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身上的伤,又加上连日来的奔波和疲惫,萧惊戎发了高热,连夜请了大夫来,灌了药后却还是不见得退烧,长安只得一遍一遍用酒抹他的四肢、腋下及脖颈处,以期这样能够达到退烧的效果,好在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天明时分,在长安抹完了三坛子酒后,萧惊戎身上的高热终于是缓缓退了下去,只是人还未醒。
长安有些疲惫,竟然就这样趴着床沿睡了过去。
天色微微发亮,清晨的鸣虫叫得清脆,听着窗外朦胧的响声,萧惊戎渐渐地醒了过来。
他先是动了动手指,只觉得四肢酸软无力,就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碾过一般,他缓缓地握手成拳,一次又一次,直到找回了些力道,这才撑着坐起了身。
只是觉着脚边的被角似被什么给压住了一般,他举目望去,目光顿时凝住了。
长安静静地趴在床沿边上,还是昨夜里那番模样,脚边的衣裙却是起了褶皱,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皓白细腕,发丝略有些垂落,遮住了她的脸庞。
床角放着几个空着的酒坛,在结合满屋飘散不去的酒味,萧惊戎大概知道昨夜长安做了什么,心中不由划过一丝温软。
昨夜里最后的记忆是他们不欢而散,长安收拾着碗筷离开时的画面,那时他只觉得胸中积郁难消,那股窒闷的感觉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接下来他便人事不知了。
只是他做了一个美梦,梦里虽然昏昏沉沉,但却处处有长安关怀的声音,细腻而柔软,就像情人在耳边的低喃,他软软地扯出了一个笑容,看着她忙碌而关怀的身影,似乎一眼便是永恒。
若是时间能停驻该有多好,若是能够活在有长安的梦中又该是怎么样的美妙。
若这只是个梦,他会亲手杀掉任何一个敢将他从梦中叫醒的人。
但可惜了……到了最后,却是他自己放弃了这个梦。
萧惊戎的唇角渐渐浮现出一抹苦涩,他能够明白长安对他的情意,不是爱情,从来都不是。
但是,她依然关怀他,在乎他,他甚至能在她的心中占领一个小小的角落,而这一切,却与爱情无关。
是他太贪心了吗?不是爱人,便是路人,难道他真的舍得将她远远地推开,从此不闻不问,天涯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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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离,你到底有什么好?让长安能够对你牵肠挂肚,念念不忘?
若是有一天,你对不起她,负了她,可别怪我将她重新抢了回来,再狠狠地收拾你!
大手缓缓地伸出,想要为长安捋起那缕垂落的乌发,可是刚刚触到发梢,萧惊戎的手却是猛地收了回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掩住了眸中的心痛,这份情从此以后便藏在心间吧!
门“吱嘎”一声开启,灰色的身影无声地步了进来,看到已经清醒过来的萧惊戎,又再瞄了一眼趴在床沿仍然熟睡的长安,青城的眼波柔媚地一转,微微扯了扯唇,轻笑道:“阁主,你可要多谢谢沈三娘子,若不是她彻夜未眠地照顾你,怕是那高热也退不下来!”
长安的身份也没有那么难查到,只不过一晚的时间,青城已经尽皆掌握,毕竟“天网一梦”是做什么吃的,那可不是摆设,再说,他的身份虽然只是副阁主,但他可是老阁主唯一的养子,至少阁中有一半的势力是偏向于他的。
“青城!”
萧惊戎半眯着眼,清晨的光线还不是很足,房中蜡烛却早已经燃尽,可他本就是适应惯了黑夜的人,所以此刻看到青城脸上玩味的表情,他不由微微皱了眉。
对师傅留下的这个养子,他虽然没有排斥之心,但到底也是存了一些戒备的。
而青城太完美,完美地好似这全天下的人都应该信服、膜拜、追随他,至少阁中的长老们大半都是愿意亲近他的,而不是冷冰冰的自己。
唇角渐渐地抿成一条直线,萧惊戎微微挑了挑眉,目光在长安的身上一扫而过,这丫头睡得很熟,显然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还全然无感,他在心里暗笑一声,呆在他身边就有这么放心吗?
