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段志海描述,周城不远。
一路上,我们穿过大理石板的道路,驶进幽深的巷道,眼前掠过一栋栋书上形容,“三房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院落,粉墙上挑檐飞角青瓦,家家有花团锦簇,时时见清溪流水,处处是浓郁的白族风情。
车行不快,我们便打开了窗,直觉一阵香风扑面,芳气袭人而来。
蜿蜒行至小镇北边,由于车子底盘太低,这里的路又颇多坑洼,走得很不顺畅,磕磕碰碰之中,想必那崭亮的漆刮花了不少。我见邰杨光接连皱了好几次眉。
“到了。”段志海道。
我们陆续下车。
迎面而来,是一栋古朴的院落,侧视那外墙延伸向很远,看来里面地方不小。木制的门楼有海东青山石精凿成芝麻花点,别具一番风味。
段志海走上前去,轻轻叩门。
咚。咚咚。咚咚咚。
一声,两声,三声,颇像地下工作者对暗号。
门吱呀一声大开,里面走出一个魁梧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穿着红色暗格子休闲恤、牛仔裤,剃着平头,发丝粗壮,一根根傲然竖立。眉毛有些过分的浓黑,眉骨高,透出十分的桀骜不驯,深深的双眼皮显得眼睛往里陷进去,一眼看上去是个粗汉子。
他走出来时,先看了我们这几人一眼,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头往下微微点了一点,似是朝我们颔首示意,凹进去的眼里不经意间有精芒射出,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鹰的眼睛,一股压迫性的威严欺身而来。
那人看了我们一眼后,目光便全凝注在段志海身上。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在脸上划出两道深长的笑纹,是欢喜的样子。可我又偏在他眼里看到闪烁的泪光,那欢喜便带上了沉甸甸的份量,似是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亲人一般深沉。
这一刻,他身上令人压迫的威严感顿然消失,我们所见到的,只是一个朴实的真性情的汉子。
他喊了两个字,听不懂什么意思,想是用的当地方言。听语气是唤谁的名字,不用猜,自是叫段志海了。
段志海也回喊一句,照样听不懂意思。他背对着我们,声音听上去平静,但身子却微微的发颤,非常明显地透露出他此时激动的心情。
然后两个男人很奇怪地撞肩,再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这是老渡。”两人行了过来,段志海指着那汉子给我们介绍。
“您好,渡先生,我姓邰,这几天要借贵宝地暂住,还请多多担待。”邰杨光是惯常商场上的客套,友好地向老渡伸出手。
老渡抬起粗黑的眉毛,嘴角肌肉扯动,似笑,又非笑,虽不觉得冷漠,但也毫不亲切。他将手拣在背后,淡淡地说道:“我不姓渡。”
一句话很噎人。
我见邰杨光的笑容立马有些僵。他这种在商场上打滚的人,即使肚里想要置人死命,见面也会客里客气,一句话说得好,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没想会遇上不按常理出牌的直人,当然不适应。
“那敢问先生贵……”邰杨光一句话尚未说完,那汉子便将他打断,声音不大,却是一种不容驳斥的口气:“叫我老渡。”
“那敢问先生贵……”邰杨光一句话尚未说完,那汉子便将他打断,声音不大,却是一种不容驳斥的口气:“叫我老渡。”
这一回合下来,连我都为邰杨光感到尴尬。我倒是纳闷了,段志海这种温文尔雅的人,怎会跟这种怪里怪气的粗人交上朋友?
“那是你的车?”老渡指着邰杨光的那辆兰博基尼问。
邰杨光笑容全敛,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老渡没有继续与他说话,却对段志海说道:“我有辆陆虎,借你们开吧。”
“谢了,我们有车。”尽管邰杨光表面上不动声色,我初步估计他心里应该已出离愤怒了。
老渡斜瞥了邰杨光一眼,然后看向兰博基尼车身上明显的划痕,摇了摇头,神情淡漠,接着方才的话对段志海说道:“车就停在院里,我拿钥匙给你们。你开,还是他开?”
“很感激您的好意,但是,我们有车。”邰杨光再一次强调,语气颇有些重。
老渡根本不理他,只对段志海笑道:“你的朋友很有趣。”
段志海微笑回答:“你还没有让我介绍他们,怎么知道他们有趣?”
老渡道:“他们一来,我就已经认识了他们。”
他搓了搓手,从左往右将我们个个都看了一遍,然后伸出手,第一个指向姐姐,道:“单。”第二个指我:“双。”第三个是姗姗:“姗。”最后邰杨光:“这位,你妹夫,邰。老段,我有没有猜错?!”
