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旻君怔了一下,看向周围探询的目光,笑容一时之间有些尴尬,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回屋去,大嫂有话与你说。”
长安想了一想,再看了一眼已经转过回廊的沈玉环,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
看沈玉环那模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得空了再去看看也是一样,就应了谢旻君的话。
朱英在谢旻君的身后使着眼色,微微摇了摇头,显示出不赞同的神色,长安心头一凛,怕是朱英知道谢旻君找她准没好事这才加以提醒,心下对朱英存了一丝感激,长安的唇角拉开了一抹浅笑。
回到屋里,襄儿上了茶后便站在一旁,长安抿了一口,这才看向谢旻君,轻声道:“大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谢旻君有些为难地看了襄儿一眼,有些话她倒是不好在下人面前直说,谁知长安却似浑然不觉,只笑道:“大嫂不用见外,襄儿是我的亲信,没什么是她不能听的。”
襄儿抿了抿唇,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长安这一说,谢旻君更不好说什么,只得硬着头皮道:“刚才在老夫人房中,姑母说的话……”
“大伯母说的话?”
长安想了一想,故作不知,却又带着几分试探道:“难不成大嫂是想代大伯母道歉来着?大家都是亲戚,也没这么多忌讳,再说我也不放在心上,过了也就过了!”
长安大度地说道,谢旻君反倒更是红了脸,摆手道:“不是的……”
长安微微挑眉,不动声色地用茶盖抚了抚飘浮的茶叶,斜睨了一眼谢旻君,“那大嫂是想说什么?”
谢旻君清了清嗓子,又看了一眼襄儿,这才道:“其实是关于婆母的那个庄子,自然如今是小姑的产业,但那金矿也来得突然,若是婆母在世,也必定会顾着你们兄妹,盼着你们兄妹都能安康富足才是……”
谢旻君觉得自己话说到这里,应该是十分清楚明白了,接下来就看长安的反应,她再见招拆招。
“大嫂说得很对。”
长安认同地点了点头,“正因为如此,我每年才让庄子里送金子回沈府,大房占一份,二房占了两份,若是长久存储下来,等到季哥儿长大成人后,也是一份不小的家身了。”
“两份?”
谢旻君瘪了瘪嘴,有些不满地轻哼道:“那一份不过一匣子,至多几十斤重,哪里够用?更不说还有一份朱姨娘管着,是将来留给季哥儿的又不能动用,可怜我又要操持着全家的用度,时时捉襟见肘,小姑更应该多体谅才是!”
长安冷笑一声,缓缓敛了神色,“那依大嫂所见……多少才够?”
谢旻君微微探前了身子,眸中是掩饰不住的一股兴奋之色,“小姑至少应该拿出庄子上一半的出产,这才是公平。”
“一半的出产?”
长安眉眼一转,口气微冷,“每年的出产两成都交了税,府里的我早就已经打算过了,至于余下的,我自有用处,怕是帮不到大嫂了。”
“你……”
谢旻君的笑容骤然僵在了脸上,满心欢喜像被淋了一盆冷水一般,从头到脚一片冰凉,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长安。
“怎么?”
长安挑了挑眉,冷冷一笑,“若真是用度不够,家里短了银两,大嫂自去让大哥来与我说道。再说了,我如今是和离之身,再怎么都要留两个嫁妆本傍身,难道大嫂还指望着我用嫁妆来养娘家不成?”
被长安这样劈头盖脸的一说,谢旻君讨了没脸,却又无处说道,她知道若是让沈长健知道这事,一阵数落不说,定会冷落于她。
如今朱英生了二房的长孙,她在沈府的地位已经有些不稳,若是连操持中馈这种事都闹出了笑话,又是和长安有牵连的,怕是害得他们夫妻离心都有可能。
长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旻君深知若是她再逼迫,定会落得个不淑不娴之名,遂又草草应付了几句,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襄儿送谢旻君出了房门,转过身啐了一口,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还是什么名门世家,这手都伸到小姑子的嫁妆里了,也不觉得脸皮臊!
“小姐你可别气,这种人说话过耳就忘,不用放在心上!”
襄儿还在一旁劝慰着长安,长安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表示她并不在意,谢旻君就是这样的性子,她也慢慢觉出味来,这个大嫂心情好时可以哄着但绝不可以纵着,不然真要蹬鼻子上脸了。
用过晚膳,长安早早地休息了。
第二日,萧云在“锦云阁”设宴,倒是请了他们一家子,朱英要带着季哥儿自然不好去,再说也没姨娘去赴宴的道理,长安不过出于礼貌地问了谢旻君一声,没想到她倒没有推脱一口应下了,还欢喜地梳妆打扮,也不知道心里打着什么主意,让长安拒绝的话语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口。
索性到了“锦云阁”后,在包间里摆架屏风,隔了男女座就是了。
席间萧云倒是频频向沈家父子敬酒,目光却是透过屏风扫向这边,谢旻君看了不由对着长安低声打趣道:“我看王爷对小姑是真情意,不说接你回来这一趟,端端是只请了咱们一家人赴宴,也足见这用心良苦。”
长安只是一笑,没有答腔,却是竖起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
“沈大哥如今进了五城兵马司,将来定是前途无量,小弟还望你多方关照。”
萧云耐着性子对沈长健举杯,一张脸孔也因为酒意上涌而微微泛红,目光看起来有些迷离微熏。
虽然萧家领着郡王爷的世袭爵位,但却没有担任什么官职,也就是没有实权的闲散富贵人罢了。
“王爷言重了,不过是一个小小副指挥使,哪里当得起重用?!”
