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四十 君心
过了上元节,卫罗的“病”渐渐好转。某日,莫蓉与梁妃商议着一同去探视。
可巧,在路上撞见了单卿,说是也去探病的。
莫、梁二人互看一眼后,也就由着她跟在两人身后。
来到卫罗处,屋里已经坐了三四个人,卫罗正在喝药,见她们进来,唇角微勾,“快进来。”
两人挨着卫罗入座,问了问病情,这时,屋里其他人自然也看到了站在屏风旁侧的单卿。
看到她,当然就有人吃不住冒酸水了,“还当是哪个宫里的奴婢呢,单小姐得了那么多赏赐,用得着这么委屈自己,穿得这么寒酸嘛。”这话是乔充华之言,“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陛下小气,连件衣服都不给做。”
单卿低头,微微一福身,没有辩驳什么,她很清楚,越辩驳,得到的恶言就会越多,她在大户之家待了那么多年,深谙这些女人之间的争宠之道。
“迎儿,给单小姐看座。”卫罗与莫蓉、梁妃谈话之际,顺手让女侍给单卿安座,既然皇帝已经承认了这个女人,面子上,就不能再给不好看的,至于其他人怎么说,那是各人的事,她不管,她又不是皇后。
“哼。”乔充华见单卿入座,还正坐在她对面,哼的一声转过脸,不愿意看她。
这时,从门口跑进来一个小身影,是皇四子泰康。
“母妃——”滴溜溜跑到卫罗身边,赵又欣过世后,一直是卫罗照看他,自然而然他们之间也就有了感情。
“这会儿可是授课的时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卫罗整了整小家伙的衣襟。
“我跟太子哥哥,还有大哥、三哥他们一起来的。”小家伙为自己的清白辩驳。
果然,没一会儿,其他几个皇子也陆续进来。
大皇子快过十五岁,已是个英挺的少年,个头相当高,眉峰处有几分梁家人的气魄,一袭褐色镶紫缎的长袍,看上去颇为俊朗。
二皇子睿这半年来也长高了不少,仅次哥哥,一身暗紫的长袍,少了兄长身上的粗犷,多了些尉迟南眉间的内敛之气。
三皇子到还是小孩子的模样。
三兄弟站在屏风外——是特地来探病的。
卫罗招手让他们都进来,一群妃嫔争相夸赞着几位皇子。
“对了,前几天听李琛说,太子要随莫将军去西北?”卫罗搂着四皇子泰瑞,询问了一声。
莫蓉并不知道这件事,但眼下她也不便太过惊讶,只是在心里暗暗琢磨着太子去西北能做什么?
“是,再有四五天就启程西行。”太子睿回话。
这厢正热闹着,宫门处又传来了更热闹的——尉迟南来了。
今天这日子真好,不知道是什么黄道吉日。
但凡尉迟南到过的地方,自然是脚下一片安静的匍匐。
“今天都到齐了嘛!”撩开袍子,坐到正位上,“都起来吧。”
众人起身,偌大的房子里竟一时没了声音。
“刚在宫门口就能听见屋里闹哄哄的,怎么朕一进来,你们到不说话了?”转眼打量一番四下。
“父王,儿臣愿跟二弟一起赴西北。”大皇子出列请缨。
尉迟南轻笑,视线顺便扫过了一旁的梁妃——大皇子的生母,梁妃表情泰然,并没有多少的激动。
“想去是好事,不过你们兄弟俩得有一个留下,等下次吧,睿儿自西北回来,有机会,父王再让你去。”
大皇子显得有些不情愿,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点头称是。
静默,尉迟南四面扫视一番,视线在单卿身上停留半下,“对了,卫妃啊,单卿初入宫门,不懂规矩,等你的病好利索了,多调教调教她。”
“是,臣妾知道了。”卫罗微微颔首,抬头之际与莫蓉互视一眼,看来皇上这是要动口封这单卿的品级了。
其他人当然也明白这调教完后会怎么样,但此时此刻,只能在心底里咬手绢,脸上什么也不能表现出来。
“行了,你们姐妹继续聊着吧,朕还要回荣德殿。”起身。
众人也跟着起身相送。
四位皇子紧随他之后一起出门。
余下的人还有什么好聊的?刚才奚落了某人一顿,结果人家立马就得了皇帝的恩宠,就要晋级了……
二月,东省早已是杏桃开枝,而京都却寒冷依旧。
莫平奴以“府院未建成、边境有敌扰”的借口,回避了尉迟南的指婚,护东宫太子赶往西北。
尉迟南之所以狠心让太子去西北,一方面是表现对西北军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想让太子了解魏国百年中,重中之重的战局就在西北,这是每一代魏国君主必然要铭记心中的大事。
也就是在这个二月,单卿受封了“容华”,气煞了宫中不少人——
容华,仅次莫蓉的婕妤封号。
所以说长得好,是真得很有助益,何况这单卿不但长得好,还长得那么像已故的皇后。
少年夫妻——这是谁也打破不了的情意。
听说这位单容华的脾性与莫蓉刚晋升时几乎可说平分秋色,她跟谁都不争不抢,也不声不气,颇有几分先王后的气质。
除了偶尔茶会的大场面,莫蓉还真是很少见到这位单容华。
在得了卫罗的教导之后,这单卿渐渐变得像这大院里的女人了。
她会不会是第二个莫蓉呢?
