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面无表情地看向许老夫人,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恐慌,她以为自己会害怕会乱了分寸,没想到现在反而镇静下来了。她懒得管许家人怎么看她,也不想理会二十多年的死对头碧珠,更不愿搭理晚辈和族人的冷言冷语。
事已至此,她没什么好怕的了,她大哥流落边疆,她父亲出卖了她,亏了她临时改变主意带他们一起走,到头来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可笑啊可笑,做回好人反而没有好报,世上真是没有公道可言。
偌大的厅堂一片寂静,许老夫人迟迟没有发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一个个都静静地注视着她,像是潜伏在草丛里的饿狼,不知何时就会突然扑上来把她吃掉,连根骨头都不剩。这显然是心理战术,许家人没有真凭实据,就仗着人多势众给她下马威,想叫她主动认罪,也不算是屈打成招。
阮氏不屑地冷笑了声,又来这套,临死还要别人以为许家都是好人,她“哈哈”笑了两声,凄厉的声响如同夜班惊雷,惊醒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寻思着她是疯了还是怎么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老夫人,您搞这么大的阵仗想干吗啊,我只不过租辆马车想送父亲和侄女出城,难道这样也成了许家的罪人?!”阮氏上前两步摊开双手,十足的无赖样,她讥笑着斜眼打量不动声色的许老夫人,继而又道,“您要是不高兴媳妇出门明说好了,为啥要找个外人把我抓来?!嗬,刚才还把我五花大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丢人的丑事!您不是很爱面子的么,不会是您指使姓孙的那小子吧!”
不待许老夫人开口,坐在旁边把玩烟嘴的许老爷猛地拍下桌子,瞪眼道:“放肆,你这泼妇,怎么跟我娘说话的啊?!你还当自己是许家的媳妇吗,你是土匪强盗还差不多,我问你,库房里的上千两银票怎么从你身上搜出来啦?!小偷,骗子,你想钱想疯了,居然携款私逃,没送你去见官已经够给你面子了,你不感激我娘的大恩大德,还要口出狂言,真是不知好歹!”
许老爷这番话吓得阮氏浑身一哆嗦,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嘲讽地撇撇嘴:“老爷,今儿个你终于认得我是谁了?!没错,我就是你的妻子,被你骗得最惨的那个人,呵呵,你还有脸说我是骗子啊,咱俩不知道谁是骗子!你骗了我二十多年还不够,自始至终愚弄我还不够,现在反倒把罪名都推到我身上了,你们许家人怎么一个个都给脸不要脸,我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你们就把我当傻子啊!”
“你,你……”许老爷被她噎得说不出话,脑袋又开始疼了,气恼地扔下烟嘴,指着她站了起来,“姓阮的,你不要得寸进尺,你偷了钱还不认错,要不是我娘拦着,我才不放过你。我、我骗你什么了?!还二十多年哩,我多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爹,跟她啰嗦什么,家彦都回来了,直接拉去衙门打一顿再说!”许家昌跺跺脚,拉了把身边的许家恒和许家彦,“你们也说句话啊,在咱们许家的地盘,哪容得她这么猖狂!”
许家恒和许家彦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许老夫人,虽说他们等不及为翠菊申冤,但老夫人毕竟有言在先,阮氏交给她来盘问,之后再由衙门处置。
阮氏留意到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许老夫人身上,她有恃无恐地笑了几声,疯疯癫癫地说三道四:“老夫人,您倒是说句话啊,孩子们就等您发话啦,您的话那就是圣旨,什么县太爷啊尚书大人啊都得听您的。哈,原来我也是这么没出息啊,原来那二十多年就是这样过的啊!得,我啊,就坐在这儿听您说个够,我有哪些得罪的地方统统说出来吧,不用藏着掖着了,都拿出来见光吧!家昌、家恒、家彦,你们也都听清楚啊,大娘都有哪些罪名,快记下来,待会儿好治罪……”
阮氏坐在地上,轮番指着厅堂里的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嗓门大到门外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许老夫人看她这副疯癫的样子,不由悲从心来,心里那团怒火渐渐化成了烟,一点一点飘散开来。
“阮儿……”
许老夫人语气颤抖地轻唤了声,阮氏身子一颤抬眼看她,心里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许老夫人的眼神很温柔,每当受到许老爷冷落伤心哭泣的时候,她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自己。可是,她不是应该恨自己吗?!怎会怜惜同情?!不、不对,她这不是同情而是怜悯,怜悯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阮氏颤动的心弦再次紧绷,她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憎恨地怒视着许老夫人,咬紧牙关做好准备反抗。许老夫人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迷茫,原以为她能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不料她还是不知悔改,一味地推卸责任,都是别人对不起她,她永远是受害者。
