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晗不记得自己在那狭窄的甬道中走了多久,那三十六阶台阶她是如何到最后一阶的。
甬道里明明灭灭的灯火,马进山的声音在她耳边大了又渐消了下去。
灯火摇摆,在甬道里晕开,只能照亮脚下的路。
她十一岁开始随军,虽然很少上前线,但却熟知军中事物。
白帝谷那一仗开始之前,父亲曾经说过,敌军自远处来攻,粮草难继,他们只需要守城不出就可。
父亲惯来稳重,这是他一向的风格,也是他一直能屹立不倒的原因。
开始他们守城守的好好的,但谁知,有一日,三皇子带着九万精兵来了前线,带了旨意,说要接任监军,同时告诉父亲,说是国库空虚,需速战速决。
但父亲不同意,两人还在大帐起了争执。
因着父亲不肯出兵,三皇子也无法,如此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三皇子的那九万兵马并未入城,而是隐没在周边。
后来敌军来叫阵,于城门前交战,敌军很快溃不成军,父亲带兵去追。
以敌军的勇猛,怎么会那样快的败退?只是父亲却让她放心,说是敌军的主帅二王子在那里。
只要抓到敌方二王子,那么接下来战事就可结束,甚至有可能为东元换来十年的边境安稳。
并留了五千兵马给她,然后带着家中其他的男丁分两路,一路追敌,一路断后。
可没想到,到了夜里……
许晗每次想到这里,就不敢再想下去,就是那一夜,霍家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而三皇子派人来通知她,说是父亲受了埋伏,让她去增援。
可是城中只有五千兵马,能增什么援,不过是派她去收尸罢了!
许晗提着灯笼的手捏的紧紧的,三皇子当时是怎么说的?
说是和父亲说了,不可贸然追击残兵,可父亲不听劝告!责任全部在父亲!
父亲一向稳重,宁愿守城不出,又如何会去追击残兵?而且,他从哪里知道,敌军主帅二王子在那里?
她去了白帝谷,也特意去周边看了,可是竟让她看到了群山边上,全是兵马的脚印。
那脚印分明是三皇子带来的兵马所踩。
她不知道那一圈脚印是从哪里来的,更不知道他们是追击敌军后转回白帝谷留下的,还是从一开始……一开始就在那里。
可她知道,白帝谷一仗,有蹊跷,所以在后来,霍家的罪名下来时,她不认,不查得彻彻底底,她枉为霍家儿女。
她虽是女儿身,可她是霍家仅有的脊梁,所谓的脊梁,就是要撑起这片天,护住屋檐下的人。
纵然她有大仇未报,纵然她有冤屈未伸,纵然她有好年华,心头好,可是,她要让霍家仅存的血脉不沾风雨,不闻烦扰。
只是,到了最后,这一奢望也破灭,宓儿流离失所几多年?
按照她后来推断的,三皇子是监军,到了砾门关,又带了九万精兵,那样的神秘,必然是和父亲密谋了一个计划。
甚至敌军主帅二王子应该也是三皇子带来的消息。
只是,到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计划失败了,三皇子把所有的责任推脱道了霍家身上。
而皇帝,应该也是知道的!
许晗的心痛的麻木了,脑子却飞快的转着。
是皇帝导致了计划的失败,霍家为皇帝背锅,还是三皇子导致了计划失败?皇帝为三皇子遮掩?
又或者是皇帝本身就想要铲除霍家?
不,不可能!
许晗想到第三个答案,瞬间否定!
当时霍家战败,还是很多官员站在霍家这边的,而且是知情的情况下帮助霍家,足以证明皇帝并不是打算对霍家赶尽杀绝,甚至对霍家有愧疚之心。
如果皇帝要铲除霍家,她根本不可能带着霍家男儿的尸骨回来!
哪怕是女眷,皇帝都不会让她活下来……
可是,那后面对她的谋杀,还有对宓儿的追杀,又是谁所为?
最后一个台阶,她提着灯笼,脚下一软,并没有跌落在冰冷的石阶上,而是被人眼疾手快地圈在了怀中。
“不哭,不哭,我在,我在。”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
没哭啊,她没哭!
许晗紧紧的揪着萧徴的衣角,无声地任由眼泪砸出。
“乖,我们晗晗最乖了。”
萧徴心下微酸,认真却笨拙地伸手将许晗脸上的眼泪,轻轻地,温柔地擦拭干净。
他去金吾卫找许晗,魏廷说她来了大理寺,想到马进山就快要斩首,于是他也来了大牢。
没想到就被他听到了那样惊天大秘密。
许晗低头无声地哭泣,萧徴搂着她伸出手去帮许晗把头发笨拙地别道耳后,指尖碰触到怀里姑娘的脸颊。
冰凉冰凉的。
是泪水的温度。
萧徴心头火气顿生,身体里似乎有力量汹涌地叫嚣,喷涌出来。
她受了伤,她却没有因为疼痛颤抖。
什么事她都埋在自己心里,云淡风轻,用最美好的姿态面对众人,用无声的动作,告诉众人,她很好。
为什么不和他说实话呢?