想知道的话,自然要做一番比较才行。
四月底,太子由西北回京,尉迟南一高兴,为他办了场家宴。
这一晚很热闹,连王太妃都请到了宴上。席间百花争艳,谈笑风生。
刚吃了几口酒,君儿便说“肚肚疼”——要出恭,莫蓉起身带她出去。
外面的月色正好,廊房外几株白牡丹正怒放着,被月色染得更加娇艳,莫蓉领着女儿慢慢往回走,不远处的宫殿里,灯火通明,传来悠扬的乐声——怕是出自那位多才的单卿之手吧,听说她擅歌舞、琴乐。
“母妃——”小丫头早学会了说话,不过在外面她到很少说,也不知是为什么,外人都以为她还不怎么会说话。
“怎么?肚肚又疼了?”蹲下身。
小丫头摇摇头,“月亮不是被黑狗吃掉了吗?”小丫头之前见过天狗吞月,当时庞朵跟她讲了半个晚上,记得很清楚,所以再见到月亮升起,她总是觉着怪,可再问庞朵,庞朵却只左右而言他——因为不知道要怎么解释嘛。
“黑狗不是又把月亮吐出来了吗?”
“可是,它不用藏起来吗?”上下弦月交接之际,是没有月亮的,庞朵的解释就是月亮被黑狗吓得藏起来了。
莫蓉无奈地摇头,“你呀,刚刚那么多人逗你说话,一句也不说,怎么现在这么多话?”
小丫头笑嘻嘻地抱着母亲的手。
“快回去了,不然一会儿你父王又要让人来找。”起身,抓着小丫头的手继续前行。
行至殿外,正遇上出门的太子睿,短短两个月的西北风霜在男孩的脸上留下了不少印记。
太子对莫蓉立掌一礼,“谢母妃之前的开导。”
莫蓉点点头,“我也只是把你父王的心里话说给你听而已。”去西北之前,莫蓉在园子里碰到过太子,交待过几句话。
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心事重,这对魏国的将来是好事,但对他自己未必就是好事了——人活得太累容易垮掉。
领着女儿跨进殿门,侍女跳开纱帐,母女入座。
“蓉儿啊,刚才你没听到,这单卿一曲‘望江楼’弹得那可真是余音绕梁啊。”王太妃就在莫蓉上首,见莫蓉归来,不免笑呵呵地向她夸赞单卿的琴艺。
到也新奇,这单卿与王太妃极为投缘。
“是吗?刚在廊房外就听到这曲子还停,还在想宫里什么时候换了琴师呢。”莫蓉开口附和。
听到王太妃跟莫蓉称赞自己,单卿微微向二人俯首。
眼看着这单卿一天天爬上了头顶,其余众女只有暗地里挠手心,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解气,
一场宴席,到成了那单卿的天下,又唱又弹的好不自在,真是煞风景。
女人一旦嫉妒到顶点,经常会管不住自己的嘴,你一言,我一语地冒酸水。于是,这酒喝着喝着就开始变味了,难免会让高高在上的“那位一家之主”失去雅兴。
莫蓉见这形势再发展下去的话,估计最后也就是不欢而散,不禁抬手招来李琛,让他一会儿跟尉迟南说一声——她先送女儿回去,女儿已经入睡多时,免得一会儿被“某些人的脾气”给吵醒了。
还没等李琛走过去,尉迟南的余光便瞧见了莫蓉的动作。
“李琛,把君儿抱进去睡。”
李琛正走在半路上,忙不迭地回头答应。
莫蓉只好把女儿交给李琛,看来这酒宴还是要继续呆下去。
王太妃上了年纪,又是长辈,早早就退了,几位皇子明早有晨课,也早早退去。
余下的可就是单纯的“夫妻双方”了,兴许是感受到了尉迟南眉角上的不悦,众女渐渐安静了下来。
“行了,都歇着去吧。”挥手。
众女群起福身。
单卿偷偷瞧了李琛一眼,这是经验,皇上想留睡都是由李琛来作暗示的。不过这次不灵,李琛根本就没瞅她这边,所以她只好跟着众人一起退下。
