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的夜空多了一份死寂,仿佛是由无数的眼泪与绝望堆砌而成,长安从来未这般深切地感受过,可此刻,当她的脚步行走在青石铺就的宽敞大道时,内心的触动无法言说。
从前的彭泽并没有宵禁,夜里极是热闹,可如今除了偶尔闪过的稀疏人影,竟然再也找不到一丝生气。
一行人行到西坊市的朱雀大街时,清清楚楚地见到街面上一泼泼暗色的血迹,长安脚步微微一顿,秀眉微凝。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任何细微的发现都足以触动她早已经紧绷的神经,也会将之与自己心中的牵念联系起来。
所以长安一停住步伐,紫雨便会意地上前查看,转回时低声道:“照血液凝固的时间,怕是已有两日以上。”
“嗯。”
长安沉沉地点头,眉间深皱。
彭泽已经是这样的情景了,还有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流血事件,难不成……
“到了到了,就到了,前面再拐进巷子过两条街就是。”
李天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打断了长安的思绪,他不过疾走两步先去探路,这才折返而回,所以并不知道长安与紫雨发现了什么。
“走吧,先去救你妹妹!”
长安沉沉地点了点头,顺着李天贵手指的方向疾步而去。
紫雨对李天贵点了点头,也快步跟了上去。
李天贵甩了甩头,黑亮的眸中闪过一丝懊恼,其实他大可以就这样自个儿回去,不再求助于这两个女人,只要进了城里,他再怎么样也比这两个女人识路,怎么一时心软又折了回来?
是因为这两个女人竟然关心他的妹妹吗?还是因为她们懂医术?
那防疫的药包被他紧紧地贴在胸口,感受着这份热度,似乎连生命都多了几分希望。
前方两个窈窕的身影已经行出一段距离,李天贵不再多想,咬牙追了上去。
拐字胡同在从前住着的都是一众殷实人家,谈不上书香门第,但到底比世井里的光脚泥腿子要好上许多。
走进拐字胡同,长安至少发现了两家人的门户是大敞着的,甚至有一户人的门板都半吊在了一旁,让人有些费解。
李天贵瞄了一眼,神色有些黯然地低声道:“这两户人家,一户姓王,一户姓田,发洪水时都熬过了,却是倒在了瘟疫上,全家人都没能活出来……”
话到最后,李天贵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头,眸子里充斥着一丝血红,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或许是为从前相熟的邻里不幸遭遇的感怀与愤慨。
长安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瘟疫死了人的屋子就连一般小偷都不会光顾,所以就算门脱了甚至大敞开来,也不会有人蹿进去瞧上一眼,怕是躲都躲不过来。
“走吧!”
紫雨上前拉了拉李天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声调也放得柔软了许多,“你们家在哪里,眼下要快些找到你妹妹才是。”
“嗯。”
李天贵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抬眼时目光已是明亮了许多,他小跑几步上前,指了指前面不远处探出一截风兽屋檐的宅子,“那里便是我家,咱们走!”
李天贵最先跑到大宅的门口,他拍了拍大门,却是没有人应,顿时有些焦急起来,他不过才离开几天,不可能家里没有了人吧?
“我进去开门。”
紫雨眼睛都不眨地跃上墙头,不一会儿的功夫便从里将门栓拉了开来,道:“前院我看了看,已经没有仆人了,只能往后院寻去。”
“怎么会?我离开的时候前院还有老苍头看着……”
李天贵话到这里已经双眼赤红,不顾一切地向后院奔了去。
“咱们也跟上,怕是事情有变。”
长安向紫雨点了点头,俩人也抬脚追了过去。
后院里也是一样的安静,只是这种安静里却透着绝望般的死寂,后房正屋的廊下仍然吊着关着金丝雀的褐色鸟笼,鸟儿在笼子里有气无力地耸搭着,见着有人经过只懒散地拍打了一下翅膀。
李天贵仿若疯了一般四下翻找,衣橱、床下、门外,只要能藏人的地方他都不会放过,找完了正屋便奔进了厢房,甚至连书房、库房、柴房、厨房、茶水间都没有落下,可一圈下来,却是颓然,他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眼中是满满的震惊和对心中预感的恐惧,“怎么会这样?”
长安微微思忖便道:“若是……若是你的家人真地染上了疫病,咱们去官府登记处总有记录,还有你妹妹,说不定也能问到消息,总不致于如今呆在宅子里两眼一抹黑。”
“夫人……”
李天贵这才转过头看向长安,无神的眼睛缓缓恢复了一丝明亮,泪水却也跟着涌了出来,“我妹妹还那么小,她不应该死啊……”
“谁说她死了?!”
