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环与傅明河的事绝对不是俩个人之间私下和谈就能解决的,这关系着两个家族的利益与名声,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直至召开了宗族谈判大会。
沈、傅两家几十号人坐在国公府的大堂,屋外留了亲信看守,俨然是一场谁也不能掉以轻心的强强对阵。
门窗紧闭,只有些许微光透过镂空的窗棂洒进堂中,烟尘在光圈中飞舞跳动,映照出京城两大世族之间晦暗不明的脸色。
抚远公与文武国公都没有到场,这也是以防两家真的撕破脸来在朝堂上碰了面反添尴尬,主持的两派分别是两族的宗妇,即抚远公的妻子傅夫人,以及文国公的妻子谢氏。
就连沈老夫人与家中一众女眷也只能坐于旁听席,即使沈玉环多不想长安也参与其中,但沈家的女眷却是一个不少,自然是为己方壮大声势。
“傅夫人,我女儿玉环嫁到抚远公府两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是你说休便休的?”
谢氏挺了挺背脊,瞧着堂下一众支持的脸孔,心中顿时也有了底气,这毕竟是在自己家中,即使傅家来人不少,但气势上也要更逊一筹。
“谢夫人,你是在说笑吧?”
傅夫人冷笑一声,“玉环嫁到咱们傅府好吃好喝的供着,就差没把她当菩萨给拜了,可谁让她自己肚皮不争气,这生不出孩子反倒还要害了我的孙儿,此等毒妇我傅家是万万要不起的!”
傅夫人说话也一点不客气,她本就长得五大三粗,那嗓门也自是高上一截,偏偏瞧不惯谢氏那故作的文雅,这就是明摆着来吵架的,还摆什么世家女的派头,整个一装神!
傅夫人这话一说,谢氏立马沉了一张脸,就连坐在一旁的沈玉环都有些按耐不住,还是沈老夫人瞪了她一眼,她这才将骤起的身子缓缓沉了下去,只是心中到底意难平,唯有将一双怨毒的眸子射向傅夫人。
嫁到傅家两年,她虽然说不上多贤惠,但对婆婆到底还是孝顺的,没想到那凤姨娘的孩子掉了,婆婆立马便翻脸不认人,着实令人心寒。
“傅夫人,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谢氏恨得牙咬咬,却无法像傅夫人一般毫无顾忌,男女休离,到底是女方更吃亏一些。
这些花花男人们转眼之间便又可以取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可女方呢,二婚的各方面水平都要相应下调,再难寻家世门第都登对的伴侣。
“怎么乱说话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若不是玉环推了凤姨娘一把,她能把自己往廊柱上撞吗?!”
傅夫人越想越气,看向沈玉环的目光都要喷出火来,要说以前她也不是没有孙儿,可大朗家的五岁便夭折了,二朗娶了媳妇两年都没有个音讯,如今好不容易凤姨娘怀孕了,她是千叮万嘱地宝贝着,谁知差不多几个月便要临产了却胎死腹中。
想到那个无缘得见的孙儿,傅氏心中又是一阵感怀悲叹,看向沈玉环的目光亦发不善,甚至还伸手指了过去,嗓音嘶哑冷厉,“沈玉环,你还记得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凤姨娘若是生了男孩,我必当抱到你名下养着,可你偏倒歇不下心思,定是要弄死我的孙儿才罢休,你好狠的心啊!”
傅夫人此时已经是恨沈玉环入骨,不说害得她失了孙儿,就是胆敢忤逆抓扯婆婆这一条,她傅家也容不下这样的女人。
“她明明是自己脚步不稳撞上去的,与我何干?!”
沈玉环也火了,也不顾沈老夫人的拉扯,猛地站了起来,目光又扫向冷漠坐在一旁的傅明河,她彻底心死,嗓音悲戚道:“连我的夫君都不相信我,那个家里我再呆着有何意思!”
“玉环!”
沈老夫人焦急地唤了一声,当初来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要冷静要沉着,怎么被傅夫人激了一下便如此沉不住气来。
“如此甚好!”
傅夫人抚掌冷笑,手掌一摊便自身后婆子手中接过一纸文书,重重地拍在桌案上,“今儿个那么多族老在此做见证,这休书你就接了吧!”
