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给我拔了针头, 我立马起身，脚刚下地，头上一阵眩晕。我连忙靠床站定。
小护士在后面道：“哎, 你别着急, 他没大问题了, 已经出了重症室, 他老婆孩子都陪着他, 一家人正聊着呢。我看你先照顾好自己，待会再过去比较好。”
嗯，我是有些冲动。连护士这样的外人都看得分明, 懂得提醒我，我怎么就不能控制自己呢？！
待小护士离开, 我再度回到床上的时候, 开始反省自己。
然后, 有句话就越来越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像晨钟暮鼓一样在心头敲了一记又一记, 生怕我忘记它的存在。
“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放了他和你的女儿。”
“跟邰杨光去美国，去了解他所有的一切，再做你最后的选择。”
“我答应。”
这是我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承诺。
我记得。
他已经死去了。
正自想着。虚掩的房门，轻轻地吱呀一声。
我以为是小护士去而复返，然而抬头看到门缝里一个小巧的脑袋, 和一双葡萄般黑亮的眼睛。
“姗姗。”我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
黑眼珠骨碌转了一转, 孩子大胆地推开门, 走进来, 反手又将门关上, 小身子就靠在门上。谨慎的样子，像个小大人。
这孩子, 这出来的一趟，为什么觉得她越来越不符合年龄的成熟了。
心被无由地插上一根针，锐利地刺痛。
“小……”孩子嗫嚅着，这两个字吐出来用了她很大的勇气：“小姨。”
我嘴角扯了扯，应该是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没有应她。
“妈妈还不知道。”姗姗眼睛眨得厉害，“姗姗不会告诉妈妈的，爸爸我想也不会说。”
“……”
“您……要是还疼爱姗姗的话，就和……就和那个叔叔一起离开我们吧！”
时不时有风从窗子外吹进来，浅蓝色的薄窗帘子扑簌扑簌的动，姗姗的刘海被吹得竖了起来，露出圆圆的光洁的额头。整张脸，将我和邰杨光轮廓巧妙结合在一起的姣好的脸，那样漂亮可爱，那样近，又那样遥远。
我突然觉得秋天已经在这个春城真正降临了，风开始有透进骨髓的凉意。我忍不住打了个冷噤，这身子，正在逐渐变得萧条的样子。
“谁教你这句话的？”我像以前逗着她玩一样，露出亲切的笑容。
姗姗低下头，被风吹起的短刘海很快坠了下去，眼睛那一块是被角度遮住的阴影，隐隐看到睫毛的快速眨动。孩子的声音很低，但不怯懦，所以不会是一句谎言：“没有人教。”
“但有个叔叔对姗姗说了一句话：真的爱一个人，是可以为他放弃一切，是不会勉强他做任何事情的。”
“谁说的？”
“他死了，老渡叔叔开枪把他打死了。”
“那个叔叔，是不是姓凌？”
孩子重重地点头。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有泪水转动。
“凌叔叔不是坏人，他对姗姗很好。老渡叔叔也不是坏人，他以为爸爸是被他弄成那样的，其实不是，那都是另外的那些坏蛋干的。”
“这些天，你都在哪里？”
“我一直和凌叔叔在一起。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那个……叔叔的好话，他说他和那个叔叔是好朋友。就像爸爸和老渡叔叔一样。”
“可是……”她的泪水从眼里弥漫出来，长长的睫毛扑在白嫩而薄的小脸的肌肤上，那里慢慢就红了，“我不讨厌邰叔叔，我喜欢小姨，我也知道，小姨很爱很爱姗姗。可是，姗姗心里面最爱的人是爸爸，我不要他不是我爸爸。”
她泪眼朦胧的看着我，声音小而脆，却那样的坚定：“小姨，您真的爱姗姗，就永远只做姗姗的小姨好不好。求您了。”
我忽然很想笑，放肆的笑。偏偏身上又很冷，冷得无法控制的想痉挛，可我得控制，我拼命的控制，因此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我不知道呈现在姗姗面前的，会是怎样扭曲的笑容。
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像精细的雕刻一样清晰：“好，我答应你。”
然后我重重地哆嗦了一下，我不由自主地抓起床上的薄被，将身子完整地裹进去。然后我侧过身子，向着南边，看着外面阴暗的阳光，和被子一起无力地倒在床上。
我的声音微微发抖：“我很累……”
静寂无声。
半天，门轻轻的响，开了。又轻轻的响，合上了。
邰杨光回来的时候，打开了灯。
灼人的光，刺眼而来。
其实天已黑了很久。我对小护士说，我想要休息，不要开灯。
事与愿违的是，黑暗能阻止眼睛的探索，却不能阻止思想比白天更加的清醒和活跃。
我静静地躺在黑夜里，窗外霓虹迷离的光，闪烁的光，状似遥远，可无时不刻地提醒着我，我真实的存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抽身逃离的机会。
