敏敏一拽我道:“我不能赛马。”说着脸又红起来。

我纳闷地坐了下来:“为何?身子不舒服吗?”敏敏低头一笑,无限温柔。

我猛地反应过来,大喜道:“几个月了?怎么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敏敏笑吟吟地道:“才一个多月,当然看不出来了。”

我笑说:“明年我就要做阿姨了。”

敏敏满脸幸福的笑,她忽然紧握着我的手道:“姐姐,不如我们结亲吧!让我的儿子将来娶你的女儿。”

我黯然苦笑道:“别说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哪里呢!就是知道也不敢随便答应你,你的儿子可是将来的王爷。”

敏敏笑说:“姐姐什么时候开始讲身份了?对了,给你说件事情,我阿玛的宠妃埋怨阿玛不把玉佩留给自己女儿,反倒给了一个宫女。我哥哥后来也问阿玛此事,你猜我阿玛说什么?阿玛说:‘她嫁的人身份比我们绝不会差,甚至只高不低,将来究竟谁沾谁的光还说不准。’”

我静坐未语,一块玉佩于王爷而言,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把太子对敏敏的觊觎之心引开;既对康熙示好,又笼络我;还是个风向标;却是我生活中的一块巨石,激起重重波浪,害我不浅。但看着敏敏无半丝城府的笑颜,怨怪都只能抛开。我道:“敏敏,身份不身份都罢了。其实最紧要的事情是我顶憎恨这种父母一句话决定孩子终身的事情。你自己经历过感情,应该知道被人强逼着嫁娶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敏敏一呆,道:“姐姐说的是,姐姐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只想着和姐姐不能常在一起,将来讨姐姐的女儿做儿媳也是让我们好上加好,而且姐姐的女儿定是数一数二的人,我们能讨到,是我们的福气,却忘了孩子自己的心思。”敏敏皱眉想了会儿道:“那随他们吧,如果将来没有做夫妻的命,就让他们结为兄弟姐妹也是好的。”

我心想不管什么都是缘分,父母交好,孩子却不投机的事情也很多。但不愿再扫敏敏的一番情意,遂笑应道:“若我真有福气还能有女儿,就一定让她对你如对我一样。”

敏敏喜道:“好呀!”

草原上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夏季已过去。敏敏和我依依相别,每次分别都会疑问此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时。不过这几个月让我彻底对敏敏放心,佐鹰是真爱她。也许佐鹰心里的确有权力政治的考虑,但他对敏敏的感情也是诚挚的。只能说他俩是天作之合,敏敏不用面对一个男子在江山和美人之间的选择,他们之间不存在舍弃或牺牲,因为敏敏对佐鹰而言,就代表着江山。

康熙回京后,住进了畅春园。隔着不远就是圆明园。圆明园是康熙于四十六年赐给四阿哥的园子,康熙偶尔也会临幸圆明园游玩。

今日康熙本来随意在畅春园中散步,不知为何,一时兴起,吩咐李德全轻车简从去圆明园。李德全见康熙兴致甚好,不好劝阻,只得应是,一面派人通知四阿哥准备接驾,一面安排侍卫,然后我和李德全服侍着乘车而去。

待到圆明园,四阿哥和众位福晋早已恭候在门口,车马还未到,已经跪了一地。康熙下车笑说:“朕一时兴起,来看看你种的地。听闻你种了不少果树,带朕去看看。”四阿哥忙起身,陪着康熙慢步逛园子。

因为圆明园离我的学校很近,所以读大学时经常来这里划船游玩,却只能空对着满目断壁残垣,遥想其当年风采。如今竟有机会亲自游览,早已凡事漠然的心,也不禁有一丝兴趣。

可惜一路逛去,很多传说中的著名景致根本未见,感到有些诧异。再一想,只怕是以后陆续建的,看来我是没什么眼福。如今看着也就是一个普通园子,还担不起“万园之园”的赞誉,起先兴冲冲的兴致淡了下来。

