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坝是个小地方,而且乱,因为刚打过仗,百姓们的眼中总带着些许惊慌,草木皆兵的,有军士巡逻可能还会让他们觉得安全点,其实只要有吃的,有喝的,谁愿意打仗?没人愿意。英雄是百年不遇的,没必要为了这种百年不遇的事拼得头破血流,那种人是傻瓜,其实很多英雄是傻瓜,至少以平常百姓的认知来说,他们就是。
莫汉阳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盘腿坐在矮桌前,就那么呆呆地坐着,矮桌上放了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他没喝,因为还在发呆。
小酒馆里没几个人,三三两两的,都是滞留在城里没办法出城的过路客商,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了这么场乱子,都坐在角落里,小心地吃着东西,巴望着赶快解禁回家,只有莫汉阳一个人是来喝闲酒的?因为闷。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骚乱之际,她突然冒出来替他捱了一箭,之后,事情的走向就很不受控制,总之他唯一记得的就是她身上很香,他奶奶的,很香……莫汉阳你犯什么混!
燥死了!那女人到底跑哪儿去了!城门也关了,她又受了伤,能跑去哪儿?再说跑什么?出了事不是应该留下来让他负责?
一壶酒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喘出一口粗气——
报仇有很多种方法,如果硬来不行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试试比较损的招式,比如殷汝君的方式——偷走他的心,然后再把它甩在地上使劲踹两脚,当然,这方法的前提是你得确定你的心还在。
殷汝君到现在还在战栗,不知名的战栗。
那晚之后,她想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他了,因为丢脸,也因为他们之间的仇人关系,午夜梦回之际,总让她惊出一头汗——为那晚发生的事,却又总是忍不住蜷缩起身子,回忆起他身上的温暖。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人们总是在自己犯错时,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她知道,她是自作自受。
听说他是魏国皇妃的弟弟,听说他们家在魏国位高权重,听说他的哥哥还可能是魏国驸马,听说他也会是,他当然会是,就算他不是,也跟她没什么关系,他们只是敌人,还是敌国的敌人。
父亲说过,男儿死在战场上,死得其所,也是必然,没什么仇恨可记,所以临终前父亲嘱咐她,心中不要存恨。怎么可能呢?没有仇恨又为什么要打仗?父亲希望她能平安,平安……多么普通的词儿。
可是她要怎么平安?她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留恋的人,或者留恋她的人,难道这样就叫平安?
她是有夫家,未过门的夫家,可惜那位未婚夫早已成了有妇之夫,因为夫家需要的是强强联姻,而不是跟一个没落的家族联姻,那没有意义,不过夫家很“慷慨”,他们说她还是可以嫁过去,他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下半生。
好好照顾她的下半生?她可以为奴为婢,却不会因为想活下去就跟一个男人苟且,尽管与莫汉阳之间的事很奇怪,但至少他还是她选的。
蒙马山很荒凉,但这里是她的家,因为她的父兄都葬在这里,她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这儿,从此之后,不记仇,不记恨,就平安地呆在这儿,
“跟我回去吧,你留在这里太危险。”她的未婚夫是个温柔的男人,但没胆,没胆反对他不想要的生活,可她不恨他,没有爱何来的恨?
“从这里往西北十五里外,每天都会有魏军巡弋,回去的时候小心些。”边说话,边递给他一方木盒,里面是两家订婚时交换的信物,她今天还给他,就算两清了。
男人拿着木盒,看上去很伤心,“就算你不愿意入胡家门,还是可以到其他地方,这里是边境,你一个女儿家孤孤单单地住在这种地方——”
“她好吗?”殷汝君不想看男人优柔的样子,所以她转换了话题,也是为了堵这个男人的嘴,他不是有妻室了吗?有妻室的男人已经没有权利再对不相干的女人表现不相干的温情。
“她……很好。”男人说这话时显得有些难堪。
“那就好好待她。”
她送走了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也许她该庆幸,至少这个男人没有成为她的丈夫,她与他的脾气相差太多。
山里很安静,这一次真得只剩她一个人了,只有父亲的战马作伴。
栓好马缰,回头,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她打算一辈子不会再见的男人。
她该拔剑砍向他的,像以前一样,可是她身上没有剑……
夜色灰茫,火焰热涨,两人跪坐在炭火边,默默不语。
“我会负责。”回到东北军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处找她,虽然还没想清楚怎么对她负责,但他会。
