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想连累, 现在也是连累了的。”我轻声道:“先别说什么摆平不摆平的话,老渡家里应该安全,你到底都哪里伤了, 用不用去医院?”
他讥讽似地回头看我一眼, 道:“你既然明白老渡是干什么的, 他这里会没药?!”忽又望向我身后:“你的车撞坏了, 我会赔。”
我这才发现老渡和段志海他们已经跟上来, 在我身后。
“刚才听老渡说,你在路上出了点意外?不要紧吧!”段志海总记得第一时间关心他人。人有时好得太过,是不是会让人觉得虚伪?
或许我挑剔, 或许我对他要求太高,也或许我有些不明原因的不甘, 总之对他的感觉, 变味得截然而然。他说这句话, 表达这份关心其实皆无过错,只是我无理由的反感。
其实西方的耶稣、东方的如来, 都是大爱无疆,引来无数信民竞折腰。他既不信神佛,理想大概是做当代的圣人,如此良好愿望,我干嘛不支持他?!
“要感谢老渡的车好, 药也好。”邰杨光道:“人还在这儿, 靠的车子好, 你们云南的白药疗效也一流。这些情我都领着, 有朝一日会还。”
老渡嘿嘿一笑, 话中有话的道:“年轻人,凡事莫急躁。不是跑车莫开跑车的速度, 不是跑车的地莫玩跑车的技。你欠我的情记着,总有机会让你还。车子就算了,别跟我谈钱,你倒也不一定比我宽裕。”
这话说得好不大方,他那辆陆虎不得上百万?!
真是有钱人一掷千金的嚣张。
我心里鄙夷,又有些哑然失笑的感觉。当初,邰杨光甩一百万给姐姐和段志海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同样嚣张?!如今,轮到他人对他嚣张,不知他是何感受。
真想问他一声——钱既然对你那么重要,如今,可觉得钱砸到身上的痛。
只是算了。已过去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候,这样锱铢必较的拿出来对比,会否凉薄了些。
“你又飙车?!”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不语,算是默认。
“你怎么永远这么不负责任?!”我大喊,我知道我很失态,可我忍不住。
方才的隐约猜测,在心里渐渐明朗起来。不久前,在医院的院子里与他的深谈,每一言每一字每一情每一景都还烙印在心里。
总以为他是无情的,所以那样决绝那样伤害的话,听完之后,他都可以若无其事。其实不过是太会演戏,将一切深藏心里。可终归是要表现出来的,伤害不可能自动化去,决绝也在心里割下了伤痕。
可是……我心里哀叹。邰杨光,你可不可以不那么极端。
邰杨光冷冷地道:“那么多人看着,你干嘛呢,有什么事待会说不行吗?”
“小姨和邰叔叔吵什么呀?”姗姗的声音,虽然是小声的嘀咕,可其他人都沉默,以致她这样小小的声音,也如打破静寂水面的涟漪,让我不得不去注意四周一双双关注的眼睛,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和行为在这样的情境下多么的不合时宜。
“我不欠人东西。”邰杨光又对老渡说道:“我会开张支票给你。你若觉得碍眼,可以烧了、撕了、丢了,怎样都行,我不会收回。”
“作为姐姐,我替简双说句话。”简单突然开口道:“请问你,如果对生命都不负责任,你还能对什么负责任?!你让我怎么放心妹妹跟你在一起!”
我感伤地看着姐姐。
我们这些人受上天眷顾,得以有健康的身体,我们很难体会十年病痛煎熬对一个人的摧残。而她切身体会,所以她比我们更加明白生命可贵,所以她当然看不惯我们如此糟践自己。
她看不过眼,我们自己,难道就不该反省?!
我忽然很想对邰杨光说一句话:“我们快点去美国吧。”我们离开这里,我们离这些无辜的人远远的,我们把所有的恩恩怨怨,都带到遥远的美国,要怎样解决怎样纠缠都只在我们两人之间,不必伤害其他的人,不必影响其他的人。
邰杨光显然没有料到姐姐有此一问,且问得这样咄咄逼人,他摆明了理亏,嘴巴皮子再厉害,也一时窘住了回答不出来。
老渡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只有段志海跑出来收拾烂摊子:“夜深了,也都累了,早点休息吧。”
我心想,大圣人,邰杨光不会感激你,你又何必跑出来讨不痛快。
果然,邰杨光毫不领情,嗤地冷笑一声,转身朝住的位置快步走去。
回到住的房间。邰杨光“砰”地大力带上门,走到沙发边,顺手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还调了相当大的声音。这时已是凌晨,并没有好片子,有几个深夜节目,看得也软绵绵催人入睡。
他不过是做样子我看。
OK,不想理我的话,我可以不骚扰他。但他凭什么骚扰别人?!
我快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将电视机插头拔了。
他看着我,我瞪着他。
好半天,他鼻子里哼一声,突然站起来,大步流星到我面前,双手蛮横地扒拉我的衣服。
我后退,他步步进逼。我无计可施,乘他不备,一巴掌拍到他手臂的伤口上,他眉头攸地一皱,动作停滞了下来。我冷冷地看着他道:“今晚没有心情。”又往他伤口上瞥一眼,续道:“你怕也不方便。”
他失声而笑。笑得隐隐有些凄凉的味道。
他转身去洗手间,我咬了咬嘴唇,快步跟上。
“何必?”他没回头,声音在空气中淡淡的飘来。
“我帮你洗,你不方便。”我疾步走上去,在他之前进了洗手间,给他调好水温,放好水。
他缓缓地走进来。
洗手间的水汽凝结在镜子上,镜里的一切变得朦胧,我们渐靠近的身影也渐朦胧。
“何必?”他又道。声音轻轻的,柔和的。
卫生间里越来越热,水汽也越来越多,我不能很真切地看到他的样子。
像多年前曾傻傻做过的梦一样,他温柔地深情地走向我,托起我的脸,微笑着道:“何必?”
何必这样傻?何必这样坚持?何必这样死心眼地去等一个遥远的人,做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梦醒何时?
我摇头,将脸从他手上别过去,弯腰去试浴缸里的水温:“可以洗了。”
“谢谢。”他没有坚持问下去,语气平淡,平淡得让人觉得陌生。
“不客气。”我也淡淡回答。
不知道发明谢谢、客气这些词汇的人,得知如今它们已是生疏的代言词,会不会顿足。
我帮他冲头发,抹不方便的位置,尽量不让他的伤口沾到水。
别的事情我不一定会,但照顾人,这十年,我倒是已被生活磨练得十分得心应手了。
洗漱完毕后,他穿上睡袍。
“你先去睡吧。”我蹲着收拾他换下的衣服。
“好。”他道。
我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已到洗手间门口,却又停住。
“简双,我不怕你骂我、恨我、怨我,我最怕的就是你像现在这样,很好,却很冷漠。”他的声音幽幽地传过来:“让我觉得,非常遥远。”
我低着头,咬紧了唇,没有做声。
他的脚步声远去。
鼻子有些发酸,我站起身,在洗手盆里放了水,不停的往脸上浇。
后来,我抬起头,看着被水珠溅得东一块西一块零落分割的镜子,里面的女人,有的地方清楚,有的地方模糊。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看不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