康熙一面看四阿哥亲手栽种的果树,一面听他讲各种果树不同的栽培方法,以及栽种时四阿哥闹的笑话,父子两人相谈甚欢,一时间让人忘了他们还是君臣。

康熙在兴头上,走了不少的路,李德全和我相视一眼,蹙了蹙眉头,看来他是在琢磨如何既不扫康熙兴致,又提醒康熙休息一会儿。四阿哥正立在树下回康熙的话,恰好侧朝我,我向他做了个坐下休息的姿势,他恍若未见,仍旧继续笑回着康熙的话。待康熙问完,他笑说:“前面凉亭周围种了很多皇阿玛喜欢的菊花,皇阿玛一定要去赏一赏,好几株都是儿臣自己照看的。”

康熙一听,笑说好,两人迈步向凉亭行去,李德

全赞许地笑看了我一眼,两人随在康熙和四阿哥身后而去。一旁四阿哥府中的下人,早看到四阿哥的手势,飞快地离去叫人准备。

待康熙在藤椅上坐定,四阿哥立在一旁一一指出自己照看的菊花,并把品种来历习性都说得极其分明,康熙边听边点头。不大会儿工夫,有人奉了茶点而来。我忙接过,拿出事先准备的工具一一试毒,李德全依次全部尝试后,奉给了康熙。

康熙一面看着凉亭四周景致,一面随意地品茶,四阿哥相陪于一旁聊天。两人从菊花说到五柳先生,从儒家的入世精神谈到老庄的无为而治,最后又回到了花中隐者菊花上。康熙谈兴大发,细细点评了各首吟诵菊花的诗词。李德全很长时间未见康熙如此高兴,也是满面笑容地立在一旁。亭子里笑意融融。

康熙茶倒是喝了不少,点心却未动一块。饮完茶,休息够了,几人起身又继续慢慢逛着。途中李德全服侍康熙更衣而去。我和四阿哥默默恭候着,其余随从隔着一段距离站着。

我漫无焦距地看着远处,随意地踱着步子,经过四阿哥身旁,低声道:“皇上刚才没吃点心,走了这么多路,过一会儿肯定会饿的。只看看儿子亲手种的农物瓜果,未免差一点儿。”

他静立了一瞬,转身招手叫了仆从,低声吩咐了好一会儿后,仆从立即快步跑走。

待得康熙回来,几人又转了一会儿,四阿哥看康熙兴致已尽,恭请康熙进厅堂稍微休息一下,再坐车返回。康熙笑着点头同意。

康熙坐定后,四福晋乌喇那拉氏居然亲手捧着茶点进来,我脸上带笑,心下滋味复杂地从四福晋手中接过托盘。我正在试毒,四福晋躬身向康熙请安,一面笑回:“这几味糕点肯定不如宫中的,不过是臣媳亲手所做,是对皇阿玛的一点儿孝心,所以只好请皇阿玛勉为其难尝一尝了。”

康熙听后,兴致大增,笑着从李德全手中接过,尝了一片,点头道:“不错,很是清甜。”

四福晋一面随着康熙拿起不同的糕点,一面道:“这栗子糕是用王爷种的栗子磨粉做的。这菊花糕,是用东边亭子外皇阿玛才赏过的菊花做的……”康熙大为喜悦,竟一一把所有的糕点都尝了一遍。

温柔端庄的四福晋,声音甜美地说着。我撇过头,淡淡看向窗外。

康熙用完糕点后,丫头端了水盆来,我刚欲挽袖,四福晋已经亲自服侍康熙净手。康熙看了我一眼笑说:“平日最能说会道的人,今日怎么成了锯嘴葫芦?”

我躬身,装做一脸委屈地说:“皇上如今有了聪慧灵巧的儿媳服侍,就嫌弃奴婢粗陋了。”

四福晋眼中闪过紧张不安,忙赔笑道:“常闻若曦姑娘兰心蕙质,又跟在皇阿玛身边多年,见识气度都非常人可比,若姑娘用粗陋二字,岂不羞煞我们吗?”