即便没抱过这种希望,但听到他这么说,心里还是暖暖的,“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们是敌人,还是国仇家恨。
“我知道。”但这又怎样?因为这样他就不需要负责了?这是哪里的鬼道理?“我们成亲吧。”
殷汝君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到底是走错哪一根线?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因果认知?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应该是巡弋的齐军马队。
殷汝君赶快用茶壶的水浇灭了炭火——他是魏军的人,在这里被抓到,势必是会没命的。
马蹄声渐渐远去,屋里静悄悄的,殷汝君掩上门,松一口气——她确实挑了个不好的居处,想一想,还是要尽快赶他走。
“你——”回身,他就在跟前,“不想死的话,你快走吧。”低着眼睑,不想看他。
他却伸手在她腕子上套了条绳子似的东西,“别拿下来。”这么交代她,那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东西,因为从小体弱,母亲修佛求来护命的,对他跟平奴来说,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因为换防刚回来,军中事多,他也是偷着出来的,按理说这可是犯军法的,更别说他来的地方还是齐国的领地,所以必须尽快赶回去,并不是怕被齐人发现丢掉性命。
殷汝君望着手腕上金线穿的佛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男女之间的情事,起初也许并不会有那么热烈,可一旦加入了反对、甚至不可抗拒的反对因素,就会变得异常浓烈,甚至可能轰轰烈烈。
这当然不是莫汉阳第一次犯军法,不过这次比较特殊,因为他被结结实实给打了三十军棍,白里将军当然也是无可奈何,男人要是为了女人的事别扭起来,着实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据说为了女人的事不专心就叫做“不争气”。
当然,莫汉阳与齐女有沾染的事,白里是不会声张的,他膝下无子,训了这小子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能让他在东北独当一面,怎么会因为一个女人就前功尽弃?所以他对莫汉阳下了禁足令,不许他踏出营门半步——
禁令之所以称之为禁,就是因为有人不禁,才会有此一令。
寒冷的午夜,大雪纷飞,山间的木屋里灯火闪亮。
屋里坐着一男一女——
“……”男人有些呼吸不畅,因为女人的靠近。
“很疼?”女人正给男人换药,因为他的呼吸渐重,她不免抬头。
男人没回话,只是调开视线。
女人默默低下头,认定是自己的手劲太大,于是手劲放的更轻。
忽而,一阵风扑灭灯烛,只剩下炭火红彤彤的余光,女人半爬起身,去够矮桌上的铜灯,纤细的腰肢折成一条美丽的弧,犹如天上半弦的月儿,男人看着这半弦的月儿,拳头慢慢捏紧,又慢慢放松,所谓激情,不过就是收与放之间的那份不理智。
有伤?不怕,他怕的只是她的反抗,因为他不大会强迫,这就跟狼捕猎一样,谁会希望对方会反抗呢?当然要一口咬死再说。
一上一下,透过炭火那红彤彤的光,他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现在要怎么办?“咬死”她吗?
沙漏一点点的扬着沙粒,激情就被这么无休止地消耗着,忽而,女人闭上了眼睛——狩猎终止!空气里充斥着男女焦灼的呼吸声——
唔,今夜风真大。
这一夜,男人睡得很熟,熟的感觉不到身边人的触碰,女人趴在枕头上,看着他的睡容,发笑,静静的。
她知道他们是没有未来的,从第一天她就知道,即使他给了她坚定的答案。
不是她不想相信他,只是她不想让自己再变成悲剧,就这样,结局就这样最好,他们之间不再有仇恨,只留着这一丝遗憾,不要忘了彼此。
她听说,他的兄弟与魏国的公主成婚了,还听说,他会是下一个。
她不想拿自己跟这个世道作对,所以她退出,带着属于他们的一切——
莫汉阳人生中两次被同一个女人甩开,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一夜春 梦之后,然后佳人杳无踪影。
他不伤心,只是生气,难道她就想不到另一种方式了吗?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找到她,他很想对她发脾气,但是没能成功,你不得不承认,女人真得是老天创造出来的奇迹,因为她们总能让你哑口无言。
当晚,他在兴奋与惊讶的夹击之中给兄长去了一封短笺:已娶齐女,一月后诞子,报之与兄,祸福奈何,只此一人。
莫函看后大叹,他们这家子人惹事的本事与才能可堪比高啊。
莫函回得短笺上只有四个字:自生自灭。
当莫汉阳拿到这四个字时,儿子刚出生,抱着儿子,看着短笺,大笑不已。他这位兄长难得有这种无奈之举啊——
自生自灭?
是啊,人本来就是要自生自灭的,靠不得谁。
这也是他教三个儿子的第一件事——人,靠得必须是自己。
花甲之年,当他卸下一身的“包袱”,带着老伴重回这蒙马山时,他说:你看,我没有骗你,我堂堂正正的娶了你,然后,我们过了一辈子,这世上有很多事,并不是绝对的,不到最后没人能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