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此时已是破罐子破摔,谁也不理谁也不怕,她执拗地认为所有人都对不起她,她才是那个最可怜的受害者。然而,当她看清楚门外走来那人的样貌,整个人都不会动了,只觉浑身血液往头顶涌,嘴巴张大到可以塞进去一只拳头,那双三角眼也瞪得像鸭蛋那么圆,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咯咯”声响,四肢冰冷如同死了一般。
她实在没有设想过这种场景,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夜晚,她侥幸地希望一切只不过是场恶梦,许家人的指责都是凭空捏造出来的,死无对证奈何不了她。可是,老天爷为何不肯放过她,翠菊的死曾让她寝食不安,如今好不容易从恶梦中解脱,失踪多时的玉顺偏又在这节骨眼出现。眼前的玉顺是人是鬼?!她那晚跌下山崖必死无疑,怎么可能有命活下来?!难道,这是她的冤魂来讨债了?!难道她也像许家人一样不分青红皂白,胡乱找人报仇?!
“别过来,你、你别过来……”阮氏死死地盯着神情平静的玉顺,渐渐地,周围的景象变成那晚的山林,漆黑的夜幕浓烈的血腥,几个身穿黑衣的杀手将玉顺和翠菊包围,其中一人扬起剑柄,一次又一次砸向翠菊的头,汩汩流出的暗红血液漫过她的脸颊,浸入衣襟,直到那身绿色的纱裙被血湿透,一滴一滴落在脚下。
阮氏面色苍白呼吸困难,她惊恐地张大嘴巴,有气无力地往后退,来回挥手拼命摇头:“别来找我,别来找我……你走,你走啊,不关我事,不关我的事……”
乍见玉顺,阮氏处于极度恐慌,不仅是她,整个厅堂除了许老夫人和许家彦,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碧珠捂着嘴怕自己叫出声,许家昌和苗氏紧紧抱住彼此,战战兢兢闭上眼睛,许家恒瞬间红了眼眶,难以置信地倒吸口气,缓缓起身走过去,泪眼模糊地望着日思夜想的娘亲。
“娘、娘……是你么……”许家恒伸出手,喃喃地唤道。
玉顺鼻子一酸泪如雨下,连忙握住他的手,激动地点了点头:“家恒,是我,娘回来了,娘没有死……”
“娘,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啊……”许家恒埋首在玉顺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仿佛要把半年来的辛酸委屈尽数倾诉,要将所有彷徨不安都赶走,他的双手紧拥住瘦弱的玉顺,像是怕她再次消失,一遍遍地确认,“娘,娘,是你么,不要离开家恒,永远不要……”
玉顺吸了吸鼻子,抿唇一笑,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抚道:“好,好,娘再也不离开你了,好孩子,没事了,别哭了……”
许家彦擦了擦眼角,起身搀扶许家恒:“二哥,三娘还有话要问她,稍后再叙吧!我们还没有找到翠菊姐的下落,三娘也很着急啊!”
许家恒点点头,顺从地坐回原位,只是目光仍舍不得从玉顺身上移开,这半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怪自己没能保护母亲,也做好了接受噩耗的准备,没想到上天当真听到他的祈祷,将母亲还给他,现在他已经别无所求了。
“别过来,别过来……不关我事,不要找我……”阮氏双手抱头蹲了下来,盯着地面重复道,“你走,你走,该找谁找谁,翠菊不是我杀的,不是……”
玉顺抬眼看向许老夫人,老夫人笑中含泪,望着她不停点头,鼓励她做她想做的事。玉顺挪开脚步,一瘸一拐地走向阮氏,众人不由惊呼出声,许家彦的眼眶再次潮湿,许家恒用力抓着椅子把手,咬紧牙关苦苦压抑。
“大姐……”玉顺低头看着抱成一团的阮氏,淡然地开口道,“翠菊身在何处你告诉我吧,我知道她的死与你无关,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将她好好安葬。这个可怜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为我着想,直到最后一刻还是为了我,我对不起她啊,我能为她做的实在太少了……”
“不、不关我的事……”阮氏听到翠菊的名字,声音不由自主尖锐起来,她蓦地抬头瞪着玉顺,歇斯底里地叫道,“你是人是鬼?!是人是鬼?!你想拉我跟你作伴对不对?!你去找别人吧,别来缠着我!我没有对不起你,就算有咱俩也扯平了,你也不想想当初谁照顾你们母子,是我啊是我!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缠我,我就拉着你儿子媳妇去见你……”
玉顺望着她,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动:“大姐,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也无所谓,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牵扯到下一代呢?!家恒和叶儿是无辜的,翠菊也是无辜的,你不该迁怒于他们!如果可以回到从前,那晚我还会去救家彦,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许家的子孙遇难,我不像你那般铁石心肠!就算不是十月怀胎亲生骨肉,他也好歹叫了你十几年‘大娘’,你就忍心见死不救?!”
