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方述的话,方子归忽而一笑,讽刺道:“收手?呵,烦请父亲教教我,如何收手?去陛下承认我有谋害君主之心,让他诛了我的九族吗?”
说到这,方子归笑容垮塌,面上的讥讽转化为暴戾:“事已至此,我惟有一条道走到黑,我收不了手,也没有回头路!”
“……不过你大可放心,我方子归一人做事一人当,将来若是败了,我便同你断绝父子关系,不会让我这个乱臣叛党玷污你方大学士的清名……届时旁人知道了,也不过感叹一句什么样的生母有什么样的儿子罢了……”
提到生母,方子归表情满不在乎,心里却是猛地一阵钝痛,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方述内心又是生气又是悲哀,痛心疾首道:“方子归,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难道会不盼着你好吗?父子之间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若败了,我能好过?你又何必说这样的话来伤我?”
不知是那句话说得不对,方子归瞬间变了脸,怒道:“我若不是你唯一的儿子,你怕是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人了!”
“……小时候,我过的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干杂活,做苦差事,而你对我不管不问。可笑我还是方家正儿八经的大少爷,在我十三四岁之前,却连院子里的下人都可以看不起我,对我随意唾骂。”
说着,方子归情绪激动起来,猛地逼近了方述,面目狰狞地看着他:“我且问你,作为我‘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生身父亲,那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方述被他的眼神刺痛,狼狈错开视线,没有说话。
方子归将方述的神情看得分明,凉凉一笑:“方述,你今天才在我面前演什么慈父之心,实在是太晚了。”
看着方子归满脸的失望,方述内心愧疚悔恨交加,声音发颤:“……当年,吴氏害死了阿蝶和她腹中的孩子,我悲痛愤恨至极,对你确有迁怒……”
“现在想想,长辈之间的事情不该牵连孩子,吴氏犯下大罪,她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不应该迁怒于你,放任府中仆从对你进行虐待……”
“够了!”
方子归大吼一声,忽地暴怒起来:“方述,我告诉你,这个世上谁都可以说我娘的不是,唯独你不可以!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三十余年前的陈年旧事,想必京中还是有不少老人记得,但凡他们谈起来,多半都是说我娘如何如何的歹毒心狠。讲她一介低贱婢子,趁主人酒醉爬上床,痴心妄想要攀高枝。”
“然而实际情况是怎么样,没有人比你自己更清楚。方述,你扪心自问,到底是我娘不知廉耻勾引你,还是你顺水推舟从了她?”
方子归冷笑:“我也是男人,这说辞你骗骗自己就行,还能骗我?男子若酒醉得厉害,根本没有行房事的能力,你见我娘投怀送抱,打心底里就没想拒绝她,不过是借酒醉之名为自己挽回颜面罢了。”
“你要了我娘的身子,却不给她名分,任她如同个笑话一般在府中受尽屈辱,直到她被查出有身孕,你才不情不愿将她抬为姨娘,可见你方述敢做不敢当,根本就称不上是个男人!”
方述颓然地低着头,喉头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提起这些,方子归就为自己生母感到不值,咬牙切齿道:“是,我娘或许不是什么好人,她嫉妒心重,不知餍足,和正妻争风吃醋,但你就是什么好人吗?”
“明知后宅在互相争斗,你却听之任之,既让苏旗姑姑受了委屈,也没给我娘足够的尊重。最后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苏旗姑姑落胎,她自己郁郁而终,你才如梦初醒般追悔莫及,演给谁看?”“你对苏旗姑姑若真情深义重,就不该接受我娘的示好;你若是个光明正直的君子,就不应坐视不理,由得后宅妇人之间争斗。长辈之事不牵连晚辈,你却还是迁怒于我,直到年过不惑还没有别的子嗣,这才想起我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的儿子来。”
方子归眼神怨毒,话语似尖刀,字字刺在方述心上:“你占尽了我娘的便宜,间接导致她落入深渊,却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无辜样子,将过错推到我娘一个女子身上。”
“方述,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光明磊落,清白正直的君子,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虚伪小人!”
方述脑中轰地一下,仿佛遭受了什么巨大打击,面色灰白,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他嘴唇颤动着,好半天才说出话来:“……我竟不知,你这般恨我……”
因为怒极,方子归双目发赤,下意识握紧了拳头:“不错,我恨你!我恨透了你!若非有孝义的道德束缚着,我真恨不得杀了你为我娘报仇!”
“从小到大你都没有疼过我、爱过我,眼看自己即将落个无后的下场,这才急急忙忙重拾起对我的教育,撒手不管十几年,想要就此白得一个孝顺儿子,未免太天真了。”
方子归闭了闭眼,愤怒的话语中隐含一丝悲凉:“我不是没有渴望过父爱,我也曾努力读书,表现得乖巧听话,希望你能给我哪怕一点点关心,只可惜你从没回应过我的期待……”
“……但现在我不需要了,你所认为的慈父之心,于我而言只是阻碍,是我夺嫡争斗之路上的绊脚石。既然从没有得到过,那便也没有失去。来人——”
说到这,方子归面上诸多复杂的情绪渐渐消隐,最终只剩下一片冷漠。他一声令下,五六个身强力壮的家丁立刻出现,态度恭敬:“家主。”
方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惶然道:“你……你要做什么?”
方子归冷笑:“父亲此前不是向陛下上了好几道乞骸骨的折子,想要致仕吗?那儿子从今往后就遂了您的愿,让您好好歇歇。”
说罢,他招招手,两个家丁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方述,将他往后院带去。
方述剧烈挣扎起来:“放肆!我是你们的老爷!我的话也不听了吗,快放开我!”
方子归背着手,平静地看着他,话却是对院里仆从说的:“老爷年纪大了,今日于家中突发疾病,卧床不起,需紧闭院门安心休养。我这个做儿子的,只好接过家中的管理权,替他在朝廷那边上书辞官了。”
仆从们不敢看也不敢听,只低头应道:“是。”
“你……”
看着变得极为陌生的儿子,方述瞪大眼睛,嘴唇颤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由着家丁被一步一步往深锁的后院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