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德殿里难得如此喧哗。
“李琛,父王没说去哪儿了?”五子泰荣出声询问,语气显得有些急切。
李琛微哆嗦着手,老态龙钟,说句话都费劲,“没。”
“侍卫呢?总不能父王出宫连侍卫都没带吧?”
因为他们的谈话声,大殿里渐渐静了下来,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说话的两人身上。
李琛哆嗦着摇头,不知道是说皇帝没带侍卫,还是他不知道。
“估计又是到西君公主那儿去了。”有人掺声,“陛下最喜欢的不就是那对姐弟嘛。”语气颇带酸味,也有些挑火的意思,毕竟太子殿下也在。
“岳母妃,您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顺耳?父王疼自己的儿女,难道不是应该的嘛!”六皇子宣禁不住出声驳斥。
“泰宣,怎么跟母妃说话的。”大皇子泰宏刚刚赶回京城,因为父亲的伤。
“大哥,我只是觉得不恭,父王疼别人就行,可只要是跟君姐、七弟扯上关系的,一群人就跟疯狗似的扑上去咬。”
“你说谁是疯狗!”皇五子泰荣厉目看向六弟。
“谁是疯狗,谁心里明白,背地里捅人刀,还装什么好人!”
皇五子泰荣站起身,厉目竖眉,“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泰宣也起身,“你以为我不敢啊!你们不就怕七弟有碍储君之位嘛!这么多年来,从小到大,你们欺负人也欺负的差不多了吧?什么陨星降世,祸福难料,什么功高过主,什么奸妃之子!别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不知道你们背后搞了什么!”
泰荣指着泰宣,“有种你找出证据来,把人送进廷尉府,就算你本事!”
“你以为我不敢找吗?”
兄弟俩跟斗鸡一样,毛都竖起来了。
在座的兄弟们只得出来劝诫,可明显看得出来派系分别,老三向着老六,老四向着老五。
“都住口!”泰睿怒吼一声,屋里静寂下来,“父王不见了,你们还有心吵嘴!”
老五、老六喉结上下滑动,各自被人拽着,因为气愤难挡。
“父王这次落马也是有心人的唆使!还让人赖到老七头上,自己做得大逆不道,别在那边装好人!”老六的话有所指,惊得在场人一个激灵。
太子眉头微蹙,大皇子偷眼看一眼太子,再看一眼三弟,六弟。
皇五子泰荣一拳挥向老六。
老三见状,抓着老六的手悄悄放下,于是两兄弟打作一团。
单论身手,老五、老六不相上下,一时难分胜负,于是荣德殿里充斥着女人的叽哩喳啦,以及桌椅的碰撞声,几位皇子虽然都在拉架,可实际却在火上浇油。
只有泰宏一人最为公正,可惜双拳难敌四手,根本掰不开这场纷乱。
太子泰睿闷坐在座位上,始终未动。
李琛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面无表情。
又是一个轮回啊……
殿外,尉迟西君看看父亲,尉迟南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回去,不要进去了,这皇家的乱子没完没了。
尉迟西君对父亲微微屈膝,退去。下到天阶之下,回身望一眼父亲的身影,那个曾经将她高高举在头顶的伟岸男人啊,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
这厢,打得正热闹。
尉迟南也没喊停,只是从纷乱中缓步走向他的龙椅,他这一辈子,从被扔到角落,被兄弟打压,到顶着压力登上这个位子,在一片非议声中整顿吏治,耗尽国力修直道,除权臣,平西北,机关算尽,算尽自己最亲的人,算尽所有人……难怪父亲临终前会说那句话——孤家寡人啊。
看,这就是他的儿子们,皇家的儿孙啊……
当尉迟南走上龙椅后,殿内一片寂静,连打架的老五、老六也都安静了下来,跪下身。
尉迟南看着殿下跪着的这一地儿孙,忽而轻勾嘴角,随即摇了摇手,李琛看似眼皮拖着,却十分精准地拿捏了尉迟南的意思,开口传话让众人退下。
自然有那不甘心地哭着喊着想要表忠心的,但尉迟南半坐起身后,吓得众妃嫔哭也不敢再哭。
儿子们也都诺诺地跟着出去。
“殿下留步,陛下让您过去一趟。”众人四散之后,李琛在宫道一个转角处悄悄拦下了大皇子泰宏。
泰宏看一眼李琛,顿一下后,点头。
沿着深深的宫道,一路来到了他小时候的寝宫,泰宏在寝宫外驻足半下后,抬脚进门。
尉迟南就端坐在正厅正位。
“儿臣见过父王。”
尉迟南微微点头,示意他坐到一旁,“知道为什么要招你进京吗?”