段志海尚未答话。却听到一个脆脆的声音将话接了过去:“叔叔羞不羞,这么好猜的问题有什么好自夸的,换我也能猜出来。”这样大胆又毫无顾忌的话,自然只有姗姗才敢说,所谓童言无忌嘛。我好笑地看着姗姗,见她一脸鄙夷地继续说道:“比如我,不用猜啦,一眼就知道。邰叔叔也不用猜啦,除了爸爸,就只有他一个男生,猜不中的是傻瓜。妈妈和小姨也不用猜啦,一个生了病,一个没生病,看不出的是盲人。”
此言一出,我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斜眼看到邰杨光也是扬眉吐气笑容满面,姐姐则捂住嘴巴,闷笑不已。
可我没想到,老渡竟然比我们更加开心。“哈哈哈哈!”他粗犷地大笑出声,忽然大步流星走过来,将姗姗打横抱起,道:“老渡喜欢说真话的孩子。”
姗姗多机灵的孩子,心里定然知道老渡不会拿她怎样,毫不客气地继续与老渡对着杠:“可我讨厌欺负客人的主人。”
老渡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更是笑容和蔼,道:“爱憎分明,老渡更加喜欢。”
姗姗突然问道:“那你喜欢爸爸什么呢?”
老渡闻言竟然怔住了,一怔半天,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段志海一眼,方道:“这是个问题。没有考虑过。”
姗姗又问:“那爸爸又喜欢你什么呢?”
这个问题问得老渡又是一怔,脚步停下来,将姗姗放下,向段志海道:“你有没有给这丫头取个绰号,叫十万个为什么?”
姗姗甫一站稳,马上扑向段志海身边,朝老渡做了个鬼脸:“没错,我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我老爸则是我的百科全书,你今天才知道吗?!”
此言一出,大家都大笑了起来。
老渡摇了摇头,道:“难为是段志海养出来的丫头,一点不像他。”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我心里莫名一动,忍不住看了段志海一眼,正巧他也在看我,我俩眼神在空中滞了一滞,我赶紧看往别处。
这时,又听到老渡的声音:“姗丫头,你的问题,去蝴蝶泉问蝴蝶吧。”
姗姗瞪圆了两只黑玛瑙般的大眼睛,好奇地问:“蝴蝶泉?什么蝴蝶泉?”
邰杨光半天没作声,突然插嘴道:“姗姗别问,蝴蝶泉少儿不宜。”
“又少儿不宜?蝴蝶泉也和马爷爷有关系吗?”姗姗古灵精怪的问话总是让人又无奈又好笑。
段志海笑着打圆场,道:“‘十万个为什么’,今天问够了没有?你老渡叔叔以前和爸爸同学时,一个星期加起来说的话都没今天跟你说得多,你的为什么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啊,老渡叔叔。原来你是爸爸的同学啊?我好想知道,爸爸以前住在哪里,我好想好想去爸爸原来住的家里玩。可爸爸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叔叔你能告诉我吗?”姗姗连声问。
老渡沉默半晌,方摇头道:“百科全书也没有解释的,只能是无解。”
无解?!为何无解?!何为无解?!我想不止是姗姗,还包括我,更包括姐姐,我们从来到大理开始,就对曾经成长在这块美丽土地上的,我们所关心的人——段志海,他隐秘的过去,生出越来越强烈想要知道的欲望。
关心一个人,则必会关心他的一切。包括过去,现在,将来。
只是,我心里猛然一惊,我怎能将自己对他的关心,与他的妻子、孩子并列。我有什么资格?!
可为什么我不能有资格?!我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游完云南之后,我曾答应邰杨光,我要陪他去美国,陪他去见amy,以后极大可能便留在美国,不再回来,至少不再经常回来;以后便不再是资格不资格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机会去关心他的问题。而我欠他这般多,该如何偿还?!
心头隐隐作痛。可我情愿这疼痛只是我的错觉。
喧嚣的朋克音乐及时打断我仓惶的思绪。邰杨光接起手机:“什么都别说了,我对你们的办事效率极其失望。”
“保镖难找?”
“钱能够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要多少钱让他们开。总而言之,按我的要求,4个,一个也不许少。”
这时,我听到老渡轻哼了一声,抱拳站在一旁,面露不屑之色。
段志海则走过去,朝邰杨光身上拍了拍,邰杨光回头不解地看着他,他指了指邰杨光手中的手机,然后伸手捂住手机话筒,轻声对邰杨光说道:“保镖,我看没有必要。”
邰杨光满脸狐疑。
段志海看了老渡一眼,语调平和却极其肯定地说道:“老渡的家里,在周城,恐怕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晚餐时,我们才从老渡并不张扬的只言片语和段志海的含蓄解释中,惊讶地得知,这老渡明为茶叶商,实则是□□上的人,在当地还颇有势力。
无怪乎段志海不让邰杨光请保镖。这种人,自是呼风唤雨,入住他的“府邸”,何须保镖?他的势力,又岂是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能够匹敌?真是再安全不过的地方了。
这让我对段志海愈发是佩服。
这样的人,与他温顺和善的性子大相径庭,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们哪里来的交叉点?又如何能结下如斯深厚的友谊。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也让我对段志海的过去产生更浓烈的好奇。
真想单独地问问他。以前曾有许多这样的机会,却从未有这般强烈的感觉。眼下,我晒然一笑,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在回老渡家的路上,老渡在前开车,段志海坐他右侧的位子,两人用当地方言谈笑风生。我与姐姐、姗姗,还有邰杨光一起坐在后排。
邰杨光的手一直温暖着我手的温度,一刻不曾松开。
我静静依偎在他肩上。
我并没有忘记我此行的目的。
——与子喜悦,与众皆知,他人何人,何尝关卿事。
次日,陆虎载一行五人,离周城赴蝴蝶泉,眨眼功夫便已抵达。我唯叹老渡择居有方,如此山水华景,便在左近,散步闲行亦可到达,何等惬意人生?!