“阮儿……”许老夫人又唤了声,眼底浮现出一抹伤感,顿了顿才道,“许阮两家是世交,我与你娘怀有身孕的时候就定下了你和万山的亲事,那时你大哥还是个无知顽童,阮家也没有多少家业。后来,你娘早逝,留下几个不懂事的孩子,你爹为了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没日没夜的为生意忙碌,我看你大哥聪明伶俐,便叫你爹送他去私塾读书。有时候你爹自顾不暇,我也会帮着照看你们兄妹,谁有需要钱的地方,我也是能帮就帮,送你大哥进京赶考无非是想实现他的愿望,谁能料到他竟一举高中做了官。”
“喜讯传来,整个云雀镇的百姓都为你爹高兴,你爹为了你们辛苦多年,总算不必为了生计奔波,你大哥的官越做越高,阮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大,而你,也是时候嫁人了。说句心里话,你在我心目中不仅是万山的媳妇,还是我的女儿,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当你是亲生骨肉了。唉,可惜万山让我一次又一次失望,他辜负了你是事实,我打他骂他都管不住他的心,我们母子实在对不住你。”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山跟碧珠在外面生了儿子,过了三年还是坚持要纳妾,我这个做娘亲的怎么阻止都没用,那时候你的身子不好,将来若是许家无后,我哪有脸去见老爷啊!碧珠过门是我点头答应的,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我们母子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我只能加倍对你好,弥补你所受的委屈。这些年你和碧珠明争暗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偏袒着你,就没给过碧珠好脸色,现在我才知道溺爱也是伤害,你之所以变成这样,确实与我有关。”
“不错,自从家恒出事,我不像以前那么关心你了,因为你也是做娘亲的人,你该懂得体谅为娘的心。家恒和叶儿成亲之后终于康复,没想到你竟动起了拆散他们夫妻的念头,接着你和碧珠的争斗变本加厉,连家昌家彦也不放过,我对你真的很失望。相反,碧珠不计前嫌真心待我,丝毫不记前仇,你叫我怎能不疼她呢!阮儿,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能原谅你,你找人打家昌一顿,诬陷叶儿和家彦有染,这些我都可以原谅,但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你何以忍心伤害玉顺和翠菊?!”
许老夫人这番话使得阮氏想起许多往事,只是她已经想不起许家的好,想不起许老夫人的恩惠,满脑子都是仇恨与愤怒,听到最后那句话,她就像是浑身长满刺的刺猬,充满戒备地瞪着老夫人,猛地跳了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害她们,她们的死活与我无关……老太婆,你休想诬赖我,你找不到人顶罪就想拿我当替罪羊,我告诉你,没门……”阮氏高昂起头大呼小叫,像个醉汉似的东倒西歪挥舞着双手,“我有什么罪,又不是我拿刀砍她的,翠菊这丫头非拿脑袋往刀刃上撞,她当她的脑袋是石头啊,怎么砍都砍不掉啊……要不是我,她连个葬身的地方都没有,我把她埋了也有罪呀,难道让她曝尸荒野,让她被狼叼走……什么世道啊,好心没好报,我爹这样,你也这样,既然不相信我,还问我干吗……”
“那我娘呢?!你把她怎样了?!”许家恒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俊脸涨得通红,眼中满含热泪,“我娘在哪儿,你告诉我,快告诉我……”
阮氏淡淡地笑了声:“你娘?!哼,天知道她在哪儿,多管闲事自寻死路与人无尤,我叫她走她都不走,充什么英雄好汉!她和翠菊都嫌命长哪,一个个跑去送死,关我啥事!”
许老夫人霍然起身,幽幽地看着她:“阮儿,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自己有错?!你要执迷不悟到何时?!如若不是看在你爹的份上,念你还有孝心,我何须苦口婆心地劝你?!”
“少来,你们许家人根本不会放过我的,翠菊死了,玉顺下落不明,这笔账早晚都要清算。就算我有错,也是被你们逼的,好啊,我的女儿被你们收买,我的父亲出卖了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还嫌我不够可怜是吗?!是不是要我死你们才能甘心?!”
许老夫人垂下眼帘,无力地摇摇头,喃喃道:“无可救药,无可救药……”
“太婆,不用再问了,拉她去衙门……”许家昌双眼喷火地怒吼道,“心狠手辣的歹妇,理应凌迟处死!”
“你才该死,你们全家都该死!”阮氏愤愤不平地指着他的鼻尖叫道,“当初我就不该心软,打死你这个窝囊废了事,留着你只会浪费粮食!我再说一遍,翠菊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玉顺在哪儿,她们的死活与我无关!”
许家昌张张嘴,正要破口大骂,却见迎面走来那人看着极为眼熟,眨眨眼睛多看两眼,竟吓得浑身发抖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