接着思绪却是猛然一滞,他恍惚记得在他昏倒之前长安好似说了些什么与青城有关的话,可他的脑中却是一片迷蒙,完全记不得了。
或许是很重要的话,他只能待她醒来之后再好好询问一番。
想到这里,萧惊戎的目光不由又转向了青城,淡淡地问道:“昨儿个夜里,你在花园里遇到长安了?”
“阁主真是这般紧张她?”
青城笑靥如花,却是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来似是想要碰触长安,却在萧惊戎如刀一般冷厉的目光中僵在了半空,握掌成拳,不以为意地缓缓收回,最后却是背在身后,偏头玩味一笑,“这沈三娘子确实容貌出众,也怪不得阁主倾心相许了。”
“我的事,不用你管!”
萧惊戎面色冷峻,许是生病又受伤的缘故,虽然这话听起来没有几分力度,甚至还有些沙哑的绵软,但气势上却半点不容人置疑。
青城眼波一转,便笑着应了声是,态度看着恭敬,但到底存了几分真心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分坛中有人泄秘的事你尽快查个清楚,这种害群之马留不得,否则整个‘天网一梦’的信誉都得毁在他手中!”
萧惊戎对着青城淡淡地吩咐道,话音不见一丝起伏,却无法掩饰其中的冷酷与杀意。
冕宁县的分坛虽说不大,但却也是一个重要的据点,他绝对不会容许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天网一梦”从师傅郑重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刻起便与他的性命息息相关,绝对不容半点错失。
而据他之前收到的秘报,怕是坛中有人与外界勾结,图谋利益,所以这次入冕宁县他才提起了十二万分的注意,连十八骑也紧随身边,半点不离。
若是根挖得太深,难免会牵连太广,但若是挖得不够,那便是在身边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与危险相伴。
说不得这次他便要狠下心来,杀鸡儆猴了!
反正在阁中,他萧惊戎本来就是狠厉无情的主,他与青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他曾经也以为他们配合无间,直到今天,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同了。
萧惊戎不是没怀疑过青城,作为师傅的养子,难道青城真的甘心将阁主之位拱手让人,更何况他还是半路插进,却是后来居上,青城真的甘心吗?
可青城总是那样一脸温润的笑意,那亲切的感觉让人如沐春风,即使萧惊戎外表故作冷硬,但也不是对他的才能与实干无动于衷的。
萧惊戎曾经也以为“天网一梦”会在他与青城的带领下蒸蒸日上,至少也会在江湖中保有这份地位,这才不负师傅所托。
可如今,他却有些不确定了。
“阁主好生休息,我先退下了。”
青城笑着微微颔首,转过身时一张脸却缓缓沉了下来,只是他迈着的步伐仍然优雅,开门、关门,整个人又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
萧惊戎正在怔神间,长安已是猛然抬起了头,还向后张望了一阵,以至于确定青城是真的离开了,她这才松了口气。
“你醒了?”
萧惊戎微微挑眉,连他都没注意长安是什么时候醒的,也许刚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青城的身上。
“青城来的时候我便醒了。”
长安点了点头,一双明眸透出几分疲惫,眼圈下也有着淡淡的青色。
她原本睡的正好,却在青城进屋的时候惊醒了过来,原本该是让人感觉到温润如玉淡雅如风的人儿,长安却因为他的靠近而遍体生寒,或许是潜意识里的危机意识,长安已经在心里给青城打上了了危险人物的符号。
萧惊戎挑了挑眉,“你很怕他?”
“说不上怕,”长安摇了摇头,“只是他给我的感觉很不舒服。”
“对了,你好些了吗?”
长安说着话,整个人跪坐在床下的脚踏上,一手探向了萧惊戎的额头,温热的感觉,已经不那么烫手了,她遂放下心来。
萧惊戎抿了抿唇,看着长安那副模样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直觉里他是想躲开的,可那只冰凉的小手搁在他额上的感觉……让他该死地有种不舍和留恋!
“昨夜里我烧糊涂了,你说的话我没记着。”
萧惊戎别过了头,强自控制着自己别一直紧盯着长安看,不然她这副惹人怜惜的模样会让他有种恨不得拥她入怀的冲动。
“啊?”
长安愣了愣,半晌,眸中才浮现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她试探着问道:“那昨夜,你与我说了什么,你自己也不记得了?”
若是可以,长安真地希望时光能够倒转,抹煞掉萧惊戎曾说过的话,不是爱人,便是路人,这话他知道有多伤人吗?
