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说的, 是什么事情?”我不由自主地将手握紧,包括握紧了他握在我手上的那只手。我手上的汗一定将他的手握湿了,那样多的汗渍。
我心里像小兔儿乱窜, 理智上我不能让他说出一些话, 可事实上我明白, 我是期待的, 也许我早就期待他说出一些话——他会说吗?
我紧张地, 忐忑不安地,听着自己的呼吸,等待他的答案。
“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拉起我的手, 往出蝴蝶泉的方向走去。
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他为何一来便握住了我的手,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动作, 就像在大街上, 有些男人出于绅士风度,会牵同行的女性朋友过街。仅此而已。
他来之前便心里有了主意, 要带我去那个地方,因此才下意识地牵住了我的手。他想的,压根没有我想的那么多,从见面到现在,其实也没说两句话, 不过是很短的时间, 我自己心里胡思乱想, 才会觉得时间过得久, 对于他, 也就是一瞬,一瞬罢了。
我有些颓然, 由着他带着我走,路上他自然地松开我的手,我也就自然地将手收回来。
他要如何,我便如何。
我不过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自我陶醉了很多年,如今真相抽丝剥茧,他似有意若无意的以他的行动来证明,我与他,我的那些念头,不过是一片片会错意的浮云,终究会在天空里流失不见。
心里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快感,嗯,我爱这种感觉。不能得到,那么就彻彻底底地不要。当自己在心痛的时候,让自己变得麻木,是绝好的疗伤之法,不是么?
我随着他出了蝴蝶泉景区,快速行走在一片翠绿茂盛的树林里,茂密的叶子里透下阳光点点如金,洒在前行的路上,甬道幽深,耳边传来悠扬的曲子,我记得这是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介绍过的,他说:这曲子叫做《蝴蝶泉边》。小时候常听,觉得好听,时隔多年再听,仍然这么好听。他说这话时神色怅惘,让人遐思……
他终于停了下来。我看到前方是一个很大的建筑工地,旁边围了墙,写着XX建筑公司承建字样,透着中间敞开的铁门看进去,吊车正吊了一大堆东西往上抬,一根根粗壮的钢筋矗在地上,眼见是个大工程,基打得很扎实。
他带我来这里干什么?他以前做建筑的,难不成他想要在自己的家乡给我讲建筑课程?!
我胡乱地想,看着他,一副待他解释的样子。
他的眼里流露出失望,不,那更像是一种哀伤的眼神——以他专业的眼光,觉得这施工质量不好么?我无事生非的想。
忽然,一个念头冲进我的脑海。
我几乎是立即将这个想法说了出来:“这里,是不是你原来住的地方?”
他点了点头。
果然是。可为什么是我?他为什么要带我到他原来住的地方来,提出要求的,他承诺过的,明明是我姐姐,是我姐姐啊!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紧紧地握住姐姐的手,那样饱含深情地对姐姐微笑着说:“好啊,很近的,就在蝴蝶泉边。”
“就在那儿。”他指着正在建的房子,道:“靠左的,有三四间大,院子比较深,当时除了我家,还有好几家,连在一起。去年才听说要拆迁,这么快,已经兴建上新房子了。”
他淡淡的介绍性的语气却透着浓浓的哀伤,听得我不禁有些动容。
其实,人越努力想忘记过去,越证明那段过去对他的重要。眼见物不是,人亦非,不是说不伤感就能不伤感的。
“你带我来这儿,是想告诉我什么吧。”我道。
“我父母的事情,老渡是不是跟你说过了?”他这话让我心里一惊。然后暗自唏嘘,这么多年,我一点没看透他,其实是心明如镜的一个人,只是不说,自己埋住了自己。
“我就知道他会说。”他接着道:“你跟他上午出去那么久,多少事情你都可以了解了。”
“是,我已了解了很多事情。所以,你才带我来这里。你想继续让我了解更多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会儿。建筑工地上传来轰隆隆的噪声,让人心浮意乱的。
“我以前一直让自己不要去回忆那段过去。”他缓缓地道。他侧面对着我,喉结不规则的,上下的动,说话时,没说话时,都如此——这代表了他的情绪,他也不能很自如地控制,比如身体的某个地方,总会不经意地泄露他刻意想隐瞒的东西:“我不想让自己承认,我做了一件事,事后我后悔了。”
“你想作完人吗?”我道:“我记得很久以前,你跟我说,人生要落子无悔。可那是追求,是理想,代表一种美好的向往,是不可能实现的。难道你真的以这个来要求自己,那也太理想主义了。我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你不是挺务实的吗?”