康熙笑对四福晋说:“别理她!她就是脸上做样子逗朕一笑,她不是那小心眼的人。”

康熙净完手后,又和四阿哥、四福晋笑说了几句,侧头问李德全:“缅甸进贡的玉如意可还有?”

李德全回道:“一共四柄,一柄在太后手中,一柄赐了密嫔,一柄赐了敏敏格格,如今还剩一柄。”

康熙道:“回头送过来,赏赐四福晋乌喇那拉氏。”

四阿哥和四福晋闻言,忙跪下谢恩。康熙笑道:“朕好久未如此畅意闲适,再矜贵的东西都比不上你俩这番孝心,谁说天家就无天伦之乐?朕今日可和平常百姓家的老头子一样了,吃的是儿子亲手种、儿媳亲手做的点心。”

康熙又略微坐了一会儿,才带着笑意起驾回畅春园。四阿哥、四福晋跪送康熙,我坐于车上,微掀帘角,凝视着跪于众人之前的他。马车渐行渐远,正欲放下帘子,他忽地抬头,盯向我的马车,目光有如实质,生生地钉在我心上。我全身僵硬,定定看着他,他身形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无踪,可他的目光却仍旧无处不在地笼罩着我。

我放下帘子,双手捂脸,眼泪顺着指缝渗出,无声地滑落在马车内的毯子上,瞬间无迹可寻,仿若从未有过。

因康熙喜菊,每到菊花开时,屋内总供着新鲜菊花供康熙赏玩。多年下来,这采菊、插菊、供菊的活计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在了我身上,所以一到秋季,每隔几天,我总要去一趟菊园。

大半个藤篮已插满菊花,我手握剪刀,看着开得最大最灿烂的一朵黄菊,犹豫摘或不摘。罢了,让它独自释放完自己的美丽吧!正欲提篮离去,有人问:“怎么不要那朵?”

我怔了一会儿,深吸口气,才敢转身,向立在树下的四阿哥行礼。

他走到我身边,两人静静立了一会儿,我行礼告退欲走,他凝视着那朵黄菊淡淡问:“为什么?”

我道:“有些不忍心,一旦摘下很快就会蔫掉。”

他道:“为什么不怨恨我?”

原来他问的是这个,我苦笑一下,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提步就走。他在身后叫道:“若曦,告诉我!”

我脚步微微一滞,继续前行,却感觉他的目光一直胶着在背上,丝丝缕缕牵绊不绝,心里越来越悲伤,脚步猛地停住,回身看着他。他的目光固执无奈,还有几丝酸楚。

我低头轻叹口气,走回他身边道:“为什么要恨你?因为你失信吗?真是可笑!难道如尾生般抱柱守信,至死方休?不要说此事还牵连到十三阿哥的将来,就是只你我两人,我也不愿两人抱着一块儿死。我宁愿各自活着!”

我道:“我知道!绿芜和我求的是十三阿哥现在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儿,而你求的是将来一日救他出来,目的不同,行事不同,为了远谋,只能牺牲眼前。”

他沉声说:“绿芜在我府门前跪求过。”

他道:“自十三弟监禁后,我从未去看过他的妻儿。”

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一步踏错,他们夫妻、父子有可能终生不得相见,唯有隐忍待发,将来才有可能共聚天伦。”

说完两人陷入沉默,他盯着身侧的黄菊,手臂僵直,紧握着拳头。我道:“正因为你以前和十三阿哥亲密,他犯事又是假托你的名义,所以你越发要避嫌;何况十三阿哥承认背着你如此行事,本就是陷你于不忠不义,是人都会心寒,哪有一转身就照顾对方妻儿,痛快原谅了对方的道理?古来圣贤恐怕也做不到。”

说完,转身欲走,他叫道:“稍等!”说着伸手掐下我未忍心剪的菊花,插入我篮中,冷冷道:“我很快会忘记一切!”说完转身就走,我朝着他背影道:“我也会的!”说完立即转身快步而去。

待走远了,才缓了脚步,失魂落魄地慢走着。一遍遍对自己说,我肯定能忘掉的!