“且慢!”
谢氏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回望了一眼沈玉环,眸中的光芒却是沉了沉,转向傅夫人时,已是一脸深沉冷厉,“这休书咱们要不起,和离书倒是备了一份,要么就让傅明河自己来签,要么就闹到公堂上去,咱们豁出脸面不要了也要为玉环讨个公道!”
为了有备无患,谢氏到底是准备了这一手,傅夫人气势太盛咄咄逼人,根本就不是诚心来和谈的,她再摆一张笑脸那不是自己找抽吗?
再看傅明河那只会听女人话的软蛋,到底也是指望不上的,谢氏此刻止不住地后悔,为什么当初为了门第家世就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花花公子,不会疼老婆不说,还尽给他们家添堵!
“哟……”
傅夫人的尾音拖得长长,目光还有意无意扫过坐在沈家女眷中安然而立的长安,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来,“沈家的女儿倒是都硬气,这一个二个都和离回了娘家,难不成都存着改嫁的心思,倒真是……”
傅夫人啧啧叹了两声,那其中的意味让沈家女眷不由都白了脸,安氏与杨氏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愤怒,若是任由这傅夫人胡说八道,那她们的女儿今后还用不用嫁人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倒是谢氏猛地一拍桌案,声音气势倏地拔高,沈玉环怎么样先且不说,傅家这门亲戚不要也就罢了,可谢氏哪能容傅夫人这般乱说,若是害得沈明珠也失了名声,她便要剥了傅夫人的皮。
长安唇角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来,谢氏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本就是个精明不吃亏的主,怎么会容得傅夫人在沈家这般放肆,先前的容忍和退让都只是在表明她自己的涵养罢了,但到退无可退也无须再退,母老虎也是会亮出自己的爪牙的。
堂上众人都是吃了一惊,沈玉环却是突然来了劲,激动地双拳紧握,双眼闪着晶亮的光,似乎恨不得大步走到谢氏跟前,与她一同舌战傅夫人。
“咳咳……两位夫人……”
有族老刚一站起身,便被谢氏与傅夫人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只见俩人寸步不让,紧紧盯着对方,目光都好似要喷出火来,一个攥紧了椅搭,一个捏紧了茶盏,似乎再一句言语不和,俩人就能立马斗开了去。
“成何体统!”
沈老夫人暗自摇了摇头,深沉的目光都要滴出水来,早知道今儿个就不来这里坐着,真是将老脸都给丢尽了。
长安抿了抿唇,目光沉沉地看着沈老夫人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她到底是没忍下心来,唤过身后的紫琦,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这妮子立马神情一紧,连声应诺,竟然就这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众人的目光都焦灼在谢氏与傅夫人的身上,只沈莹碧留意到了紫琦的动向,遂向长安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这一进一出动静可大可小,还是在这般关键的时候,也别小事没办着反倒惹火上身。
长安淡淡地摇了摇头,给了沈莹碧一个安心的眼神,好戏还在后头呢!
长安十分不喜欢沈玉环,若是沈玉环被休弃她是第一个抚掌大笑的,因为这也是沈玉环应得的报应,可沈家的女儿不能被休,万万不能!
就算为了两个未嫁人的妹妹,她也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长安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傅明河,却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坐在下首,却还能转过头与族中叔伯谈笑两句,就像现在所论及的并不是有关于他的切身之事,休了一个妻子,他再娶一个也就罢了,女人如衣服,有何可惜?
一个男人是这样,两个男人也是这样,她如何能让这世间的薄情男子都称了意?
似乎是感觉到对面沈家女眷中投来的目光,傅明河也转过了头,对着长安勾唇一笑,那笑中的意味极尽轻佻浪荡,让一众女子禁不住色变。
“你!”
沈玉环猛地回头,顺着傅明河的视线转了过来,不由怒火中烧,咬牙道:“眼下什么场合,你还想勾引自己的姐夫?”
