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在被子里,稍稍出了些汗。我揽衣而起,不知身在何世。
珠箔和九华帐隔绝了尘世,银鹤香炉里袅袅堆砌青白烟雾。
头有点疼。
自那天随秦穆轩上了天涯海阁的楼船,一直昏昏沉沉,精神极差。这一觉,又不知睡到了几时。
赤脚踩在地上,软软的长绒地毯,也不觉寒冷。
哇,地热系统耶。
这似乎是女孩子的闺阁吧。细腻精心的装点,暗金与深褐的主色调,显得屋子的主人品味不俗。
梳妆台上,立着面水晶镜。
呦。这世界科技真发达。
我忍不住凑近看看。恩恩,精雕细刻,光滑平整。
我离远,凑近,离远,再凑近。
耶——?
抱起镜子,继续目光呆滞地看。
门“吱呀”缓缓打开。午后细碎的阳光落进屋子,细小的灰尘不安弥漫起来。
来人绕过银制屏风,优雅地负手而立。
“你这镜子照人走形呀……呵……呵呵……”我皮笑肉不笑指着镜子说。
“不是。”
“不信你看看啊!”我侧拿着镜子照照他。
玉树临风。
确实没变。
我的脸笑得更僵硬了。
“我被整容了?没必要吧,就算躲避追杀,也不用整这么夸张吧……”
“不。你本来就是这幅样子。”
镜子摔在地上,在雪白的地毯上转了几圈,躺定了。
说起美女。我在这里真见了不少。
最出挑的有两个。
第一个是凌姑娘,凌衣尘。全身是淡然带着冷艳。第二个是骆芙蕖,美得清纯透明,带着异国的风致。
而现在,镜子里那张脸。美得让人以为是幻觉。细长的吊脚眉,秋星寒潭似的双眸,多看一眼,就会使人沦陷。皮肤通透如玉,几乎看得到皮肤下细腻的青色血管。
即使面无表情,妖媚仍是入骨。一侧眼,一蹙眉,都令人惊心动魄。
有一句话。这样说。
“美到极致,其实可以选择两种出路:成为罪恶的粮食,就是成为罪恶本身。”
我无力坐回床上。
长成这样,逃不了当粮食了……
什么?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这种脸,是画在书里给人看的!绝对不能自己长!
好了……现在估计永远对美女失去兴趣了。
“月行。你曾经说,不想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秦穆轩顿了顿,征询似看着我。
“现在还有得选么?”我苦笑。
一个故事,明明说的是别人,又不能否认是自己。
“殷无邪从小跟在玉虚宫宫主身边,是他的入室囧囧。他自小天资秉异,十二岁那年连措玉虚宫六大高手,坐上第四把交椅。其后三年间,连杀江湖七大门派掌门,天涯海阁也有无数高手丧魂于他破邪剑下。一时间以其美貌,与凶残手段,名噪江湖。然,无邪xing格yin郁,茕茕孑立。十五岁那年与玉虚宫决裂,出手重损宫主二十年功力,后,逃亡,下落不明。”
“他到了天涯海阁。”我接话。
“对。来时受伤极重。”
“你收留他了?”
“没有。”秦穆轩眼中闪过懊悔,“他留在这里,早晚会死……”
我疑惑,“那他受这么重的伤,去了哪呢?为什么再次醒来就变了相貌,成了凤凰山庄的小厮?”
秦穆轩微微摇头,“我只能回答你后一个问题。这是易容术,对于内力极高的高手说,暂时改变相貌并不难。”
“我会武功?别开玩笑了……我虚弱的像只瘟鸡。”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认出了你。那时你并没有丧失功力。”
我的神色愈发迷惑起来。
秦穆轩温润的手忽然覆住我的。
“月行。凤丹青给你喝了散功散。半年时间,毒xing逐渐侵入五脏六腑,气海丹田。”
短短几字,掷与心间,撞出天崩地裂般回响。似乎一道划破天幕的闪电,将一切映得明晰。
“怎么会,他怎么会害我?这怎么可能……”我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对我yin晴不定的态度,骆芙蕖对我拔尖相向,不明不白的北方之行。
还有一群乌合之众,怎能挡得了他凤唳剑丹青公子……
原来。只是个游戏。一个骗局。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yin炽盛。
惟有求不得最苦。我以为,只要无所求,安静守在你身边便不会苦。
而最终还是逃不过那一句爱为秽海。众恶归焉。
半年来,每日一碗的散功药,无数个日日夜夜,被我灌进的甜中带涩的草药。竟在我体内日日夜夜沉淀成至人死地的毒。
你所有眉目低敛的凝视,原来都是虚情假意。原来。你只是为了散尽我的功力,成为一个任人宰割的废物。
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没有直接撕下你伪善的面具,让我在你面前被抽筋剥骨!
“呵。很好笑。真是太好笑了。”我抽手,离开床边。
抓住那柔软的九华帐,骨节因用力而苍白。
裂帛之声划破寂静。巨大帘幕缓缓坠地,在空气中,荡出层层涟漪。
秦穆轩轻柔从身后环住我,微凉的指尖附上我的双眼。
“想哭就哭吧。”
哭?
我笑。在黑暗中张大眼睛。
我不要闭上眼睛。看到那些虚伪的幻象。
哭!为何要哭?何须当哭?
不过是散功的毒药,不过是世人用惯了的尔虞我诈,不过是碎了我缱绻的美梦,不过是茹饮了情爱之苦,不过在错乱的空间错乱了自己,不过,不过错爱了他。
何妨我对酒当歌,为欢几何?
世事,也不过是大梦一场。
“还记得我们的牡丹之约?我现在要你满园牡丹,百年陈酒,醉死方休!”
满园牡丹,雍容绽放于千里雪山之巅。
原来真的有满园牡丹。
四尺宽袖蝶影般扬起,在竹案边坐定。
“赏牡丹,喝米酒。”我淡然开口,“看来今天陈年老酒是不成了。”
“玉山,淡月,牡丹,伤心人。”
“今日醉了。来日醒来,就当作是庄生一梦。”
精致小泥炉,升起淡淡暖烟,混着浓厚的酒香。酒未到,人先醉。
我拎起竹案边温着的酒壶,给两人斟上。
带着米香的醇酒下肚。秦穆轩不语,静静陪我潦倒。
一杯一杯。空罐满地。
又想起笑傲江湖里的林青霞。东方不败,开始了解他是用怎样的寂寞手势放纵痛饮,原来,疼痛也可以这样美。
愁?愁只是多愁善感的消遣。只是闺阁怨妇的专长。
我又为何愁?不过孑然一身零落江湖。
我不停杯,秦穆轩亦不停,甚有拼他个千杯万盏的架势。
酒杯稳稳放定。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真是应景的诗呢。
秦穆轩清里凉的眸子蒙上淡淡的酒气,目光幽渺。“人间乐事,也不过于冬夜与知己畅饮一杯。”
我起身,在雪地里蹦蹦跳跳。
天地旋转。雪山一望无际,巨大而空虚的天空使我的身影显得无比渺小。
最后终于脚步不稳,摔进牡丹丛中。
花香漫过手指,漫过脖颈,漫过面颊。一点点,沉溺进去。真想,就这样睡下去。永远不要在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