菊花开始谢落,我立在花圃中,对着满眼残菊才惊觉已是秋暮。

康熙召集了诸位皇孙在校场射箭,又是一个明争暗斗的场面。既不该我当值,我也不愿去凑热闹,本想再摘几朵菊花,却已经无花可摘,遂没精打采地转回。

漫不经心地走着,忽看到十福晋迎面而来,要躲避已来不及,忙退到路旁俯身行礼。十福晋走过,我正松了口气,她却又转身走回,站到我身前。她看了我一会儿道:“起来吧!”我缓缓起身站定。

十福晋道:“随我走走。”说完,举步就行。我只得跟上,微微落后一步随着她。她走了一会儿,停在一棵大槐树下,树干足要四五人方能合抱。十福晋一只手搭在树干上,绕着树干无意地绕着圈子,我也随她走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笑起来,站定,侧靠着树干笑问:“我这辈子只打过那么一次架。你呢?”

想起当年之事,何等畅快淋漓,我也带笑回道:“我打过好几次。”她诧异地看着我,我笑说:“在西北的时候。”

她点点头道:“早闻西北民风彪悍,不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道:“你姐姐可不像你。”我一笑未语。

她道:“当年恨得要死,可如今想来,倒真是好玩,都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你在地上滚来滚去地打,而且我第一次打架,和你这个老手比,表现也不算差了。”

我笑道:“当年是我太冲动了。”

她笑摇摇头:“我也不比你好,口出不逊在先。”

我道:“我应该向你赔罪。”

她道:“好了!我们都是为了各自的姐姐,说不上谁对谁错,立场不同而已。”

提起姐姐,我不禁轻叹了口气,她也叹了口气,两人看着对方,都无奈地苦笑起来。她道:“明面上好似我姐姐占上风,其实你姐姐才是占了上风的那个。你姐姐什么都没做,可八爷凡事都照顾到她,但凡姐姐有的,八爷也绝不会落下你姐姐。”

我叹道:“我姐姐有什么上风可占的?佛堂念经吗?”

她轻叹道:“姐姐自小聪慧不凡,言谈爽利,行事不让须眉,因此极得外祖父疼宠。外祖父议论朝事时,都经常抱她在膝头,让她旁听。且姐姐确不令祖父失望,私下问答时,时有惊人之语。姐姐的名字‘明慧’就是外祖父特意改的,从佛经中化出,意寓‘明断是非,定取舍;慧力不灭,知虚妄’。当年紫禁城中的‘明慧格格’绝不只是个虚名。”她看向我道:“你姐姐的马术的确不凡,可是你没有见过我姐姐的马术,如果你见了,就知道,和我姐姐相比,你姐姐只是耍花腔,秀气好看有余,实用大气不足!”

我不以为然地挑挑眉毛,她道:“你别不信。姐姐的马术是外祖父亲自调教的。外祖父当年随肃武亲王豪格讨伐四川,击斩张献忠;任宣威大将军时,规讨喀尔喀部土谢图汗、车臣汗;任定远平寇大将军时,屡克吴三桂。哪件大功不是马背上立下的?祖父是以男儿的标准要求姐姐的,他调教的人岂能弱?那是千军万马中的骑射,若姐姐是男儿身,定能在沙场扬名!”

