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来,穿过楼宇厅堂,门廊庭院,香榭歌台,直走到一个见不到人的地方,才最终停了下来——
宫灯的辉映下,莫蓉脸生红晕——走得太急,太远。
尉迟南想指责她,可看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半天没说话。
春风微寒,夜料峭,尉迟南别开视线,看一眼天际的夜星,手上也没闲着,脱下外罩的暗紫外衫,裹到她身上——动作中依然难掩余怒的微颤。
莫蓉看着他略显笨拙的动作,不禁生笑,他几时做过这种服侍人的事了?她算荣幸吧?
笑容总能融化很多东西,比如怒气、尴尬……
“……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尉迟南真是没想到她会猛然来这么一手。
“……有罪的人,总归是要认罪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裹着暗紫的锦袍,青丝包裹着脸颊,此时此刻,她再也无惧他的怒气,因为她知道现在一切的麻烦都抛了出去,不再需要她去烦恼。
“你是担心,我会因为那些东西祸罪你们莫家?”所以就一个人揽了下来?
“臣妾现在是尉迟家的人。”纠正了他的说法,让他哑口无言,“所以臣妾想,不能给陛下惹麻烦,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臣妾不出来,就会又更多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那定然是陛下不乐见的。”
事出内庭,自然不宜声张,何况一个是当朝太妃,一个是当朝贵妃,罚是要罚,但肯定没有朝堂上的严重。
她这招虽突然,却也不乏是一招制胜棋,起码王太妃是被拉下马,起码莫家的种种罪过得以清洗,剩下的就是王莫两家的男人在朝堂上的明枪暗箭,她管不着,也管不了。
尉迟南叹息,他还能说什么?
“你先回宫去吧。”剩下的事他来处理。
莫蓉拖住他的衣袖——
“如果可以,能回崇华苑吗?”犯了这么大的错,即使不向外声张,必然也是要入冷宫,即便不入冷宫,起码也要遭贬。
“你现在很高兴是吗?”把宫里搅得一团乱,然后她却一心的坦然。
摇头,低下睫毛,担心眼睛出卖自己——她是有些高兴的……
“送她回去。”尉迟南跨出院门,对门外的李琛交待一句。
李琛点头。
尉迟南回头看一眼院子里的莫蓉,随即跨步离去——他还是要去替她收拾好那个烂摊子……
莫蓉裹着他的暗紫外衫,行在这暗夜春风之中,暗暗呼出一口浊气,终于是结束了……该她想的,该她担心的,都已想了,担心了,现在就要看老天爷是帮她,还是不帮她了……
“娘娘,那边是清秋苑。”李琛见她继续往前走,不免提醒一句。
清秋苑?好名字——春秋大梦,去了春,只剩下清平。
“去看看吧。”
“……”这怎么说呢?正常人谁想去那儿看?
远远的,隔着桑梓树的枝丫,望了一眼那残破不堪的清秋苑的门楼,的确,这里不是什么好居处,晦暗、阴霾,还充斥着怨气。
“娘娘,夜深了。”
“那回去吧。”转回身,无意中瞥见了桑梓树下竟生了一株兰花,正开得妖冶,“李公公,你很早就跟着陛下了吗?”仔细端详着那株生在桑梓树下的兰花。
“是,老奴实是壬子年初,被先帝送到陛下身边的。”
“壬子年……”他出生的第二年,“他……小时候很任性吧?”蹲下身,拔下兰花旁的几株杂草。
“……”这话可不能乱答,“陛下天生刚毅。”
天生刚毅,却是寡恩少情,能在他心里留下印痕的,除了那位发妻,还有人吗?