“玉环,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连沈老夫人都动怒了,拉长着脸色看向沈玉环,她深觉得这几日的沈玉环太过紧张,就像一只被激怒的刺猬,浑身刺人。
眼下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吗?关起门来自家姐妹再怎么斗也无所谓,如今是对着傅家,再有什么个人矛盾也该抛到一旁,联合对抗外敌才是。
沈玉环这般不分时间场合,不分轻重缓急的性子第一次让沈老夫人生出了不喜,怕是从前太娇惯了,才养成了沈玉环如今的性子。
“二小姐,如今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就听老夫人的话,歇歇火吧!”
安氏也在一旁劝道,她早听沈元芳说过那日沈玉环教训自己女儿的事,那时长安便出言相帮,虽然往日里不能明着对长安示好,但眼下沈老夫人都发话了,她帮着这一说也是还了长安的情。
杨氏在一旁抿了抿唇,拉紧了沈莹碧的手,这场合不是她们该说话的地方,谁都看得出来沈玉环有些不理智了,若是将火惹到自己身上,那岂不是倒霉得紧。
“你这贱妇,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很显然的,沈玉环如今绝对不理智,不然也不会将安氏假想成凤婕娘,同样是姨娘,同样要跟自己作对,同样是这般可恨!
“你……”
安氏闻言脸色一变,心里一股气呕着,若是平常她定是回了嘴,可眼下的场合真若是自家里先吵了起来,岂不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安氏遂压低了声调,转向了沈老夫人,红了眼眶,可怜兮兮道:“妾身自从嫁进沈府后一直恪守本份,如今也不过是相看不过这才开了口,却不想二小姐这般蛮横,妾身也是上了主谱的贵妾身份,万不能让小辈这般折辱,老夫人可要为妾身作主!”
“安氏,你别给脸不要脸!”
沈玉环转头叉腰,气势凶悍,全无平日惯作了的娇柔花朵样,一双眸子扫向安氏,又停留在长安身上,心里的火气更是倏倏地往上涨,敢情是这俩人早就联合在了一起?
“玉环,你给我闭嘴!”
沈老夫人脸色铁青,重重地一跺脚,沈家女眷这边算是安静了,当然也不止,原本各说各话的大堂内也是一片沉静,大家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了过来,像是要看清沈家这会儿又出了什么岔子。
“祖母……”
沈玉环这时才觉着脸上一阵燥热,那些三叔公七叔婆的眼光让她恨不得想找个地洞往下钻,只能尽量低了头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可沈老夫人气得实在不轻,那一声跺脚却是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向了她,老夫人一张老脸顿时也挂不住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半天却是开不了口。
傅夫人飘来似笑非笑的目光,眸中尽是嘲讽之意,谢氏咬紧了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实在是她与傅夫人正斗着法,无暇顾及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正在众人各自猜疑之际,却见一抹白色的身影踏前几步,行到沈老夫人跟前一言不发地便蹲了下来,再抬眸时,清丽的脸庞上满是关切之情,“老夫人可是脚踝又疼了,长安给您揉揉。”
说话之间,长安已经探出了手来,轻轻地揉着沈老夫人的脚踝处,间或还问上一句下手轻重对否,有未触及到伤患处,沈老夫人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沈老夫人的旧患发作了,这才相视一笑,又投入到各自感兴趣的对话中来。
“你……”
沈老夫人诧异地看向长安,目光复杂至极,竟然是这个她平日里不怎么看重的孙女给她解了围免了尴尬,反观沈玉环……这丫头惹了祸却只会缩在她的背后,真正是让人气恼!
“老夫人莫急,傅家不会一直这般得意的,精彩还在后头!”
长安抬了眸子,精亮的目光中透出一抹淡定和从容,连原本有些焦躁的沈老夫人也因为她这般自信的目光而缓缓平了心气。
曾几何时,这个不出声不显眼的孙女竟然有了这般的城府与心思,她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会让旁人对她生出柔弱怜惜的感觉,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软弱,她的坚强她的果敢从容似乎都在一一应验着。
与长公主交好求得和离的旨意,拿回了自己的嫁妆且让陈家损失不菲银钱,再下澜州父女联手助长公主平定匪患且牵连出官匪勾结的惊天大案,在京城中一时传为奇谈……这些虽然都没有留下长安的名字,但长公主给她的信中却是隐讳地提及。
她怎么就不相信自己的表姐呢?那样一个识人过千聪慧精明的表姐都能看重的人,她为什么就生不出一丝喜欢呢?