我叹服道:“你如此一说,我当然信的。”

她骄傲得意之色忽逝,沮丧地道:“可那有什么用?女人还是要秀气好看的好,男人根本不在乎这个。”

我道:“我姐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从未刻意讨好过贝勒爷,也从未想过要与你姐姐一争高低。”

她重重叹口气说:“这才是让姐姐最恨的地方。姐姐自小跟在外祖父身边,极得舅舅们的疼爱,当年有意娶姐姐的王孙公子有多少呀?”她往我身边凑了凑低声说:“我阿玛本不愿让她跟八爷的,他虽是阿哥,可咱们满人历来‘子以母贵’,他出身已经落了其他阿哥一大步。”我了然地点点头,满人的确如此,先子以母贵,儿子建功立业后,才有可能母以子

贵。

她低声说:“阿玛对姐姐寄予厚望,以我们的家世,姐姐的聪慧和容貌,只有做……”她忽然惊觉收了声,我微微一笑道:“我明白。”她点头道:“才不至于委屈了姐姐。可相较其他阿哥的出身,八爷实在……”她摇摇头说:“阿玛虽不愿意,可姐姐中意八爷。自小我们兄弟姐妹,就姐姐一人敢和阿玛对着干,偏偏阿玛每次总是顺了她的意。”

她沉默了会儿,唇边荡起几分笑意:“以前我不明白,可如今才知道,女人都是最傻的,即使明知道前面是火,也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只为了可能的温暖。姐姐就是那只傻蛾子。姐姐和八爷从未真正说过话,只见过几面,可就那么几面就让姐姐定心要嫁给他了。”

明玉侧头看着我,缓缓道:“姐姐出嫁前和我讲,她第一次注意到八爷是一个春天,姐姐正要出宫,经过汉白玉石桥时,八爷正斜倚着桥栏赏景,远远看去,洁白拱桥、翠绿垂柳中的八阿哥竟像谪仙人一样,不沾半点儿凡尘,让人不敢惊扰。姐姐在远处静立了很久,才不得不从桥上过,当姐姐给八爷请安时,八爷回头微微一笑,转身而去。却不知道,拱桥上的姐姐一直目送他背影消失后很久仍旧呆立着,他回头时眼中迅速掩去的几丝伤悲让姐姐从不知道愁的心竟也无故落寞起来。”

她叹了口气道:“从那后,但凡八爷的点点滴滴姐姐都上了心,八爷平日功课如何,八爷骑射如何,凡事都细细打听。八爷骑射得了皇阿玛赏赐时,姐姐比八爷还显得高兴;八爷字写得不好受皇阿玛责罚时,姐姐在家苦练不休,如今姐姐的一手好字就是如此来的;因为八爷聪敏好学,很得皇阿玛眷宠,十五岁时皇阿玛就命他掌正蓝旗大营随驾亲征大漠,后来又因为八爷胆识过人、谋略出众,皇阿玛特地题诗夸赞八爷:‘戎行亲莅制机宜,沐浴风霜总不辞。随侍晨昏依帐殿,焦劳情事尔应知’,消息从大漠传回紫禁城,姐姐把诗誊抄了不下千遍,一吟再吟,好像自个儿在沙场建了功勋;八爷十七岁就被封了贝勒,是众位阿哥中年纪最小的,一向不喝酒的姐姐喜得竟然在家大醉一场。从小到大,八爷从不知道他的一喜一怒、一哀一痛都有姐姐相陪。”

我听得半晌回不过神来,这些事情都是我到这里之前发生的,八阿哥居然也亲自上过战场?还被康熙赞誉“戎行亲莅制机宜”!

十福晋推了我一把:“你在想什么?”

我回过神来:“我想象不出来八爷在沙场上的样子。”

十福晋点头笑说:“是呀!他那样的容貌气韵感觉好似只应煮酒论诗、拥炉赏雪才不亵渎。不过姐姐说,八爷上了战场绝对不逊于‘兰陵王’。”

我喃喃道:“才武而面美,貌柔而心壮。因音容兼美,恐不足威赫,常着假面以对敌。击周师金墉城下,以五百骑士克周军重重包围,勇冠三军,齐人壮之,特为舞《兰陵王入阵曲》,以效其指麾击刺之容。”