他笑了笑:“可能我想这样要求自己。事实上的确办不到。我这是一种偏颇。”
“这些天,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也回想了很多事。今天我带你来到这里,我让自己再次面对这个地方。十五年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发誓我不会再回来,因为我在这里害死了我最亲的人,我不觉得自己已经没有资格住在这里。可是……”
“简双。”他忽然转过身来,神色郑重地看着我:“如果老渡完整地告诉了你那件事情,那么我现在想说,我以前没有做错,该发生的事情始终要发生,该知道的也始终要知道。”
“你说具体点。”我隐隐已经猜到了他的真实目的。
“有一件事情,老渡并不知情。所以他不可能告诉你。”他道:“其实,我妈妈是知情的。所有事情,她很早就一清二楚,只是由我捅破了那层纱。”
“她想逃避,然而事实搁在那里,她无处可逃。错的是她,不是你。事情演变成那种结局,不仅仅是因为你的爸爸做错了事情,而是因为她积久的伤痛一次性爆发,结果控制不住自己,才会导致最坏的结果。如果选择早一点接受,如果有人能及早的发现,及早的开导她,结局,自然就不一样。”我接口道。
“对不起,我也许没有资格来评论你的父母,他们也是我的长辈。”我越说越激动:“但是志海,我想说,我很感激你,你竟然用自己的父母作为例子,来点醒我。我明白了,我懂了,你指的是我姐。你想告诉我,与其这样藏着掖着,不如把所有的事情挑明了告诉他们,告诉我姐姐,告诉姗姗,告诉邰杨光,当所有的事情一清二楚,他们就不会胡思乱想,就不会患得患失,这样对事情的发展其实更有利,对不对?”
“我是这个意思。”他简洁明了地回答道:“与其胆怯,不如坦荡。说出来,我们才能问心无愧。你要相信他们,也要相信自己,他们会接受的。”
“告诉姗姗,你是她的亲生妈妈,你这么多年来对她的疼爱她不会没有感觉。”
“告诉简单,你从来没有对不起过她,你对她很好,你这个妹妹有情有义。”
“告诉杨光,你等了他十年,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你们一家三口会很幸福。”
我点头,不住的点头。
有泪水盈眶,在点头的时候,哗哗地往下掉。
我不忍,没有必要忍,事情揭晓了,我总作不了决定,总有人帮我作决定。
他们都比我有道理。
“你说得很对,我这就跟你回去,我们一起去告诉我姐,姗姗是我和邰杨光的孩子,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帮我隐瞒,是我要求的,也是我不得已的下策,姐姐应该会通情达理,会谅解我的。”我大声道:“我也要打电话给邰杨光,我要让他好好地回来,赶快回来,他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儿,一定会很迫切地想回来。只有姗姗,姗姗怎么办,你跟她说?!她最听你话了。”
“我不听我不听!我谁的话也不听,你们都在骗我!我不要你是我妈,我也不要那个人是我爸!”
这一声尖锐的声音,如天上划过的一道长长的闪电,电光石火,惨白透亮,让这一刻下的我们,无所遁形。
我和段志海皆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是姗姗,真的是姗姗。
她站在离我们不远的位置,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这孩子什么时候跟在后面的?!我和段志海竟然都没有发现。
“估计是看我出来,跟着来的。怪我没留心。”段志海朝我耳语道:“你先别慌,也别多说话,我试试稳住她。”
“嗯。”我点头。我和段志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段志海微笑着唤她:“姗姗。”
她恨恨地看着我们,两只手握着小拳头,往上重重地挥了一挥,大声地、无比凄厉地喊道:“我恨你们,我再也不要理你们!”说罢,她扭头撒腿就跑。
我和段志海对视一眼,赶紧都追上去。
树林里,两大一小,三个身影往前穿梭。
男人脚快,眼见段志海已经追上了姗姗,手已经拉到了姗姗的手。忽然间,我看到从侧边窜出来一个人,可能刚才就在,只是我们关注姗姗去了,没发现。那人手里拿着一根东西,很快速地,朝段志海的后颈上击去。
我大吃一惊,连忙喊:“小心,志海!”
正喊着,颈上也突如其来地传来一阵剧烈的痛。我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