无可否认的,长安在心里对萧惊戎是有几分疼惜的,疼惜他生存不易,本是郡王之尊,却不得不过上另一种生活,其中的危险与诡诈或许是她无法想像的。
一个人要背负这么多,走这么远,萧惊戎活得该有多累啊。
“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且再说一次!”
萧惊戎烦躁地摆了摆手,却无法忽视掉长安眼中的期待与乍现的惊喜,昨夜的话他说得绝决,可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后悔地想咬舌头。
若是她不能喜欢自己,难道他不能默默地爱着她吗?
只要看着她幸福,看着她快乐,他不也开怀吗?
或许还能享受她偶尔的关心与疼惜,就这样让秦暮离吃醋也好,也能让他知道长安的心里不只有他一个,还有他萧惊戎的存在。
长安唇角噙着笑意,若是萧惊戎都不记得了,那么昨晚的一切是不是可以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
心中顿时浮上了一丝安慰,长安没有丝毫不耐烦地将昨夜的话又说了一遍,当然着重是对青城的猜测。
之后萧惊戎又告诉了长安青城的身份,以及他这个阁主之位的由来,俩个人细细商量了一阵,实在觉得这次冕宁县分坛出事,青城有着莫大的嫌疑,因这处地方本来就在青城的管辖之内。
像这等小事,青城原本可以自己处理,却偏要将他给请过来,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若是真像长安所说,在未来的某一天,青城真地对他挥刀相向,那是不是也说明,从很早之前,青城便开始部署一切,只等到能够拥有彻底颠覆他的力量?
毕竟,原本就可以做第一,谁愿意屈居第二?
若是没有他萧惊戎横插一脚,相信师傅最后的接班人只会是他的养子。
只是,青城怎么会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难不成是他做的?
这个问题因为长安也不知道,所以萧惊戎只能暗自做些揣想。
以前因着师傅临终的嘱托,萧惊戎不愿意去猜测怀疑青城,更何况谁会想到那张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有着这样一颗深沉难测的心?
但是,青城将来若真是对他拔了刀,那么这便是萧惊戎卡在喉间的一根刺,若是不拔,那便要隐痛终生了。
或许,对眼前的这一切,他要重新分析决断了。
“昨晚的粥,你再让厨房给我熬点。”
眼见着长安要离开,萧惊戎又不忘记吩咐了一句,实在是那粥味道太好,让他欲罢不能,长安不是说猪肝补血吗,他看着行!
“是,我的阁主大人!”
长安笑着应了一句,末了,又道:“我会亲自看着厨娘熬好,再给你端来!”
若是真要防备青城,那么各处都不能假手于人了,特别是进嘴的东西,长安摸了摸腰封里的东西,这银针她倒是随身带着,以前是为了查毒,那今后是不是考虑应该淖些毒素在银针上,或许就是她将来自保的武器。
古神医那本医书上可记载着非常多的毒物,相应的解药也有列出,会下便要会解,若是哪一天毒到自己人了,也不会手足无措。
想到古神医,长安不禁有一丝黯然,萧惊戎派去守着古神医的人竟然被迷晕了,再醒来时,便没有了古神医的下落,他们也找了很久,这古神医却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从此销声匿迹,连“天网一梦”都不能追查到他的下落。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而那却也是长安早已经想到的。
人生自古谁无死呢?有人为名,有人为利,也有人也能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奉献生命,这是一种情操与品德,值得人们尊敬。
不管是青山绿树,还是大海湖泊,总有一处会是古神医的归宿,但愿他的自在随意无拘无束与这青山绿水常存,这样想着,长安原本沉重的心也轻缓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倒是比长安想得要轻松一些,但在这轻松随意的日子中却又加入了一抹小心与谨慎,至少萧惊戎明面上是借着养伤之故与她悠闲自在谈天说地,但暗地里却又秘密调派人手查明一切。
那些从前没有过的猜想,在这一次通通有了针对性的目标,出其不意,才能制敌先机。
比起青城,萧惊戎自然选择相信长安,至少他们俩人没有利害冲突,而青城则不一样,若是查出这背后捣鬼的人真是他,为了今后保险起见,即使顾忌着师傅的颜面萧惊戎不会妄下杀手,但废了他的武功,幽禁一生也不是不可能的。