十福晋笑道:“难怪爷和十四弟老说你冰雪聪明,我读书不多,听着你好似和姐姐当年说的话一模一样。”

我微摇了下头道:“我只是拾取了你姐姐的牙慧,真正懂的人不是我。”

她垂目静默了半晌,轻叹道:“从舅舅到哥哥,姐姐为八爷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连我嫁给十阿哥,都有一半原因为他,可八爷呢?他的心根本不在姐姐身上。你姐姐做过什么?就连笑都是若有若无的,可八爷面上虽冷淡,暗中却一直维护。当日大哥送姐姐一个琉璃屏风,上头的画比较别致,非一般山水花鸟,而是草原景致。你姐姐看到时,多瞅了几眼,结果没多久,一个绘制着西北戈壁风光的琉璃屏风就送到了你姐姐屋中,怄得姐姐立即就把大哥送的屏风砸了。”

我长叹口气,无话可说。

两人靠着树干,沉默了半晌,我道:“我能理解八福晋的心情,可她不能因此迁怒于我姐姐。”

明玉冷哼道:“迁怒?你真是没见过什么是迁怒。以姐姐的计谋手段、我们的家世,她若成心对付你姐姐,她还能在佛堂里念经?不过是打鼠忌着玉瓶儿,不能下手罢了!”

我又悯又气,道:“我姐姐是老鼠,那八爷也是老鼠,你姐姐也跑不了。”

她瞪着我,我回视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都扑哧一笑。她扭头道:“就是个泥人也有三分气,何况姐姐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姐姐已经够克制了。”

我轻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那是我姐姐,看到她受委屈,不管大小,我总是难受的。”

她道:“我明白,不过说开了,我们将来应该不会再为这个吵了吧?你不用一见我就躲,他也不必为难。”

我好笑地看着她问:“他?他是谁?”

她笑嗔了我一眼,道:“冰糖葫芦,你装的哪门子傻?”

我呵呵笑起来。世事多变,谁能想到我们两个也有相对而笑的一天?

在两人的笑声中,闻得鸟儿飞落于树上,唧唧啾啾地与我们笑声相和。她站直身子,向外行去,“该回去了。”我紧跟她而出。

她回头看着我,一面绕树而行,一面向我笑说:“其实,我真没想到你会……”话音未落,一个孩子的声音传来:“在那里!”我正要抬头随声望去,眼前一花,一道黑影直扑眼前,腰身一紧,已被快速揽到一边,脑子还在发木,就听到十福晋的惊叫声。忙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被四阿哥紧紧搂在怀里,两人脸脸相对。

我怔怔看着他,他也是一脸怔愣。彼此凝视了一会儿,又都蓦然反应过来,我急急地从他怀里甩脱,他也猛地放开我。

还是精神恍惚,无意识地打量着四周。树干上钉着一只白羽箭,箭尾仍在颤颤而动。十福晋被十阿哥侧搂着趴倒在地上,十阿哥脸带惊恐地扶福晋站起。

远处站着弘时,手握弓箭,面色惶恐,呆呆立着。他脚旁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太监。

十福晋起身后,一面拍着衣服,一面怒声问:“怎么回事?”

十阿哥三分惊三分怕,带着怨气瞪着弘时,怒问道:“如果不是我恰巧寻人而来,你要闯多大的祸?”

太监跪行着上前,一面重重磕头,一面回道:“奴才万死,主子射鸟追到此处,奴才本该多几分谨慎小心,却没留意到树背后有人,又不曾想福晋恰好转了出来,没来得及提醒主子,惊吓了福晋。奴才该死!”

四阿哥看着弘时冷声斥道:“还要呆站多久?”