同样是黑夜，甚至是暗无天日，可那时还有温暖。我回忆起段志海高烧时烫得灼人的手，将我的手紧紧地握住，滚烫的温暖。想起时，嘴角不由的挂起了一缕傻傻的笑。
邰杨光转到床的南面，对着我的时候，我已经适应了房里的光线。
“你还好吧？”
“嗯。”
“手上的伤？”
我扬了扬缠好的纱布：“皮外伤。”
“好，这样，姐夫醒了，我陪你一道过去看看他。”
“累，不想去。你陪我说说话。”
“好……”他走到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想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
他嗯了一声，然后道：“凌钺死了，老渡被逮捕了。”
“这些我知道。”
“凌钺坠崖的时候……”提起这个人，他的面部表情僵了僵，旋即又恢复如常：“你都看到了。”
“嗯，我看到了，老渡的枪打中了他的肩窝。他自己坠下去了。”
“那一枪不是老渡开的。”
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
邰杨光继续道：“是凌钺雇请的人开的。”
“他们打算拿姗姗作为人质，勒索钱财。但事实上，凌钺是要求他们在特定的时候将姗姗送回到我们身边。”
“特定的时候？”
邰杨光点头，声音沉闷：“就是他和我们恩怨完结的时候。”
有一会儿，病房里只听得到呼吸声。
邰杨光打破沉寂：“他们想通吃，所以要杀死凌钺。”
“要杀他，怎么会打到肩窝？！”
“说起来很难以置信。”
“噢？”
“我回来之前……”邰杨光眼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点湿润的东西：“警方刚找到他，我去认的。他肩窝里，有两颗子弹，两种不同型号的枪射出的。其中一颗，是老渡开的枪。”
“不懂。”
“我也不懂。听他们行内的人分析说，按两颗子弹头的方位来看，一枚是往左的，另一枚是往右的。也就是说，其中一枚子弹，阻止了另一枚子弹的方向。
这不是巧合。老渡的枪法，非常准。”
“那老渡为什么要招认凌钺是他杀的？！”
“我也不知道。”
“再后来呢？姗姗怎么救出来的？！”我继续追问。
“老渡被那些人激怒了。找到了他们的藏身地，后来两方发生火拼，很惨烈，对方被全灭了，这边也死伤了好几个。我赶到的时候，看到一地的血。”邰杨光的呼吸变得粗重，声音缓慢而艰涩，脸上是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透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我听得心惊肉跳，“那时，姗姗还在对方手上，他怎么能丝毫不顾忌？！”
邰杨光道：“我赶到的时候他们的厮杀已经结束了，当时的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听姗姗对警察说是，当时老渡一枪打掉了绑她的人的□□，然后又开了一枪，打中了那人的脑门。这事对姗姗的刺激很大，警察问的时候她一边说一边还在发抖，我就没有再问她。”
我回想起刚才姗姗小心说话谨慎行事的样子，不觉揪心起来。孩子需要安稳的爱，她的选择没有错。
于是我凝视邰杨光，叫他名字：“杨光。”
他疑问的眼神投过来。
“等这里的事完了，你马上带我去美国吧。”
“会带你去的。”
“好。就这么决定。”
昆明的警察很敬业。
早上从窗外透进来的朝曦还软弱得没有生气，那两个精神奕奕的便衣，和谐的男女搭配，就已笑吟吟的站到了我的床前。
我了解他们的来意，如实阐述一切。
男的个头不大，有一双精明的眼睛，思路清晰，问得不多，每问必到点子上。女警察在一旁作记录，态度温和。
“凌钺坠崖后，你昏过去了，后面发生的事情全部不知情，对吗？”女警察将我说过的话再复述了一遍。
我点头，又道：“是凌钺先开枪攻击我们，老渡再开枪的，而且中弹的位置在肩部，不是要害。”
男警察说了声我们知道了，女警察便将作好记录的信纸递给我看，同时递上印泥，示意我如无疑问，就在上面盖手印。
“你们预备以什么罪名给他立案？”
“现在是侦查阶段，不便透露。”男警察笑了笑，然后吩咐女警察收好笔录，又道：“情理上，他是你们的恩人，但法理上，他犯了很严重的罪。你们可以先给他请个好律师。”
直到我和段志海在美国，一个雪花纷飞的日子，再度相逢，才从他不经意的一句言谈里，得知老渡最后的结局。
组织、领导、参加□□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走私、贩卖毒品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以至于，我听到的时候，已经不再动容，只余淡淡唏嘘。
正如他那句话曾经问我的：人可以选择吗？”
那么，他自己答了：可以。
（云南篇 完结）
附：只是云南篇完结，而非全文完结。
如有希望看到有关老渡番外，文下留言，如多，可考虑单独开个文，将系列番外写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