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油灯安放在窗棂下的胡桌上,胡桌上是一个白色瓷碗,碗里是一些乌黑的药汤,空中弥漫着些苦苦的药味,黄昏的灯光不断跳跃着,暗得侯大勇和郭炯两人脸上乎明乎暗。
“北方草原地域辽阔,纵横万里,草原上强族叠出,而中原之地仍然数国对持,稍有不慎,五胡乱华之惨剧就要重演。”
侯大勇说此话的时候,脑海中涌起了想起了后世攻入中原的契丹、女真和蒙古等族,这段历史现在来说当然无人相信,但是五胡乱华教训极为惨痛,作为前车之鉴,侯大勇所说也确非空穴来风。郭炯熟读史书,对这一段历史极为熟悉,正所谓响鼓不用重锤,定会有同感。
黑雕军连败诸胡,侯大勇突然把草原胡族说的如此可怕,让郭炯有些不理解,不过细细一想,也觉未尝这幅惨象不能再现,暗自心惊。郭炯知道节度使必有下文,就静静地等待着。
“廉县县城基本修筑完毕,城外有广阔的农田、牧场,过了黄河就是前套,再朝北走就进入了里奇部的势力范围,向东是浩瀚的沙漠,向西度过黄河则是贺兰山,这是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战略要地,狮营以后就守卫此处。”
“我再把铁川源和何五郎调来给你当副手,铁川源足智多谋,是难得的帅才,何五郎冲锋陷阵勇猛无比,是难得的勇将。还有陈猛指挥的特种战车营,若使用得当,挡者披靡,有他三人相助,狮营足以纵横河套。”“我回朝之后,郭郎要带好这支部队。和里奇部一起控制阴山、乌梁素海,把前套之地控制在黑雕军手中。”
侯大勇原本是坐在床边,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
郭炯躺在床上。汗水已把全身衣服湿透,连床单也打湿了,他心里明白,侯大勇雄才大略。绝非池中之物。自己在沧州投军以来,命运早已经和侯大勇联系在一起了,郭炯强撑着想起身,却被侯大勇强按在床上,动弹不得。郭炯也就放弃了起身的努力,道:“节度使放心,只要节度使一声令下,郭炯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郭炯房间出来,侯大勇又到吴平沙病房里坐了坐,吴平沙是一名忠厚而悍勇的老军士,从伍长一步一步拼杀过来,现在被狼牙棒打断的腰身,看来永远不能下地行走了。
吴平沙情绪一直颇为低落,他是一个军人,失去了行走能力就是废人一个,自己的命运就掌握在别人手中,侯大勇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并诚恳的邀请他到同心城的白狼营教练大队讲解“小队伍进攻战术”。吴平沙原本心灰意冷,准备到荣军院去养老度残生,听到节度使如此安排,心中稍宽。
野战医院和住所相隔不远,因此没有骑马。侯大勇从医院出来,。一路无话,罗青松向来话不多,手抚刀柄,跟在侯大勇身后,走到一个十字街道,另一条较为宽阔的街道传来杂乱的“嗒、嗒”马车声。声音并不响,只是夜晚四处寂静一片,“嗒、嗒”声音就格外明显。
侯大勇停了下来,见接连又过了三辆马车,就掉头朝另一个街道走去,两人来到另一条街道,马车已经消失在黑夜中,街道上有一队巡夜军士出现在眼前,一名军士发现了站在黑影中的人影,喝道:“是谁,出来,接受检查。”
军士呵斥的同时,响1起了一阵抽刀声,巡逻队的火长为人仔细,见两人都带着腰刀,就道:“五花马。”罗青松上前一步道:“胡罗卜。”口令对上之后,火长笑道:“天色已晚,两位为何不回营。”罗青松瓮声瓮气的道:“军令在身,由不得我。”
巡逻队伍的脚步渐渐消失在黑夜中,侯大勇继续前行,见到一个院落有灯光,里面有走动声,说话声和嘈杂声。
侯大勇看见此院子,马上想起,这是吴七郎贩私盐的院子。
