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迈进碎叶城的时候,有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剥落了朱漆的大门缓缓开启,樱花在风中弥散、飞旋,弥蒙了我的眼睛。那些四季不落的樱花,血染般的颜色让我有些恐惧。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神语般回响:无邪,你终归回我身边。
我终于没有回头,静听大门缓缓阖上的沉闷响声。
我终于必须面对这一天,即使不惜伤了自己的左手,还是没有争取多少时间。但是我必须让自己相信,很快,这一切都会结束。
西王母在大殿上召见我,琅缳幻境所有人在大殿两侧站立。新选出的大祭司,十二战将,阁主。未眠垂手站在台阶的旁边,原本未央站的位置上站着火鹤兰——新的大祭司。玩具想抛弃多少就有多少可以替代。
我站在中央,眼睛看到远处没有焦点的地方,面无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与我毫不相关。
西王母一直笑着,眼睛依旧没有笑意。“无邪,从此时开始,你将作为我的继任者,成为我的右手。服从效忠于我,绝无二心。明白吗?”
“是,境主。”
“无论我要你做什么,都要顺从。”
“是。”
“那么,把你的忠诚证明给我看。”
西王母轻弯右手食指,温未凉从柱子的yin影里走出来。站在我面前,微笑着看我。僵硬而无神的笑。
“砍掉他的头。”轻灵的声音飘过大殿,很多人错愕抬头。许多和我熟悉的阁主都对我投来担心的目光。未眠依旧低着头,但是身体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看吧,这就是你们忠于她的下场。
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我做出了回答。
“是。”拇指将剑弹出剑鞘,反手握剑柄,毫不犹豫砍下。希望没有人看得出,这一剑的挥下,几乎燃烧了我所有的勇气。
“够了。”西王母的声音带着笑意,“真是乖孩子。”
我的剑没入温未凉肩头,因为下手快,没有流下多少血。我知道现在把剑拔出来是什么结果。
温未凉咬着下唇阻止它的颤抖,额上全是冷汗。但是他依然微弯眉眼,专注看着我。
这是我忍耐的极限了。我刚才用温未凉的命在赌,赌殷落羽对西王母的了解是正确的。
剑“啪”地收入剑鞘。温热的血疯狂喷溅出来。温未凉向后踉跄了一步,没有让身体倒在地上。
“终于结束了。”他这样说,声音平静如水。然而在场的人都惊恐的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什么恐怖的话。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说,我们终于结束了。他是在说给西王母听还是说给我?
你,是不是也非常非常累了。
对不起,未凉,请再忍耐一下。
西王母开口,“未凉,你累了吧。可以离开了。”
温未凉欠身,转身离开。我不能转身,但是我一直看着他在地上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一点点,摇晃着,消失在视线里。
然后抬头看西王母,她笑得很温和的看着我,说,“乖孩子。”
一年后。
战局已经一边倒,成王败寇,结局显而易见。天涯海阁没了秦穆轩的领导,很快表示愿意臣服琅缳幻境,玉虚宫势力接近被全歼。整个沧州,基本上被琅缳幻境控制。
这一年,长久得让我以为已经过去了十年二十年,长久得让我觉得自己都老了。开始的时候努力的做戏,克制自己的感情不流露出来,经常对着墙壁发呆,对自己讲笑话,对自己说,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久了之后,寂寞成了一种习惯,有时候,我会对着烛光在墙上做手影,做成鸟儿的形状,慢慢展开翅膀飞,然后可以这样一个人玩一晚上。我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居然可以无聊到这种程度。我开始喜欢下雨的天气,喜欢听雨点打在屋檐上轻柔的声响,一下一下空灵的回荡经久不止。
我长久的失眠,长久的不说话,长久的没有表情。也许都会忘记要怎么再说话了,要怎么再笑,再哭。久了之后,没有人再敢对我说话,甚至直视着我。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在修炼《贺辨》的同时,我感到自己的力量以恐怖的速度增长。这种力量,让天下人闻之丧胆,让我成为如修罗般的杀人恶魔。唯一喜欢与我说话的是纳兰文卿,他每次在战场上碰见我都要破口大骂一串。他说我是杀人狂魔,的确,破邪剑一旦出鞘就不会停下,一直杀光面前一切活着的人,我没有选择,因为西王母的声音反复暗示着我,杀死他们,杀光他们。纳兰文卿还说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这也没错,上一次照镜子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因为长久的失眠,眼下青痕十分明显,因为消耗很大,身体变得特别的瘦,两颊都凹下去。每次纳兰文卿骂我的时候,我都静静的听,其实我很想再多听他骂一会,这样,至少我还感觉到自己活着。
也许,这是最糟的情况了,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更甚于此。
终于,殷落羽向西王母送了求和书。他表示,愿意与西王母交易,用另一颗蔻苓珠来换我。
西王母笑着说,这就是动物愚蠢的感情。
谈判在凤凰山庄举行。我最初来到的那个地方,现在终于又回去了。谈判的地点在凤凰台,很多年前当这里还一片兴隆繁盛的时候,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骆芙蕖,然后因为她和凤丹青的登对而醋意大发,还不自知。现在,它依旧还在那里,但是只留下了不散的灰尘和颓废。
西王母的架辇被喜鹊拉着,缓缓落下来。我欠身迎接她,却在那时,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师傅,对方已经到了。”未眠从高台上轻飘飘落下来,然后恭敬欠身对西王母说。
西王母浅浅笑了一下。
自从那天以来,她就经常笑了,那是很美,很柔和的神态。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近似神的境主满意了满足了高兴了。但是,我却感觉,她慢慢的,更加不满,更加疯狂。
“我们走吧。”她这样说着,踏上布满裂痕和几乎被荒草掩埋的石阶。
然后,从她的架辇里走出另外一个人,月白色衣袂在风中轻轻飘荡。我只是在回身前瞟到了这电光火石间的一幕。
我知道他是谁,心却没有任何反应。这并不意味着我已经达到了殷落羽所说的成熟,只是因为心因为长久的武装封闭,已经僵硬了。不过,这样也好,为了最后一击成功,不能让她看出任何破绽。
殷落羽坐在雕花檀木椅上,身边站着纳兰文卿,纳兰文香,凤丹青。
西王母在他对面,我,未眠,火鹤兰站在她身侧。在大殿的角落里,他一个人倚墙站着。
“我想,我的意思你应该已经很明白了。”殷落羽开口,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大殿,虽有力但仍听得出疲惫。
“落羽,我们许久不见,细想已经二十余年了。”
殷落羽不耐烦挥挥手,“行行,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
“你还是没变,”西王母声音依旧柔和,“与从前一样愚蠢。我还以为,你会让我玩得更久些。看来是我高估你了。”
殷落羽冷笑了一声。
“看在我们相识已久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吧。”西王母忽然把虚空的目光投向了殷落羽,目光冷厉且狠毒,“就算你拥有无邪,一样会输,并且,尸骨无存。”
殷落羽收起一贯无所谓的表情,眼中散发出危险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猎食者。
“你似乎忘记了,有人教导过你,不要太过自信。”
西王母沉默了一下,忽然不屑的笑了,“你别忘了,说这句话的人早就死了。”
“好了,叙旧到此为止。”殷落羽对纳兰文卿示意一下,纳兰文卿捧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你要的东西。”
西王母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我听到一个声音对我说,把它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