沈长健暗自叹了一声,若不是谢旻君一心期望他留在京城,再加上朱英的孩子还小,他这会儿已经求了个外放的官职,也比窝在这京城好。
五城兵马司说得好听,不过就是管着京城的治安、火禁及疏理泃渠街道等事务,零碎得不得了,哪里能有什么作为?
呆在那里的人不过熬着资历罢了,又怎么比得上在外任上大刀阔斧地干差事,沈长健心中已经郁闷得不得了,此刻萧云提起,他不由又猛灌了几杯酒水,满足地打了个酒嗝。
“长健,你少喝些!”
沈平伸手夺过沈长健的杯子,沉着声音道:“你妹妹好不容易回了家,你可不能喝酒误事,待会抬出去像个什么样?!”
“父亲教训得是!”
沈长健红着脸又打了个酒嗝,萧云却是摆摆手道:“伯父太拘谨了,沈大哥难得有这般痛快,我就陪着他好好灌上一壶。”说罢又提着酒壶给沈长健满上了。
沈平无奈,心底滑过一声轻叹,他自然也看出了儿子的郁闷,可眼下季哥儿又那么小,儿媳妇又是属意留在京城的。
或许等着孩子再大些,他再出面为沈长健谋个外职。
长安在一旁听着,心思一动,转向了谢旻君,问道:“大嫂,大哥最近可有不妥?”
谢旻君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包金象牙筷,摇了摇头,有些不解道:“我看着还好,只每天有些忙碌,回来的时候晚了些,这是好事,我就盼着你大哥上进些,早点在五城兵马司里坐稳了。”
长安扯了扯唇角,点头称是。
谢旻君也太不了解沈长健了,怪不得要夫妻离心,竟然连自己丈夫的郁闷都听不出来,这阳夏谢氏出来的女儿到底是太傻了,还是不上道?
一顿饭下来,沈长健已是喝得酩酊大醉,被仆从抬着上了马车,谢旻君也跟着在一旁照顾着,沈平让人去牵了他的马来,回头见着长安稍稍落后一步,萧云又紧跟而来,想来是要与长安单独说上两句话。
沈平咳嗽了一声,又向前走了几步,转过了身去。
萧云红着一张脸,一出口便是喷薄的酒气,长安顿时觉得胃里有些翻涌,忙用丝绢捂了口鼻,将头撇向了一旁。
萧云打了几个酒嗝,歉意地用衣袖捂了口鼻,这才哑着嗓子道:“今夜与沈大哥高兴,也就多喝了几杯,可熏着你了?”
“不碍事!”
长安深吸了一口气,强制压下了胃里的翻涌,这才转过头看向萧云,低声道:“天色也不早了,回去洗洗早些歇息了。”
“嗯,我知道。”
萧云应了一声,却抬起一双闪亮的星眸直直地盯着长安看,半晌才道:“你这干呕的症状可是好些了?”
长安脸色一变,有些错愕地望向萧云,他却是耸了耸肩,装作不以为意道:“若是这点我都看不出来,我还是男人吗?”
萧云微微垂了目光,掩住眸中的郁色,他这话一半为试探,一半也是想听长安能亲口否认。
只要长安说没有,那么他便相信。
长安看了萧云良久,这才叹了一声,“什么也瞒不过你!”
萧云背在身后的手掌骤然紧握成拳,酒意的微熏从脸上尽褪,在飘摇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惨白,他微微翕合了嘴唇,才发现出口的字眼仿佛飘在云端,灌进耳膜里都有一丝不真切。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萧云只觉话语艰涩,手背上隐隐冒起了青筋,
好个自以为是正人君子模样的秦总兵,背过身来竟然诱骗着良家妇女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萧云舍不得怪长安,自然将所有的错处都往秦暮离头顶上扣,心中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长安红了脸,撇过头去,这都什么跟什么,她怎么可能与萧云讨论与秦暮离的那档子事,她疯了不成?
长安转头想走,却被萧云一把擒住了手腕,回头望去,只见得萧云眼中深沉的痛苦好似一滴浓墨滴在夜色中,她步伐不由一滞,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此刻却也不再那么固执着想要逃离。
萧云的声音又响在耳畔,也许还带着一丝他并未察觉的颤抖,“既然你们已经……那亲事定在什么时候?”