扔掉杂草,拍了拍指尖上的泥土,“他一定会是位好君王。”
李琛低头,也不附和,因为她的话不好附和。
回到昭华宫,庞朵她们正守在门口,李琛见众侍女都在,便转身退下了。
“娘娘——”庞朵差点哭出来,她还以为今晚娘娘必然是回不来了。
“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她烧了那几封书信,当然有替王家脱罪的嫌疑,但更多的,她还有她的打算——更远的打算。再者,烧了那些信,也让她跟王太妃少了后宫干政的罪名,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则她很难这么轻易就回来?即使他想包庇,也枉然,就像卫罗那样,戳破了干政这层窗户纸,便被去了名,画个圈,一生一世就在那圈子里。
“娘娘,陛下到了。”正准备更衣之际,侍女匆匆进来禀报。
莫蓉低头看看自己,仍旧是那身煞白的裙衫,换是来不及了,就这样迎驾吧。
时间就像是从来都没有从沙漏中流逝一样,她还是要那么恭顺地去迎接他。
九年,在他的人生中也许只能算是一段,但却是她陪伴在他身边的全部。
从想摆脱,到迎合,再到算计,她不知道她的人生被他牵引到了哪里,只是一抬头,才发现前面已是尽头——她的尽头,而他还有好远的路要走。
伴君侧,没有一生一世,一生一世会生厌,会薄命,会把美好的锦缎变成抹布,而她,不打算变成被厌弃的抹布。
擦身而过最好——
尉迟南注视了她好久,就像当年一样,不开口让她起身,就让她那么半蹲着,不同的,这次不是他故意,只是走神。而莫蓉也没有如当年那样,傻傻的半蹲在那儿,而是抬头看他,放肆地看他。
“在想什么?”路过她身侧,低问。
“在想陛下当年怎么会挑上臣妾。”
她的话让他记起了第一次真正对她有印象的一面,苦菊,她给他的第一道菜……
“崇华苑那儿,让李琛他们收拾好了再去吧。”他没有回答她为什么当年会挑上她,只是答应了她之前的请求,如果要贬,就回去崇华苑。
“谢陛下。”
弯身,伸手将她捞了起来,“过些日子,我要去西北一趟,会把李琛留下来。”留下来防止她遭贬之后被人欺负,他贬她回崇华苑,并不只是在防什么悠悠众口,她不是担心莫家一家独大吗?那就让她安心,把她送回那方小院子里,同时也让朝廷上下安心吧,一个卫家,一个王家,走得也差不多了。
“……”莫蓉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我不知道你现在又在想什么,也许你的很多猜测都是对的,但有的时候却未必,我说过,我不会害你们莫家人,可是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臣妾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太累了,可是又不能停下来。”十五年了,她被圈在这方院墙里十五年了,苦吃过,罪受过,福气也享过,起起落落,在那些可笑的阴谋奸诈中,就为了过这种不知所为、结局早定的日子……
她第一次对他坦白自己的感受,因为她已经无所顾忌,她的荣辱自今晚开始,已从莫家的群体中脱离了出来,不再会妨碍到任何人。
“……”尉迟南只能看着她苍白的耳垂,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女人对他真心的坦白。他也心知肚明,那种无欲无求的日子在他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是找不到的,所以,他也帮不上她。
殿外,宫灯尽灭,黎明到来……
很新奇的尝试,她跟他会在这座宫殿里迎来清晨的第一缕曙光,她的罪名上可是又加了一笔——与皇帝宿到天明。当然,没人在乎他们这一夜不是在床上,只是对坐,甚至连话都很少。
太阳升起来了,他要去看顾他的天下去了。
而她,好累,第一次在白天睡得这么沉。
关于她的遭贬,外面众说纷纭,版本多到可以排上好几天的大戏,而且场场都会唱得很精彩。
除了她的遭贬,再就是——王太妃病了,一夜病倒,病到要搬到行宫休养。
一夜之间,内庭损了两位位高权重的娘娘,这就很难不让人去揣测一些有的没的,有些人喜欢看笑话,认定这是王莫两家斗起来了。可惜谁也没捞到好处,一个遭贬,一个搬家,形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朝堂上,自有那种面无表情,心中却偷着乐到花开怒放的人,当然,内庭里也不少,但此时此刻,没人表现出来。
冯氏、乔氏这些后妃都来过崇华苑,虽然也谈不上几句,但至少也不是落井下石的——莫蓉是被贬了,但莫家兄弟却纹丝未动,有什么好落井下石的?
直到有一天,西北传来了消息——莫平奴在对阵中中箭失踪……
“娘娘,您怎么了?”庞朵失声的惊呼,惊的草亭里的梁妃、单卿赶紧起身过去。
莫蓉单手撑在梅树上,地上一滩紫红的血浆——
梁妃、单卿也都惊在当下。
“快传太医去!”梁妃慌乱之际,推错了人,竟把单卿当成了侍婢。
单卿被推了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莫蓉扶到内殿,独留单卿与她的女侍站在草亭外——老天爷总是会在人快要绝望的时候,突然又给一丝令你雀跃无比的曙光。
莫平奴失踪了,莫蓉吓病了,莫家要慌了……多么值得庆祝的事。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所有人都绝的绝,走的走,散的散,等到了她的机会。
她当张延、王太妃、卫罗的棋子这么久,没学会别的,但有一样,她是学会了,那就是要抓住任何稍纵即逝的机会,即使是芝麻粒大的机会,也不能放过。
此时此刻,荣德殿里还有一个心痛无比的人——尉迟南拿着战报,待在龙案前。
有宫人进来,李琛瞪眼,赶快把小宫人拉出去。
“李公公,崇华苑那边刚传了太医,说莫娘娘听了莫将军的消息,一口血吐出来,差点背过气去。”
“什么?”李琛转头瞧瞧屋里,无奈,“哎呀,这可怎么好啊……”是禀报还是不禀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