说到这儿,玉顺干涸的双眼再次涌上泪水:“我不怕死,只要能救人,死并不可怕,但我后悔,后悔不该连累翠菊……她还年轻,她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却为了救我惨遭毒手……我多么希望长埋地下的人是我,我想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翠菊走了,再也回不来了……大姐,你看着翠菊长大,就算不当她是亲人,也不能如此狠心呀,我只要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可以不跟你计较,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小菊,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傻……”玉顺哭着瘫坐在地上,抱着阮氏哭得昏天暗地,“我说过你要走自己的路,不能为我蹉跎一生,你走了要我怎么过,我欠你的今生今世都还不清哪,我连为你下葬都做不到,我真是没脸见你啊……”
阮氏感受到玉顺的温暖,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心里酸涩难忍,不禁流下忏悔的泪水:“没脸见她的人是我,我看着她被人砍死,我不敢说,我怕你们怪我……我当时太害怕了,我怕他们杀我灭口,我没想到那些人杀人不眨眼……玉顺、翠菊,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我看你们不顺眼,却没想过要你们的命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被大哥利用,不该轻信他的话,我哪知道什么朝廷内乱,我只想做许家的女主人而已……玉顺,你知道的,我平时连只鸡都不敢杀,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你相信我吗?!我没有骗你,翠菊不是我杀的,我也不想她死呀,你说得对,就算我没把她当成亲人,最起码还有相处多年的感情,我怎么忍心杀她呢?!还有你,我没有害你吧,你回来就好了,他们都不信我,你快为我作证,快啊!”
玉顺抹去不停流淌的泪水,抬头看向众人:“那晚我和翠菊被人追杀,翠菊为了保护我牺牲自己,当时我的头撞在树上失去了知觉,她将我推下山崖希望我能活下来。如她所愿,我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搭救,他们是山下村子里的村民,上山打柴见我受伤昏迷,便抬回家为我治伤。我的腿摔断了没法下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后来才知道有人找过我,好心的夫妇俩见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没敢将我交出去,直到我的伤好了些,可以到处走动之后才敢出门,偏巧那时我遇到了二哥,得知家恒和家彦为了我的事与那奸臣较量,惟恐成为他们的负担,我就没有急着回来。”
闻言,一直插不上话的孙小武迫不及待道:“姑母,你说那对好心的夫妇是不是村子里磨香油的?!”
玉顺愣了下,忙点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孙小武傻笑两声,挠着后脑勺说:“嘿嘿,我问过他们,也许他们说的凶神恶煞的人就是我吧!咳,这事儿整的,我看起来凶巴巴的,人可是很温柔哪!”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玉顺和阮氏身上,没人有心思取笑孙小武,玉顺回过头来,继续劝导阮氏:“大姐,我已经解释清楚了,我的失踪与你无关,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翠菊的下落吗?!”
阮氏眼前都是血淋淋的场景,玉顺和孙小武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多少,茫然道:“你昏倒的地方到处都是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还以为那是一片血海……翠菊整个人越陷越深,我想拉她一把,又怕自己也陷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那片海不见了,她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是木头或是石头……我不敢看她,我也不能就那么走了,万一被人发现一定会怀疑我,她也会怪我不送她最后一程……于是,我闭着眼睛挖个坑把她埋了,用尽了我这一辈子最大的力气,双手流血也浑然不觉……”
“所以,我不欠翠菊的,我送了她最后一程,我已经尽力了,至于你,玉顺,你跌下去反而捡回一条命,你更不能怪我了对吧!好了,整件事就是这样,我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我没有害过谁,你们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
说完这些话,阮氏长吁口气,扶着玉顺的肩膀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的尘土,从容道:“这下你们都听明白了,玉顺回来了,她为我澄清了一切,既然没我的事了,我还是走吧。许家容不下我,我也不想毫无尊严地留下来,从今以后我与你们互不相欠……”
“想走?!没那么容易!”孙小武指着阮氏的鼻尖,愤怒地咆哮道,“歹妇,你还有脸说不关你的事,要不是你串通奸臣,翠菊怎会遇难,分明是你不安好心谋害家彦表弟不成,又将翠菊的死推给他人,你休想一走了之!”
阮氏眯起眼睛,嘴角扬起阴冷的笑意,她转过身睨向许老夫人和玉顺:“许家几时轮到一个外人说话?!你们该不会出尔反尔,不打算放我走吧?!玉顺,你刚才说什么都不跟我计较,我已经告诉你翠菊的下落,难不成你要反悔?!”
“大姐……”玉顺哽咽着站起来,轻轻摇头,“我和翠菊可以不跟你计较,但你为何连家彦也不肯放过,我实在想不通啊,你怎么能忍心纵容别人伤害许家的子孙?!大姐,你若真有心悔改,就去求得碧珠和家彦的原谅吧,还有家恒和叶儿,你伤他们太深,你确实做错了!”
阮氏气得七窍生烟,暴躁地大嚷大叫:“你敢耍我?!算你狠!我就知道许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叫我认错,好啊,接下来呢?!接下来是不是押我蹲大牢,心情好了结伴去牢里看我的笑话,心情不好就找人砍我的脑袋!你们许家现在不得了啊,出了个忘恩负义的尚书大人,要打要杀都是你们说的算!都到这份儿上了,还叫我认错,你真当我傻吗?!老夫人,这些日子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照样不肯原谅我,连条活路都不给我,你们的鬼话没人相信……”
孙小武看她耍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你这个疯婆子,不关你几天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放开我,放开我……”阮氏拼命挣扎,转过身低下头死死咬住孙小武的手,孙小武疼得呲牙裂嘴,反手一挥,将她整个人径直摔倒在地。
只听“噗通”一声响,阮氏翻了个白眼昏死过去,额头上渗出丝丝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