“未定,等他这场仗打完再说。”
长安摇了摇头,缓缓平静了下来,“只要他胜利归来,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即使秦家的人不同意?”
萧云冷笑一声,话语中带了一丝嘲讽,“你就不怕肚子显了怀,到时候他回不来,徒留下你一人生生成了别人的笑柄?!”
长安一怔,恼怒地瞪向萧云,“就算是这样,也不用你管!”说罢,手腕一挣,头也不回地跨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远去,逐渐在夜色中淡成了一个黑点,萧云这才懊恼地甩了甩头,他明明想说的不是这些,怎么话到嘴边又偏生成了嘲讽?
这下长安该恼了他了!
明明是秦暮离不对,明明不该迁怒长安,可看着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承认了与秦暮离的亲密关系,萧云只觉得胸口像刀扎那么疼,疼得他快要窒息。
原来,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人的女人,才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萧云痛心地咬了咬牙,低喃道:“长安,你知不知道,这一生我都会为你而疯狂!”
*
当秦暮离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时,长安正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中醒来。
她斜斜地倚在镶金嵌玉的红木雕粱床头,身后垫了个姜黄色的靠枕,一手抚过身畔那质地良好的白绫底湘绣床幔,思绪仍然有些停滞不前。
她想要细细地回想,却全然不知道到底梦到了什么,只知道很怪很怪,平生都没做过这般奇怪的梦,心里一时有些堵塞般地不舒坦。
襄儿进来伺候她梳洗,利落地挽起长发,左挑右鲜,在长安的发髻上插了一支鸡血石的赤金发簪,鸡血石的颜色比朱砂还要深,浓艳至极,就像要滴出血来。
长安没来由地心中一慌,手往前一伸,又将梳妆台上的黑面珐琉葵花盒给打翻了去,胭脂散了一地,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又止不住干呕了起来。
襄儿连忙拿过瓷盂接住,又小心翼翼地替长安抚着背部,口中碎碎念道:“小姐这段日子是吃坏了什么,怎么吐得这般频繁,要不去宫里请个太医来好好看看。”
长安摆了摆手,呕了一阵,这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已是一片雪白,接过襄儿递来的棉布擦着嘴角的污秽,又用清水漱了口这才好了一些。
襄儿将长安扶到临窗的贵妃榻上坐好,这又回身收拾起梳妆台前的一片凌乱,间或瞥上长安一眼,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小姐在回京城的路上也不是这般模样,怎的到了自己家里反而处处不适,让人好生担忧。”
“我从前身子就弱,怕是这段日子辗转奔波积了热在心里,如今闷在一起发了出来才会这般,不碍事的。”
长安牵了牵唇角,勉强笑道,这事除了高妈妈知道,她还真不敢轻易让其他人知晓。
据她所了解的,孕吐就在最初的三个月,熬过了便好了,也不差这几天功夫,顶多就是自己难受一点,食欲不振罢了。
“可总是这样也不是个事。”
襄儿叹了口气,耐何扭不住长安的执拗,也只得作罢。
长安偏头看了看窗外,三月末了,桃花与梨花相继开放,缀在枝头一片粉白交映煞是好看,可她的心情却是一点也欢喜不起来,还隐隐有些低沉和压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姐,岷玉关有信传来!”
紫雨撩了帘子踏进房内,忙不迭地将从二门转来的黄色信封递给了长安,上面红漆的封印已是有些暗沉,但落笔的字迹却不是她所熟悉的。
俩人分离后,迄今为止秦暮离不过给她写来了两封信,信的内容同样简短,让她勿念,一切安好等等,就算思念也是聊聊几笔,并不像俩人相处时肢体亲密般的热情,这一点长安却是能够体谅。
可看惯了那苍劲浑厚的笔迹,在闲暇时也忍不住拿出来细细摩挲,骤然看到这样娟丽清朗的笔迹,长安有一时间的恍惚,然后她突然明白了什么,猛地将信给拆了开来。
一目十行,信中的内容已经尽呈心间,那一个个浮凸的字迹好似还在脑中回荡,可她的心神却是直直地定住了。
什么叫追击敌首,不知所踪?
秦暮离是堂堂的总兵,他惊才绝艳天下无双,那样的一个人,即使受了伤中了伏,也必定能大刀阔斧地杀出一条血路来。
长安捏紧了那张薄薄的信纸,紧紧贴在心口,她明明知道不应该担忧,不能激动,可偏生一颗心就像被人给攥住了一般,且越拉越高,始终落不了地。
神丝稍微一松,小腹处便传来隐隐的疼痛,长安忍不住蜷住了身子,额头立时冒出一丝冷汗,她抬起苍白的脸色望向紫雨,气若游丝,“快,让高妈妈去惠安堂请那个女大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