萧徴捏紧了拳头,满脑子都是当年去见晗晗时,那满屋子的血,刺红了他的双眼。
他慢慢的闭上眼睛。
因为被排除在外所导致的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别怕,以后我帮你,你想他们死吗?”
他睁开眼睛,压低声音问。
两人靠的太近,他一低头就碰触到了许晗的额头。
“若你想让他们死,若你想让这天下天翻地覆,明日我就开始布置,只要你想……”
萧徴的声音压得极低,被风一吹就散开了。
许晗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约莫是哭久了,她的鼻头红红的,眼睛就像是被泉水洗过一般。
“谢谢你。”许晗带着哭腔,缓缓摇头。
死?死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死了那些人就忘记了恐惧,还有曾经犯下的罪孽。
她怎么会让那些人简单的死去。
她要让他们活的生不如死。
“早晚有一天……”许晗捏着拳头,眼睛明亮起来,她坐在石阶上,咬着牙微微颤抖,沙哑着声音,道,
“我一定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好!那我们一起。”萧徴认真地点了点头。
许晗很轻很认真地也点了点头。
从天牢出来,直到上了马车,许晗才轻声的道,“谢谢。”
谢谢他这个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谢谢他那样义无反顾的说要帮她。
萧徴笑起来,“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吧,不用你的道谢。”
许晗轻轻合上眼,靠在车厢壁上。
“晗晗……”萧徴轻声唤道。
许晗睁开眼,疑惑地看着他,下一瞬,就落入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萧徴抱着许晗,挑唇笑道,“中秋那晚,我说的都是认真的,今日,我再说一次,只此一次,哪怕前头是地狱,我也会陪你一道。”
车厢里,光线并不亮堂,二十郎当岁的美貌青年,挑眉浅笑,挺鼻大眼,剑眉入鬓,神容青涩,却目光坚定。
仿佛带着不容辩驳的胜券在握。
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裳,许晗似乎也能听到与她相贴的,萧徴的心跳声,不知不觉的,许晗的心跳跟上了萧徴的心跳。
许晗点点头,心头一颤,接着紧紧地闭上双眼。
萧徴唇边有着淡淡的微笑,道,“还以为你不会闭眼,刚想用手去盖,可惜了……”
明明被伤的千疮百孔的心,被他这样无赖的带着淡淡遗憾的话语给逗笑了。
“谢谢你在这里,萧小徵。”许晗在心里轻轻地说道。
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她走下去。
路都要自己走,疼都得自己熬。
只是有萧小徵在,或许,她的疼不会那么入骨!
春夏是万物滋育生长的季节,秋冬是肃杀蛰从的季节,每年的秋决放在秋末最后一天的午时三刻。
菜市口已经搭好丈高的台子,今日的监斩官是金吾卫指挥使马稷山指挥使。
他一贯严谨自律,对着名册一个一个勾着名字,似乎忘记了,地上跪着的死囚当中,有一个是他的亲弟弟!
知道其中情形的官吏相互递了一个了然于胸的眼神。
皇帝派亲哥哥监斩亲弟弟,其中未必没有深意。
许晗站在边上,冷眼旁观,也不知道皇帝到底存了何种心思!竟然让马指挥使和马知府这对兄弟在这样一幅尴尬至极的场面相见!
看热闹的人将刑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有几个穿着孝衣的与周围格格不入,许晗眼尖地看到了回京那日撞他们马车的永毅侯世子夫人马氏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想来是马指挥使兄弟的母亲。
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太太已经哭的站不住脚跟了。
马氏同样看到了台上的许晗,眼里如同淬了毒一样的射过来。
许晗没看到蓬乱头发下马知府是什么表情,想来应该是不好受的吧?
炮仗响了三遍,马指挥使手中的签子一扔,刽子手上明晃晃的大刀扬起,落下,人头落地!
下面的呼天抢地的哭声一片。
原本站不住脚跟的马老太太镇定自若,在马氏的搀扶下,颤抖着上前,将儿子的头颅和身体捡起,摆好。
监斩结束,马指挥使见状,连忙上前,要帮着马老夫人一同收拾弟弟的尸身。
“滚,你这个没有人伦的畜生。少在这里假模假式的。”马老夫人一把推开马指挥使,啐了他一脸痰。
倦舞 说:
这个是两杯葡萄酒的加更,真的是自己挖的坑,死也要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