是心里仍旧在记恨着长安的母亲王氏吗?
那个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女人,想来也是个福薄的,不然看到自己的女儿如此聪慧,淡然沉稳地运筹帷幄,甚至仅仅因为她的一个手段与心计便能扭转乾坤,多么令人惊叹的一个女子啊!
沈老夫人的手颤了颤,这才缓缓伸出握住了长安的手,却明显感觉到她的突然一僵,心中不免有些酸楚的感觉,这个孙女她是薄待了忽视了许多年,她甚至已经忘记了长安的身上也流着她儿子的血脉,却仅仅将长安看作了王氏的替代品,延续了她未了的厌弃。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何其无辜?
沈老夫人一时之间感触良多,看向长安的目光中已是蕴着几多愧疚。
“长安,你可是准备了什么?”
沈老夫人捏紧了长安的手,眸中俱是心忧,若是扳不回这一局,那沈家定会处于劣势,沈玉环若是背负着被休之妇的名头回了娘家,那今后再想寻一门亲事都是难上加难。
“老夫人只管在一旁看着。”
被沈老夫人这般热切而期待地看着,长安却只是神秘地一笑,并不多言,只是垂下的目光中却是闪过一丝莫明的光亮。
沈老夫人对她可从未这般亲切过,不管是拉她手的举动,还是这般轻柔与她说话,她是应该受宠若惊吗?
也许,她曾经期待过,但当那真切的期待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无视,她已经习惯了封闭自己的情感,以至如今,沈老夫人对她态度突变,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索性就暂时抛开在一旁,先解决了眼前这些人再说。
沈老夫人眉头一抽,淡淡地抿了抿唇角,她倒是未曾在意过长安对她的称呼,只如今这声“老夫人”唤出她多少觉着有些别扭,甚至心里还暗暗期待着长安唤她一声“祖母”。
“老夫人”是尊称,而“祖母”却代表情意,难道这个孙女对她已经没有情了吗?
想到这一点,沈老夫人心头一颤,唇角渐渐泛起一抹苦笑。
“又是你,沈长安!”
沈玉环咬了咬牙,眼见着长安在沈老夫人面前献殷勤,此刻她却说不出半个不字,老夫人投来的目光含着斥责与失望,这些她都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更加沉闷。
为什么明明是长安不对,最后的不是都要她来承受?
她明明见着傅明河对着长安笑了,笑得那样轻佻浪荡,这不是勾引搭讪又是什么?
眼下还有那么多人看着呢,更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俩人都敢这般了,那若是没人在时,岂不是随便他们反了天去!
安氏这时却是捂着唇笑了,看着沈玉环如今这副模样真是人见人厌,本来也是,这样自私自利的女子哪配受尽他人宠爱,沈老夫人从前也是偏听偏信,只见着沈玉环乖巧讨喜的一面,哪知道她私下里是多么恶毒,如今得了这个境地,真是该!
沈老夫人对长安另眼相看,沈莹碧也是为她高兴,只杨氏瘪了瘪嘴满心的不悦,她可不希望长安抢了自己女儿在老夫人心目中的地位,晦气的人就该永远晦气,没事跑出来闹腾什么,若这下沈玉环的事情被轻松地揭过,那真正是便宜了谢氏母女。
情势的缓解也就在这一刻,下一刻,谢氏又与傅夫人争斗起来,你来我往,嘴不相让,真正是好不热闹。
就在这时,门外却传来清脆的敲门声,众人都有些诧异,不是设了门禁,闲事勿扰吗?
就算有端茶送水的丫环奴婢,那也是轻进轻出,没有打扰到任何人,是谁这般不懂规矩,真正是坏了这里的的气氛。
谢氏也有些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这谈判地点选在沈家,若是有个什么,那被传出去岂不是说他们沈家人不懂规矩?
傅夫人却是捂唇一笑,嘲讽地瞟了谢氏一眼,“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说什么?”
谢氏嘴角一歪眼看又要被激怒了,却不想门外却传来一声柔柔的女音,“二郎可是在这里?奴家嫣儿带着孩子寻你来了!”