萧惊戎承认自己自私,但人都是自私的,这也要看在什么事情上的取舍,若是他相信了长安的那个梦,或许青城便是他最大的威胁,若是能将这份威胁扼杀在摇篮中,那在未来又会降低多少的风险,这倒是值得一试。
当然,若是青城本就是循规蹈矩的,那么一切的假设便都不存在了,只是在今后他自己要多一分谨慎和小心罢了。
在冕宁县静静地待了十天,长安是没有察觉到什么,只是离开的时候,她明显发觉到这里的人少了不少,就连侍候过她的丫环,那个曾经对着青城露出一脸春意的小姑娘也静静地消失不见了。
长安什么也没有过问,这是涉及到“天网一梦”的内部事务,她也不好插手,再说那也是她所不适合的江湖,充满了血腥、阴谋、诡诈,她自问没有那么好的承受能力,萧惊戎自己能够处理就好。
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地方磨砺过,所以当萧云化身为萧惊戎时,那一身的冷冽及霸气才会让人敬畏和追随。
从冕宁县转道入颖川,快马要四天,若是坐着马车,怕是至少要七天的路程。
许是萧惊戎的伤势也没有好完全,如今他也挤进了马车里与长安一道,只是身后的十八骑如今却是只有十三人了,这其中少了的五骑长安没有问,萧惊戎自然也不会说。
萧惊戎的伤势是在腹部偏上一些,三寸长的刀口子,听说差一点便刺破了肚皮,肠流满地了,长安不敢想像当时的场面,可听到萧惊戎毫不为意地说起,她还只当是个玩笑,直到她亲自为他换药看到了那伤口。
挺着这样的伤竟然能够在马上奔驰一天一夜,萧惊戎还是人吗?
长安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但听说那帮贼人的老窝已经被萧惊戎连锅端了,那血雨腥风的一夜,必定是在很多人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到了颖川后,你便直接回京城了吗?”
长安看了一眼萧惊戎,他正斜卧在垫了几床褥子的软榻上,一脸地闲适。
好像她回京的那几个月都没有听过萧惊戎的动向,怕是他一直就没回京在外飘荡呢,世人只知他是去四处寻花问柳,又哪里知道他正在忙着四处淘金建立自己的隐秘王国呢?
萧惊戎微微睁了睁眼瞟了一眼长安,随即又闭上,淡淡地道:“怕是要回去了,老爷子催了几次,不回不行了!”
只萧惊戎没有明说的是,老爷子催他回去相亲呢,又不知道他那好嫡母给他塞了多少姑娘,郡王府里美人是不缺的,他的侍妾也不少,但却没有真正的郡王妃!
或许,这个位置永远都要为某人而虚设了,萧惊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长安默然,半晌,才轻声道:“这次分别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你自己多保重!”
不管萧惊戎现在是如何想法,她是将他放在了心上,当作真正的朋友,而他们之间,似乎也无须言语,有一种诡异的默契。
这和她对秦暮离的感觉又是不同的,一个是让人可以依赖如擎天巨臂一般的存在,一个却是能够剖析心情相互协作的同伴,或许,更应该称为知己。
长安显然是更满意后面这个称谓,思及此,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萧惊戎轻哼了一声,“你便别操心我了,祸害自然是遗千年的,我没那么容易出事!”
也许是青城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先对他下手,萧惊戎的唇角扯起嘲讽的笑意,也许在青城的计划里,三年,五年,或是十年能夺下阁主的位置,却从来没计算到他会这样出其不意地动手。
青城的计划确实是天衣无缝的,萧惊戎没有查出一点破绽和纰漏,但若是任他这般蚕食鲸吞,“天网一梦”早晚会变成他一个人的囊中之物。
好在他这次赌了一把,兵行险招,却没料想到事败后青城竟然自己坦承了。
世事玄妙,命运自有定数,但若是没有长安的提醒洞悉了先机,怕是这次他也不会挖得这样深,连带着还秘密处置了阁中的几位长老。
“天网一梦”经过了血腥的洗礼是要安定了许多,但却损失了部分的元气,要再补回来怕是要耗些时日和精力了。
所以,即使他想要再陪着长安,怕也不是自己的主观意志能够决定的。
长安轻笑出声,“祸害吗?倒是和你挺配的!”
俩人对视一眼,却又各自撇了开去,有些事情说透了就没意思了,若是能够维持如今这样的关系,想来已是最好的结果。
长安这样想着,不禁在心底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