众人纷纷踏出殿外,李琛从侧门拦住了莫蓉,悄语:“娘娘留步。”
这一幕自然是被没走远的众妃嫔看到了,终于是出了一口恶气啊,虽然莫蓉受宠也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可她总归也是这么多年在宫里熬出来的,总比让某些新进来的占了先机好一些。
“有本事的才能修道成仙,没本事的只能是过眼烟云。”有人在单卿背后哼笑。
低着头,单卿不发一语,直走到宫门口才驻足回看了一眼大殿——她进了这道宫门,就没想过出去,她能忍耐,也能吃苦,反正她皮糙肉厚,出身卑贱,她怕什么?
大殿内——
莫蓉站在图腾柱旁,他还坐在酒桌前,酒桌上还有一坛未开封的酒。
李琛走上前,将那坛酒拆开……
他今晚是高兴的,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可惜他的女人们只想知道他到底喜欢谁,当然这不能说他的女人们做错了,她们没有错,那是她们生活的一部分。
莫蓉撩纱帐,坐到那架古琴前,琴——莫家只有两个人能弹好,一个是已仙逝的太祖母,再一个就是莫函,其他人都没什么技艺。
莫蓉十四岁离家,自然没机会从师于兄长,这琴弦上的技艺也是从一位老琴师那里学来的,十五岁时,她被罚在盥衣局待了几个月,那几个月让她明白了很多道理,这曲《九州月》就是自老琴师那里学到的,是老琴师用一生悟出的道理:
月儿弯弯照九州,关山内外何处度春秋?
离人去,来人来,
哭罢、笑罢,
回头望,
江南春,塞北雪,再满可比九州月?
离兮,别兮,古兮,今兮,不过月初月满轮回来又去。
奈何自寻苦,
且看九州月,月照九州。
老琴师就死在那个月照九州的夜晚,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连那架断了一根弦的琴都没带走——人能带走的东西,从来都不是身外之物。
她不擅吟唱,也没打算把歌词唱给他听,只将这悠扬的曲子弹给他听,顺便在琴音之中回想一下自己这些年的改变,从躲避到迎合,再到主动,沿着世俗为她安排的路,一步步走得有声有色,因为有他的厚待,她太太平平,安安乐乐。
她该感谢他,在百难之中让莫家飞黄腾达,但——
她也很明白,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他们尉迟家的天下。
但她还是要感谢他。
最后一个音节悄然而逝,桌上酒坛子也空了。
“李琛,传朕旨意,西北军俸禄增三倍。”仰躺下来,大笑——果然今晚是有喜事的。
李琛答应着,顺便看了看莫蓉的方向。
莫蓉冲他摇摇头,这人是喝得起劲了,这时候怎么传旨?
起身来到桌案前,替他收拾仪容。
尉迟南枕着她的裙摆,半闭着双目,“蓉儿,过了夏,朕带你去西北,带你看天底下最大的草场,站在关上顶上望北,一马平川——”
莫蓉失笑,并不插言。
“笑什么?”半睁开眼。
摇头,没笑什么,只是有那么点欣慰,他能将他的愉悦分与她分享。
殿外,一双眼睛在月色中闪闪发亮,那是去而复返的单卿。
现在她才明白,为什么这个貌不惊人的莫蓉会让卫贵嫔她们忌惮三分,似乎只有她抓到了皇帝心上的一角……
“娘娘,不回去拿琴了吗?”女婢跟在身后悄声询问。
“不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