长安没好气地瞪了李天贵一眼,仿佛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只要一天没见着你妹妹,咱们就要相信她还活着!”
“走吧,咱们现在就赶到衙门去!”
长安对着李天贵伸出了手,纤长的手指白白嫩嫩,指间还泛着莹润的粉色光泽,一看便不似普通人家。
李天贵怔了怔,再看了看自己漆黑的手掌,忙不迭地在裤腿上擦了擦,虽然也没有干净多少,但他心里至少好过些,这才伸过去握住了长安的手。
他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谁,又是怎么样的身份背景,但那沉凝的气度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也许这就是身居高位的女人,他愿意相信她所说的话,他的妹妹一定还活着。
“我查看过屋里,后母的银钱和首饰都在,书房里我阿爹的古董也没有少过,定然不是遇到了强盗。”
三人一路向衙门行去之时,长安还不忘问过李天贵查探的情景,想来这个少年也很细心,分析能力也不错,她不由赞许地点了点头。
看那李宅的布置,虽然谈不上世家大户高门望族,但到底也是殷实人家,李天贵从前的生活想来也是优渥,只是如今落到这般地步,忍不住让人一阵唏嘘。
饶是其他地方夜里都熄了灯,但衙门那两盏红灯笼却是兀自高悬,像一盏指路的明灯在风中飘摇着,虽然只是一点点的光亮,在夜里却能点亮人们心中的希望,带来一丝异样的温暖。
门口的侍卫早已经换作了萧云的近身随侍,长安恍惚好似见过,直到走到那朱红大门跟前,那两名侍卫才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惊讶地失声道:“王妃?”
“你们王爷可在?”
长安倒没有计较过多,甚至忽略了李天贵在一旁骤然增大的嘴,只上前一步沉声道:“我要见他!”
都到了这个当口,萧云没有理由再将她赶走!
“王妃请稍候!”
震惊过去,两名侍卫匆忙地行了一礼,一人仍然守在门口,一人已是进去禀报了。
李天贵立在一旁犹如雕像,半晌才回过神来,“扑通”一下便跪在了长安面前,颤抖道:“草民无意冒犯,还请王妃恕罪!”
结合他先前的种种,李天贵顿时有种冷汗淋漓的感觉,在城墙边时他是怎么个不敬法,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是半点回忆不起来。
“不知者无罪!”
长安牵了牵唇角,又道:“我会派人带你一起去寻找家人,若是你妹妹平安了,务必给咱们捎个信来。”
“王妃大恩大德,草民永不敢忘!”
李天贵又是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这样的时刻,王妃竟然愿意帮助他,他心中的感动自然无以复加。
自从彭泽水患以来,他已见惯了无数的冷眼,为争食为治病,甚至亲戚朋友之间也可恶言相向大打出手,就连自己的父亲都弃他们兄妹如敝履,更不用说后母那冷硬蛇蝎般的心肠。
就在他心灰意冷之间,上天竟然又给他带来了一次转机。
从前他并不相信来救灾的那位郡王爷,在他眼里官就没个好官,但如今有这位王妃在身边,似乎让他在黑暗中看见了一抹光亮。
彭泽,是有希望的!
侍卫去了没多久,便跟着跑来一位年轻的武将,长安倒是认得这人,是萧云被任命后从身边提升的三等侍卫,好似叫做张谦。
张谦一见到长安,立马便恭身见礼,“属下见过王妃!”
长安点了点头,先将李天贵的事情吩咐了,见张谦不敢怠慢立马安排人手带李天贵去寻人,丝毫也未抱怨此刻天色黑暗道路不明,只那份办事的认真及效率便不免让人高看几分。
“王爷可是歇下了?”
长安跟着张谦一路行去,一边观察着衙门内的布局,一边轻声问道。
衙门里也分前后两院,前院是公堂及一般衙役们临时休憩之所,后院便是萧云的安置之地,穿过正门、仪门,再过了一个穿堂和垂花门,后院已是尽程眼前。
“这……王爷已经歇下了,特意派属下来为王妃安排住所!”
张谦微微一顿便接口说道,哪知道这一刻的犹豫便让长安停住了脚步。
“你说王爷已经歇下了,却又让你来为我安排住所?”
长安微微皱了眉,心下却是微沉。
张谦看着便是沉稳的性子,办事不会有马虎,只这样的前后矛盾只是一时失口,还是萧云真的出了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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