吴七郎是奉命贩私盐,受到黑雕军军方的暗中保护,不过贩私盐毕竟是与朝廷争利,吴七郎办事仍然极为小心,进城均安排在晚上。
侯大勇知道马车上装的是什么,正欲转身离开,黑暗中突然跳出四个手持剔骨尖刀的汉子,堵住去路,在狭窄的巷道夜战,这种剔骨尖刀端是十分厉害,能轻易洞穿身体,是私盐贩子在城市巷战最喜欢用的兵器。
罗青松肩负保卫节度使之责,虽然知道节度使武艺高强,也不敢掉以轻心,察看马车之时,罗青松就持刀在手,紧跟在侯大勇身侧,对方围上来之后,罗青松随手挽了一个刀花,刀尖竖立在脸侧,微微下蹲,这是夜战八方的起手式,之待节度使下令,便抢先攻击。
一人轻轻呵斥:“什么人,敢在这里窥视,跟我紧院。”
侯大勇心知对方是私盐贩子,这些私盐贩子由沈怀镜在联系,每次进城都要提前通知钱向南,然后沈怀镜安排人手接应,并告知当日的街头暗号,这一套程序是侯大勇同意的。侯大勇就道:“五花马。”
领头一人低声答道:“胡罗卜。”领头之人见对方是军中之人,口气缓和下来道:“两位军爷,恕在下无礼了,1请暂进小院,主人有事相询。”
侯大勇突然道:“吴七郎在否,让他出来。”
领头之人闻言,态度顿时转变,能叫出首领吴七郎之名,必是城内高级军官,就对手下道:“把刀收起来。”再拱手道:“将爷稍候片刻,我去通报一声。”
不一会,两名男子从院内闪了出来,其中一名汉子身材颇为高大,正是侯大勇在中牟县收服的私盐贩子吴七郎。贩私盐为朝廷所禁,捕杀甚紧,这些私盐贩子行动十分诡秘,在灵州军中,吴七郎之名不过寥寥数人知道,因此,吴七郎知道来人必是灵州军中重要人物,得到报信之后,就匆匆赶了出来。
吴七郎为人谨慎,他认出来人是节度使侯大勇,心中虽有些惊异,却并没有行礼,只是拱手道:“两位何事,若有要事,请道别院。”
吴七郎领着侯大勇、罗青松顺着围墙隐入黑暗中,转了二三个弯,来到一个小门处,吴七郎有节奏的敲了数声,只听“咔”地一声轻响,小门出现了一个小洞,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小门洞传出来:“五洲行船。”吴七郎低声道:“风渐停。”
三人进了院子,老者并不和吴七郎见面,关上小门之后,踱到西处的一个小房间,随着房门“吱”地一声轻响,驼背老者隐身在黑暗之中。
吴七郎这才行过大礼,起身后道:“贩盐这个行当利高,臭规矩也多,节度使勿怪。”
贩私盐是和朝廷争利,朝廷捉住私盐贩子从来没有手软过,砍头如切罗卜一样,因此,贩私盐是一个风险极大的行当。为了生存自然有许多的规矩。办事也就显得极为隐秘,后世许多秘密帮会,也和私盐贩子采取了相同的策略,孟殊所建飞鹰堂,也借鉴了不少私盐贩子的办法。侯大勇来到大周以后,一直生活在军中,和江湖毫不沾边,今夜看吴七郎行事,让侯大勇想起了久违的两个字———江湖。
两人在屋内坐定,吴七郎恭敬的道:“末将得到急令,要运一批河中盐到灵州来,路途为了躲避延州军,耽误了一天,依令在城外等到天黑才进城。”
紧急调运河中盐到灵州,正是侯大勇的命令,不过他只说尽快准备一批河中盐,并没有规定具体时间。
侯大勇若有所思地看着吴七郎,问道:“大周朝有多少贩盐人?”
“贩盐人分为三大帮,最大一帮在海州帮,海州帮大龙头姓李,自称李狂生,手下足有三千多人,有海船数十艘,散布在沧州、登州等地,另一帮是汉中帮,有一千多人,还有一帮是郑州帮,龙头老大巴仁就住在中牟县内,他手下也有近二千人,由于有了节度使支持,郑州帮现在蒸蒸日上,抢了汉中帮不少生意。
侯大勇心道:”郑州和大梁很近,这些盐贩子又皆是亡命之徒,而且组织严密,若控制在自己手中,也算是一支奇兵,侯大勇当过郑州防御使,对于郑州私盐帮的情况略知一二,问道:“郑州帮的龙头老大还是巴仁吧。”
“正是。”
“听说你们截称呼巴仁为巴大哥,巴仁重病已有数年,说不定那一天就重病不起,七郎想不想接替巴仁之位?”