三分清越,七分柔情,这女声一响起,整个大堂内顿时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傅明河不可思议的睁大了眼,就连一帮族叔们也是惊疑莫明,这屋里还有谁能被唤作二郎,总不会是他们这帮老东西吧?
“嫣儿?”
傅夫人略有迟疑,却被那一声孩子触动了心弦,问询的目光不由转向了傅明河,却只见得他也呆怔得久久不能成言,亦发觉得这事来得蹊跷诡异了。
“这就是你说的……”
沈老夫人的眸中闪守一丝惊喜,她知道这便是长安所说的转机,若要沈家的面子挂不住,傅家也得脱层皮,如今她甚是满意长安的安排,虽然不知这叫嫣儿的女子是真是假,但到底能下下傅家的威风,何乐而不为呢?
却不想身后的沈玉环却是阴沉了一张脸,双手紧紧地绞着罗帕,一口白牙咬得“哧哧”作响,喷火的眸子再一次投向了傅明河,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野女人竟然敢寻到国公府来,真正是好胆量啊!
但沈玉环却清楚地明白,将嫣儿找来的正是长安,沈老夫人与长安的对话她都听了个明白,如何还不明白眼前的处境呢?
沈玉环微微弓身向前,扯了扯长安的衣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是故意给我添堵的?”
“二姐以为呢?”
长安淡淡地回以一笑,不急不缓地站了起来,却被沈老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带到她身边坐定,身后的人都是一片惊讶。
能与沈老夫人同坐,这在沈府是何等荣耀,从前那可都是沈玉环的独宠,看来眼下这情况算是彻底地变了。
安氏瞟了一眼沈玉环,唇角流出一抹嘲讽的笑意。
杨氏却是抿了抿唇,眼观鼻鼻观心假作未见,总之这火是烧不到他们母女身上的,静观其变即可。
谢氏与沈老夫人对视一眼,毕竟这外面那叫嫣儿的她也不清楚底细,到底能不能随便放进来,可别坏了事,却见沈老夫人点了点头,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谢氏这才一挥手,让人将那唤作嫣儿的女子给放了进来。
来人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身蓝布衣裙打扮朴素至极,头上没有一点饰物,但那张面容却甚是清丽,眼波柔柔透着一股妩媚,她右手牵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男孩穿着灰布麻衣,外罩着小马褂,头上梳着个总角小辫,黑黑的眼睛又大又亮,显得稚气又可爱。
俩人一进得堂内,见着满堂密密麻麻坐着的人群,原本还有些期待的目光骤然变得忐忑了起来,那妇人的目光来回扫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猛地,妇人眼睛一亮,盯着傅明河的方向露出惊喜的模样,眸中刹那间便蓄满了泪水,只是蹲下,拍了拍旁边小孩的背,又一手指向傅明河,哽咽道:“豆豆,那是你爹爹,快叫爹爹!”
那被唤作豆豆的孩子显然是愣了一下,接着眸中乍现喜光,一蹦一跳地向着傅明河扑了过去,甜甜地唤了一声“爹爹”,将傅明河怔在了当场,他看了看这孩子,推也不是抱也不是,毕竟这么多双眼睛都带着震惊向他看来。
傅明河又看了看那妇人,想了半点,终是缓缓启口,却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音,“你是‘怜玉阁’的嫣儿?”
那妇人跟着点了点头,竟是喜极而泣,“奴家正是嫣儿,二郎果真记的。”
傅明河与嫣儿话一出,在场之人的脸色骤然变得精彩纷呈,原本大家还以为这是傅明河养的外室,如今带着孩子寻了过来,却不想竟然是青楼女子,这可丢脸丢大发了。
沈玉环已是咬紧了牙,却没有众人意想中的怒火,只是一脸阴沉地看向傅明河,照着孩子的年纪算,若真是傅明河的,怕是还未入府前便已经有了,果真是个贱男!
傅家有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捂唇偷笑,傅明河一脸涨得通红,看着嫣儿的目光已是不善,伸手便要将那孩子给扯开,却不想傅夫人一下从坐位上给跳了起来,大喝一声,“你干什么?”