“哦……”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父亲身子日渐枯槁,召儿子们进京,说遗嘱吧,“儿子长居外地,本该常回京尽孝。”
尉迟南摇头而笑,“你呀,一辈子学不会说谎。”
“儿臣……儿臣无能。”
“无能好啊,没这个能耐,活得更好。要不然,我又怎么会把你送得那么远,你自小只喜欢舞刀弄枪,经不起这皇城里的阴谋奸诈——最重要的,你为人过于刚正,刚则易断。”
“父王——”跪到尉迟南的面前。
“泰宏啊,你是长子,有些事,父王一定要交给你才会安心。”
泰宏额头点在地上,眼泪黏湿地砖上灰尘……
尉迟南动了动手,李琛上前交给泰宏一只紫锦绣袋,泰宏接过去慢慢打开,里面是一份遗诏,以及一只金制的虎符,泰宏看罢遗诏,嘴微张,显得有些惊讶,“父王,这是……”
尉迟南打停的手势,没让他问下去,只问道:“能做到吗?”
泰宏思衬半下,点点头。
“记住了,谁跟大魏国过不去,谁想把大魏国搅乱,谁就是敌人——但是,别忘记一点,兄弟始终还是兄弟,手足之情啊……你明白吗?”
泰宏点点头,“儿臣明白。”
尉迟南微微点头,“去吧。”
尉迟泰宏抱着锦袋,再次跪下,行一大礼后,退去。
望着长子的背影远去,尉迟阖上眼,“李琛啊,看来也只有你能陪朕到最后了。”
李琛哆嗦着手,跪倒在地,“老奴谢陛下——”
“舍不得让她跟我一起去啊,放她走吧……”
傍晚,三四个男子进了灰衣道馆,为首的人着一身黑色锦服,看门的哑巴“巴巴”的对莫蓉比划着,表示自己拦不住这些人。
莫蓉看着来人,摆手让哑巴退下。
哑巴一退下,为首的黑色锦服男子撩开锦袍,双膝跪地,“泰宏叩见母妃。”虽然父亲遗诏上写了,但是见到真人的刹那,还是有一丝惊疑。
“起来吧。”莫蓉伸手示意他起身,老了,他们真的都老了,记忆里泰宏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转眼间,已经是个大人了,眉眼间让她记起了当年的他,而立刚过,正值壮年,意气风发,走路都能生出风来……
“你母亲可好?”
“母妃她身体康健,一切都好,谢母妃挂念。”
莫蓉点头,看一眼他身后的人——她知道他们来做什么,从看到泰宏的刹那她就知道了,他还是想送她走啊……
“我跟你们走,你帮我告诉他一句话,蓉儿本生在温暖之处,耐不住关山的酷寒。”
泰宏默默点头。
身无旁物,只一身青袍爬上马车,马车里,一条毛麾整整齐齐地叠放在角落,再有——一名宫妇正呆愣地望着她。
呜咽声自马车里传来……
莫蓉轻轻拍着庞朵的背,安抚着她。
像当年第一次被送到他身旁时一样,离开时,裹着他厚厚的毛麾,天很冷,下着大雪……
尉迟正想不到父亲给他送来的会是一个这么……这么一个几乎让他快要记不起来,却又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人……
站在西北的大风雪中,这位秦王殿下抱着母亲的双腿,涕泪纵横……
“父王让我告诉你,国脉在北,耐住酷寒,是我尉迟家男儿成人的第一步。”重重拍拍尉迟正的肩膀后,尉迟泰宏翻身上马。
“大哥——父王身体可好?”
泰宏望着风雪里这个眉目神情都酷似的父亲的弟弟,笑笑,“保重!”
望着大哥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后,尉迟正伸手擦了擦鬓角的雪,一个转身,见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正站在门楼下,绑了两只小抓髻,一身红莹莹的对襟短衫,甚为讨喜。
“王爷大人,莫夫人在厅里等您。”称谓真是一塌糊涂,但声音很好听,像山间的黄莺鸟。
尉迟正一步跨上两个台阶,快步往厅里走去,期间转头问小丫头,“你是跟夫人从京城来的?”
小丫头摇头,“我是夫人在章甲县买下的。”用了“我”,而不是“奴婢”,不免让尉迟正生笑。
“叫什么?”
“廖竹风。”
“这名字不好听。”尉迟正如此评论。
小丫头眨着眼,没说什么,不好听喔?可不好听也是她的名字啊。
站在大雪里,小丫头偷窥着屋里母子相见的温馨安乐,头顶上飘来好多碎雪,今年的风雪好大啊……
大雪几乎遮住了整座秦王府,这里曾是尉迟先祖的居处……
一年后,尉迟南病重,尉迟正回京探视,这次探望也导致了最终的嫡乱。
*预谋在父亲病危之际,扣下莫家兄弟,以及秦王尉迟正,打算斩草除根……
正辉元年,魏王行登基大典,北秦王尉迟正登上王位。
宏庆王——尉迟泰宏在大典之后,将金制虎符送到魏王手中,金制虎符一出,魏国兵将皆面北跪叩,这就是先王尉迟南的选择,将魏国最精贵的东西交给了长子保管,不管儿子们斗成了什么样,都不能动摇到大魏国根本。
宏庆王因其公正、刚硬、被封世袭爵位,并掌太尉之职。
先王之子皆各归封地,无一例外……
莫妃墓最终也未改称谓,始终只是妃位,没人知其原由。
至于尉迟南那份遗诏……那是个谜,无人知晓。
PS: 魏辉帝尉迟正王后闺名:廖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