吴七郎不知侯大勇何意,连忙站起身道:“末将现在是黑雕军步军指挥使,奉命贩盐,不敢有他想。”吴七郎素来悍勇,拜在侯大勇手中,心服口服,对侯大勇颇为敬重。
侯大勇笑道:“这两千多兄弟多是桀骜不驯之人,若没有一个服众的龙头老大,不知要生多少事来,七郎本是巴大哥的结义兄弟,接替巴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希望你去当这个龙头老大,把郑州帮掌握在手中。
昏黄的油灯“噼啪”爆响一声。
吴七郎听侯大勇说的认真,不似玩笑之语,“我们何巴大哥是八人结义,我排行第七,巴仁还有二个儿子,郑州帮龙头老大的位置,恐怕很难落在我的头上。”
“私盐帮主之位,向来能者居之,七郎经营西北盐物,功劳甚大,巴仁是个明白人,上一次我在郑州酬粮,他就捐了不少,他应该能够想通其中关节,若实在想不通,我可派人点拨于他。”
巴仁是郑州盐帮老大,面对官府之时,他则是地方乡绅,巴仁和朝中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系,侯大勇在郑州任防御使之时,巴仁还曾经拜访过侯大勇,也曾为灾民捐献粮食,凡是家大业大者,做事必然三思而行,反而较为流民更容易受到权贵的控制。所以,侯大勇有此言语。
和吴七郎随意聊了一会,了解盐帮的一些逸事。侯大勇就从吴七郎处回到侯府。
内院大门虚掩着,侯大勇轻轻推开院门,就听到小清稚嫩的哭声,师高月明低声用党项语哼着听不太明白的歌谣,师高绿绮端着一个盆子从房内出来,她没有注意侯大勇在站在内院,“哗”地把水倒在一个排水洞内,一边往回走,一边说着什么,师高绿绮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说话速度极快,就如爆抄豆子一样。侯大勇只会一些简单的党项语,师高绿绮说的又急又快,侯大勇一句也没能听懂。
师高月明在屋内高声的说了一句,师高绿绮仍然快速的嘀咕了几句,才转身进屋,师高月明这一句侯大勇听懂了,师高月明是让师高绿绮别说了,师高月明和师高绿绮虽说是主仆,却情同姐妹,师高月明很少用这种语气同师高绿绮说话。
七月天气颇为闷热,内院高墙耸立,外面是黑雕军亲卫,安全没有任何问题,因此,师高月明的房门半开着,侯大勇站在院内,恰恰看到师高月明的身影。
师高月明抱着侯小清,在房中来回走动,只要师高月明停下来,侯小清就会哇哇大哭,师高月明温柔地唱着歌,凝神地看着熟睡中的小清。师高月明这个神态侯大勇颇为熟悉,侯大勇正待要抬脚,突然,从师高月明脸上落下一串泪水,直落在侯小清的脸上,侯小清浑然不觉,仍然酣睡在母亲的怀抱中。
侯大勇练习《天遁功》数年,已有小成,虽说油灯昏暗,可是他视力极佳,就如眼前有架高倍望远镜一般,清楚地看到师高月明脸上的一串泪水,以及她脸上深深的哀愁,侯大勇不禁一愣,师高月明性格豁达,即使在最危险的时刻,也是神情自若,落落大方,从未在脸上出现过如此伤心的表情。
师高月明父亲安然无事,女儿小清健康漂亮,又没有其他值得伤心之事,为何师高月明脸上会现出如此神情,侯大勇想了一会,却想不出头绪。
第二天上午,侯大勇请来石虎,商议调团结兵扩充狮营之事。
听完侯大勇提议,石虎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侯大勇也不说话,靠在胡椅上,等待石虎说话。
过了一会,石虎缓缓道:“如此一来,狮营实力冠于全军,和里奇部遥相呼应,进可沿黄河南下,退可入阴山,若没有猜错,节度使有了逐鹿中原之心。”
自沧州城外破敌以来,石虎一直是侯大勇的副手,参与了绝大部分机密之事,数年来,侯大勇收服吐蕃浑抹部和房当残部,联络里奇部、创建军情营和器械五营,黑雕军渐从千人之伍成长为雄霸西北的强军,在石虎眼中,侯大勇逐鹿中原之心昭然若揭。
侯大勇没有想到石虎说话如此直截了当,不过,绰号“石佛”的石虎向来出言不虚,他说出这样的话定然经过深思熟虑,就等着他说下文。
石虎紧接着又道:“当今陛下年盛神武,若侯兄要从西北兴兵,恐怕中原大地又要生灵涂炭,反而给胡人可趁之机,侯兄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这些话,石虎翻来覆去想了许久,如芒刺在喉,今日侯大勇临行前夕,终于说了出来,他是以兄弟的身份说这些话,因此,也不称侯大勇为节度使,而如以前一样,称侯大勇为侯兄
侯大勇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淡淡地道:“石兄如何看待此事?”
石虎直言不讳地道:“侯兄天纵其才,乱世称雄无可厚非,石某必将全力辅佐侯兄逐鹿中原,可是当今陛下同样英明神武,况且正当盛年,假以时日,大周必将一统山河,侯兄若想兴兵反叛,就是乱臣贼子,必将祸害百姓而遗臭万年。
石虎和侯大勇感情极深,此时豁出命来也要劝解侯大勇,若因此丧命也无怨言,侯大勇神情复杂的看着石虎,石虎所言句句在理,侯大勇一时也无法反驳。
若按侯大勇知道的历史,柴荣将在显德六年病逝,赵匡胤随后黄袍加身,抢了柴家孤儿寡母的江山,侯大勇谋篇布局的依据就在于此,只是此事决不能于外人道也。
侯大勇见石虎直来直去,就不在隐藏,道:“我在沧州之时,遇到高人指点,据他所言,陛下应在显德六年去世,禁军赵匡胤将居兵称帝,我所做的这一切,均是为了显德六年的这场变故。”
石虎笃信佛家,对于道家人物颇不以为然,侯大勇的神吹胡扯当然不信,就道:“这四年多,侯兄和我亲如兄弟,有话就直说,不必用这些侯兄也不信的话来骗我。”
侯大勇“哈、哈”一笑,道:“世事之奇,非我等凡人所能探测,若我有物可证,不知石兄相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