傅明河被这突来的吼声给吓了一跳,一愣神的功夫,傅夫人已经将这孩子给扯到了自己面前细细端详,只觉得眉眼样貌怎么看怎么都像自己的儿子,面上渐渐染上了一层激动的喜色。
这孩子也是讨喜的,被两个陌生的人拉来扯去也全然不见害怕,只眨着一双晶亮的眸子看向傅夫人,“您就是我的奶奶吗?”
那模样几许天真几许童稚,真挚可爱的模样让人不忍拒绝,傅夫人正待点头,傅明河却是骤然回过神来,惊呼道:“母亲,这孩子可不能乱认!”
说到这里,傅明河的目光骤然转向了嫣儿,已是蒙上了一层羞恼的怒意,“嫣儿,五年前‘怜玉阁’的妈妈说你嫁给了外地的客商,怎的如今奔回了京城,反倒说这孩子是我的,你可不要胡乱认亲戚!”
傅明河的确是个花花公子,但并不代表他会承认一个欢场女子所生的孩子,更何况这个女人离开几年之后再度回归,指着这孩子说是他的,谁信?谁信?
“二郎,”被傅明河这一番指责,嫣儿已是含泪泣声道:“当年奴家早已经钟情于你想要赎身从良,可妈妈硬是将奴家卖走了,岂知跟了那客商之后才发现怀了你的孩子,那客商岂能容下?生下孩子后便将我们母子给赶出了门,这几年来我们母子四处奔波,好不容易能够再回京城,二郎,你千万不能不管我们啊!”
嫣儿说着说着已是哭得声泪俱下,整个身体伏在青石地板上颤抖不已。
孩子此刻却是倚在傅夫人怀中,见得自己母亲如此伤心,不由也红了眼眶,轻轻扯了扯傅夫人的衣袖,嘤嘤道:“奶奶,你不要赶我们走,豆豆会很乖的,豆豆会煮饭会洗衣服,求求你不要赶我们走!”
傅夫人心中一软,越看孩子越觉得像傅明河,当下便应承了下来,实在是她心中对孙儿的渴望已是太甚,不管那嫣儿所说是真是假,她私下里自会让人去打探一番,可若这真是她的孙儿,她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母亲的身份是可以更改的,留子去母也不是不可,再不行将来养在嫡母名下那也是好的,一时之间傅夫人心中已是闪过许多算计,再说这么可爱懂事的孩子,谁能舍得不要呢?
“真是一副千里寻亲的感人画面啊!”
谢氏早已经得了沈老夫人的眼色,此刻在一旁拍手赞好,自然是话外有音,“若是早知道二公子有了这么个孩子,当初我就不应该将玉环给嫁过去,真正是有辱门楣!”
“你!”
咬了咬牙,傅夫人自然是心中气极,但却又不好反驳,眸子一扫向堂下,今儿个在座的都是傅家族中之人,若是咬死了口也不会有人敢轻易说出去,但对于沈家……
脸色一缓,傅夫人不由凑近了几分,小心翼翼道:“亲家,不若今儿个这事咱们就此揭过,玉环还是回咱们傅家,继续做她的二奶奶。”
谢氏唇角一翘,眸中泛起一抹冷笑,“那这孩子……”
傅夫人略一迟疑,才道:“这孩子的身份我自会查明,若是真为傅家之子,那就养在玉环名下做她的嫡子!”
傅夫人只觉这个提意甚好,沈玉环两年都未有孕,怕是生产上有困难,如今主动送上个孩子养在她名下,沈家人自当是感激的,哪里还有拒绝的道理?
谁知道谢氏却是声声冷笑,嘲讽道:“傅夫人可打的好算盘,让我女儿帮一个青楼女子带孩子?你们家不要名声,可我沈家还要脸面呢!”
话到这里,谢氏的目光已是射向了跪在堂下哭泣的嫣儿,含着一丝莫明的轻笑,“这女子虽然是欢场中人,但也胜在有情有意,傅夫人莫不想就这样打发了,来个留子去母?”