奈何此人并不珍视这方自然美景,昨晚便与我们告辞,行色匆匆。段志海闲言中提及他一贯繁忙,这地方并不常住,多数闲置。
我暗自叹惋他暴殄天物,不过为了多挣那几两金,却与如此写意的生活擦肩而过,累死累活亏损的是身体,合算么!
由于近,我们抵达蝴蝶泉的时间很早,还是清晨,游玩的人三三两两。车缓缓驶过气势宏伟的门楼,车窗外传来优美的曲子,在耳边婉转回旋,似是倾诉一段荡气回肠的故事。
段志海介绍道:“这曲子叫做《蝴蝶泉边》。小时候常听,觉得好听,时隔多年再听,仍然这么好听。”言罢,脸上几许怅惘。
他不经意间,透露了他的真实过往。
孩提时候的他,住在这里。真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天天可以畅跑在翠绿茂盛的树林里,可以光着脚丫踩着光滑圆溜的鹅卵石,在幽深宁静的甬道中快乐的穿行。悠扬的乐曲长长地在耳边荡漾,岩缝沙层中透出清澈见底的泉水,水面清波荡漾,蝶舞翩跹,如梦似幻。
不是这样的好山好水好风景,又怎么会孕育出段志海这样的好男儿。
我心生感触,不觉便看向后视镜,看向那里面照出的段志海。
许是受了我与邰杨光这几天过分亲密的影响,在外一向矜持的简单夫妇俩,竟也敞开心怀,手握着手,亲密依偎。姗姗则看稀奇一般,扒在车窗上顾盼流连。
我呆惘地看着后视镜,痴痴地看里面演绎着和乐融融,眼里忽然涌上一阵酸涩。
姐姐,你觉得幸福了吗?心里有声音在问。
姐姐,你幸福得让我都要嫉妒你了!心里有声音在说。
所以,姐姐,段志海,你们一定要永远幸福!永远,永远幸福!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所以,我也要幸福!我们都要幸福!心里有个声音在期许。
是的,我们都会幸福!在象征爱情的蝴蝶泉旁,我向上天许下了我的诺言。
然后,我拉着邰杨光,我们流连鸟语花香姹紫嫣红,我们聆听淙淙小溪流水,我们搜寻翩跹蝶舞……虽然我们没有赶上蝴蝶泉的好时候,我们看不到徐霞客所写“还有真蝶万千,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的美景,可只要我们心里有幸福,那便是至上的美景。
“简呆子,又在傻笑。”分头游玩时,邰杨光一把揽住我的腰,将我的身子拉转了过去,面对着他。
他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我忍不住有种冲动,我出其不意在他嘴上啄了一下。
他失笑:“老夫老妻,这段数未免低了点。”
我微笑不语,手臂盘上他的颈项,用力地抱住他。
“知道吗?”我伏在他肩上,然后仰起头,看往晨曦的天空。初起的阳光带着一种温情的、迷人的醉黄色,温煦柔和地扑洒在我脸上,一如我此刻的心怀,那份若淡若深的幸福。
“知道什么?!”他回应我的激情,两只手牢牢箍紧了我的腰。
“蝴蝶泉讲的是一对爱侣同生共死、不离不弃的故事。我们生活在现实的世界,理性让我们做不到故事里同生共死的执着,可我们能做到不离不弃。明白吗,不离不弃!”
“无论发生什么,我们不离不弃,好吗?”
我们一定要不离不弃,好吗?!
我说着说着,不知为何,一股急遽的悲伤蜂拥上心头,泪水无法抑制地在眼眶里打转。我加紧了手臂的力道,非常非常用力地抱住他,用尽了我一切的力气抱住他。
邰杨光似是发觉了我的异常,他微微松开我,用手拍我的背,轻声道:“我们曾有十年的过去被浪费,但我们还有更长的未来去珍惜。简双,你信我。我爱你,永远。”
我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
是的,我听到了,他说,他爱我,永远。
在蝴蝶泉边,如是誓言。
我再次紧拥他,像紧拥住唯一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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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文公告:
于是,这文要V了。咳咳。
其实不想说对不起,这话在现世意义不大。不如,先说声感谢吧。
俗套的开场白:于是,在乃们的支持下,在编编的帮忙下,在某泉的努力码字下,终于,这文取得了上V的资格。于是,某泉贪婪了,某泉决定入V了。
于是,乃觉得某泉的文值得那份钱,那么乃便毫不犹豫滴追上来吧~
于是,乃觉得某泉的文还不错,只是不值那份钱,想追却被万恶的V给阻截了,那么乃给字吧,以字换字,比例乃合算~
某泉自觉,文的最终目的是交流,鉴于文素霸王体质,如有好评,必舍钱而求评,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