弘时一个激灵,忙上前跪倒在十福晋身前,磕头告罪。四阿哥看着跪在地上的弘时,肃声道:“做事前从不肯看清楚,只知道一味贪功求先。”

十福晋向四阿哥请安后说:“他又不是故意的,也没有伤着人,孩子贪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四阿哥道:“福晋虽不计较,可该受的罚却不能少。”顿了顿,喝道:“还不磕头谢恩?”弘时忙向十福晋磕了个头,站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四阿哥又对地上跪着的太监道:“回去找管家领罚。”太监忙磕了头,站起来,躬身倒退着碎步离开。

我静立于一旁,看着眼前的一幕,心思却全在别处。忽看到眼前一只手在晃,才回过神来。十阿哥担忧地问:“吓着了吗?”

我忙一笑道:“没什么事情,只是心有点儿慌而已。”

十福晋笑说:“怎么每次和你在一起,总会闹点儿事情?还以为这次会不同呢。”

十阿哥诧异地看向十福晋,十福晋瞪了他一眼道:“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就不能和若曦说笑了?”

十阿哥脸色讪讪,又带着几分喜悦,傻傻看着十福晋。十福晋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来,撇开了脸。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十阿哥回过神来,脸色越发讪讪,挠了挠头道:“我走了。”说完向一旁的四阿哥匆匆行了个礼,快步而去。我向十福晋躬身行礼,笑道:“福晋还不去追?肯定在前面等着呢!”十福晋嗔了我一眼,向四阿哥行礼告退,慢步而去,越走步子却越快,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四阿哥提步而去,我叫道:“我有话问你。”他停了脚步,人却未转身。我绕到他身前,看着他问:“为什么?”

他沉默了好半晌,苦笑一下道:“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待我清醒,我已经这么做了。”

我凝视着树干上的白羽箭,心里酸酸楚楚、有喜有伤,原来我还是幸福的。在那一刹那,他选择了身子挡在我身前。一刹那,已经足够!

他冷冷道:“你不必多想,若给我点儿时间考虑,我肯定不会冒险这么做的。”

我收回目光,笑笑地说:“我只知道你做了。”他目光沉沉地看了我一会儿,从我身边快步走开。

我转身笑看着他的背影,待他身影消失不见后,我走到树边,轻轻抚过箭上的白羽:谢谢你,让我终于看明白和相信了一些东西。

试着拔箭,却因入木很深,纹丝不动。有心去找柄小凿子,又怕万一走开后被别人拔走。只得一面拔箭,一面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等到一个太监从远处经过,忙高声叫了他过来,他帮着拔了一会儿,发现也拔不出来,只得匆匆去找了凿子。两人折腾半晌,终于把箭取了出来。

我喜悦地道:“真是多谢你。”有心谢他些银子,却身无分文,只得问道:“你在哪里当值?”他忙笑回清楚,我记下后,握着箭转身而去。

十一月二十日,是良妃娘娘的忌辰,二十一日我方敢去祭奠,剪了两枝翠竹搁在她宫门前。事过境迁,冷静地想,忽觉得她的早走不失为一件好事。她走时,康熙虽对八阿哥有忌惮之心,但表面上一切还好。若让她亲眼目睹着八阿哥逐日被康熙所厌,只怕才是痛苦。

正在胡思乱想,忽闻得人语声,忙快速闪到侧墙后躲起。不大会儿工夫,听到脚步声停在了宫门前。

接着听到十四阿哥的声音:“这地上的翠竹不像是人随手丢弃的,应该是特意摆在这里的。”

半晌没有声音,八阿哥淡淡说:“竹叶上露珠还在,看来她刚去不久。”

十四阿哥道:“哪个私下受过娘娘恩惠的人放的也未可知,她如今不见得有那个心。”

十四阿哥为何如此说?不过这样也好。寂静无声中又过了半晌,闻得十四阿哥说:“八哥,你昨日刚在娘娘墓前久跪,今日又悲痛难抑,娘娘地下有知,定不愿你如此以至伤了身子。”

静静过了会儿,八阿哥长叹口气,道:“回吧!”

两人脚步声渐去渐远,寂静中,我又站了一会儿,转到门口,默立半晌,慢行而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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