谢氏这话算是一语中的,傅夫人有些僵硬地笑了笑,但堂下的嫣儿却是一瞬间僵直了背脊,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向了长安这方,她要求的也不过是一场富贵,可没想过要将命给送掉。
气氛一时之间尴尬起来,傅明河想说什么,却被傅夫人一个眼神给止住,只能重新坐回椅子上,可看着嫣儿的目光却是复杂至极,眼珠子不停地转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却是沈玉环猛然站起了身来,气势凛然,“母亲,傅明河婚前便干出了这等丑事,女儿就算容得了一桩,若是今后还有那什么莺儿燕来再找来又当如何?堂堂沈国公府的女儿可容不得人这般作贱!”
沈玉环本就是个骄傲的人,若是先前她对傅家还有些留恋,那无非是觉着自己受了冤枉想要讨一个说法,但如今却是傅明河的丑事当前,若要她认一个青楼女子生的儿子做嫡子,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玉环,你且稍安……”
谢氏安抚地对沈玉环摆了摆手,谁知却又听她道:“若是傅家真有心将我接回去,那这孩子断断是不能要的,孩子与我,只能选其一,没有妥协!”
沈玉环这话是对着傅夫人说的,目光熠熠面色坚决,取舍之间,就看傅夫人怎么做了。
至于傅明河,这个男人本就不是沈玉环心中所爱,甚至没有半点感情,虽是同床共枕,那也只是比陌生人亲近一点,事已至此,她半点也不留恋。
凭什么长安和离之后仍然可以混得风升水起,她沈玉环也不过是抛弃了一个男人而已,照样也能活得比长安更好。
沈玉环这话一出,傅夫人脸色立时变得难看急了,怀中的小人儿不住地扭动着,轻轻地唤着她“奶奶”,这一声一声的呼唤,仿佛触动了傅夫人久埋在心底的弦,一声一声,声声催人。
也罢,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敢忤逆婆婆的媳妇,先前那一说也不过是想借着这事掩了沈家的口,但既然沈玉环非要在二中选一……傅夫人再次低头,看着孩子殷切期待的脸,终是一咬牙,“行,咱们要孩子!”
果然!
沈玉环唇边泛起一抹果然如此的冷笑,谢氏却是有些不甘心地瞪向了傅夫人,气急败坏道:“傅夫人可要想清楚了,一个欢场女人带来的来历不明的小孩,怎么抵得过我国公府嫡出的媳妇?”
其实谢氏是在着手挽回这一场婚姻的,不管这个嫣儿是谁找来的,那对沈傅两家来说都是一个契机,她就是想以此相挟达到自己的目的,却没想到被沈玉环这一激,傅夫人竟然脱口便要孩子,置他们沈家颜面于何地?!
谢氏也是转头狠狠地瞪了沈玉环一眼,不该她插嘴时偏要说话,这不是生生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如今再想挽回可怎么办?
沈老夫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料定了结局会怎样,不由觉得有一丝疲惫,缓缓地闭了眼。
跪在堂中的嫣儿却因为傅夫人这话而松了口气,又接收到长安投来安心的眼神,不由心中大定,唇角噘起一抹得意的笑来。
“母亲……你可是想清楚了?”
傅明河恍惚中觉得耳心里尽是嗡嗡的响声,冷汗一拨一拨地直往外冒,看着眼前的人影也不住地摇晃起来。
“想清楚了就签了这纸和离的文书,不然莫要怪我沈家将今日这丢人之事外传!”
沈玉环已是几步走到堂中,轻篾地看了嫣儿一眼,这样的女人比之凤姨娘还差远了,她根本不屑收拾。
沈玉环拿过桌案上的和离文书,径直拍在了傅明河跟前,有人迅速便递上了笔墨至傅明河的手中,谢氏叹了一声,还想说什么,却发现一切的语言都显得无力而苍白,她这个女儿就是个倔强脾气,一旦决定了什么,十匹马都拉不回,真是枉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签吧,就当买沈家一个守口如瓶!”
傅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抱着孩子走了过来,这孩子她是越看越喜欢,真是怎么样也舍不得放开。
傅明河摇了摇脑袋,只觉得眼前人影晃动得越来越模糊,听到傅夫人的话,不由颤抖着抬起了笔,哪知刚一落笔,却是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直直地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