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昊带着咏杏及一干视为随从,离了克州之后往东北方去往夔门关。岭南这里只要是北上的,必定只能走夔门关一条路。否则就得绕海路了。
一行人再向北行,这次出来联络梁国出兵伐南越,目的已然达到,与此同时殷昊还铲除了奚百里。想来越岩失了奚百里之后少了一个出谋划策的首席智囊,必定要安生许多了。再想着能够到巫州与白若羽再度相会……殷昊一路上心情很好。这一路上的自然灵秀繁花似锦,殷昊和咏杏按辔徐行言笑宴宴。给她讲解一些沿途的风景典故。倒是难得的轻松。
这一日傍晚,原本他们打算到一个叫柳镇的地方住宿的,可偏偏走错了路。等折回来的时候,突然变天了,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众人忙催马匹,要找地方避雨。转过一片山坡,在一条小河边看到了一段白墙黑瓦。有七八间屋宇在一片柳林中若隐若现。
众人大喜,拍马奔近。只见屋檐下有一老者,抬手搭凉棚正在看着天边那朵黑压压飘过来的乌云。
覃仲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说道:“老人家,在下等路过此地,没想到错过了宿头又遇上这雨途,不知道您家里能不能让我们避避雨借宿一宿呢?求老人家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小老儿家里没什么人,就我一人守着这祖产。你们尽管住……列位请进。”这老者说话语音清亮,倒不是岭南土音,话语中颇有些斯文气。
殷昊见他双目炯炯有神,心中不由得多了点思忖。
而此时覃仲拱手施了一礼道:“如此甚好,多谢老人家了。”
众人进得门内,覃仲向老人介绍了一下道:“这位是敝上的景公子,刚到克州走了一趟货。我们是秦国景原号的行商。请问老人家贵姓。”
老者嘿嘿一笑道:“老朽姓韩,燕国人氏。景公子,请列位到内堂奉茶。看这云势,只怕今晚上要下一晚的雨呢。”
殷昊见这老者言谈问答,均不似普通乡野村夫,心中觉得有些疑惑。怎么在这荒村之地竟然有这么一位老者,当下就留了些心。那韩老引众人来到厢房休息。坐下之后,但见壁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陈设颇为雅洁,根本不像是乡人野居。殷昊看了看那些字画均是主人自己的练笔之作,也就没有再多看了。
韩老说道:“各位稍待!我去沏壶茶来。”
“有劳了,咏杏你跟韩老去吧。”殷昊转头对咏杏说了一句。
韩老微微愣了愣连忙说道:“不用的,这点小事哪敢劳烦客人,这也不是待客之礼啊!”
可没想到咏杏却并未说话,径直走到韩老身边福了一福道:“韩老有礼了,公子的茶向来都是我沏的……”
她这意思已经很明白了,殷昊就只喝她沏的茶。当然这只是借口,这荒村独居的老者很是奇怪,他们都要防着一些的。
咏杏这么说那韩老也就笑了笑说道:“只怕待慢了客人。姑娘跟我来吧!”
说着他就转身带了咏杏出去,走时掩上了门。
那房门一掩上,门后便露出一幅卷轴来。对这卷轴殷昊起初并未在意,这室内挂的都是韩老自己的书作,他以为
这也是一样的。
可过了一会儿,覃仲却“咦”了一声。殷昊看他的时候,他正盯着那卷轴看着,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
殷昊走过去一看,只觉眼前一亮。这是一幅楚末书法大家王佑军的诗文草书。
王佑军为楚末陵琅郡人,出生大楚四大家族之一的“陵琅王家”。幼年习书师从当时的书法大家若夫人。成年后正逢上楚末洛初天下大乱,他也未出仕,游历天下寻师访友,博采众长,草书师法张易,正书得于钟涛。经年后在书道上浸淫多年的王佑军“兼撮众法,备成一家”,达到了“贵越群品,古今莫二”的高度。
与前楚的书风相比,王佑军之书风最明显的特征是用笔细腻,结构多变。王佑军最大的成就在于增损古法,变前楚质朴书风为笔法精致、美仑美奂的书体。草书浓纤折中,正书势巧形密,行书遒劲自然。按照殷昊的说法王佑军堪称将文字书写这么一件实用寻常的事情引入一种注重技法、讲究情趣的境界,成为了一门真正的艺术。
殷昊因虚云禅师的教导也习练书法,以提升自我之心境。在所有的书家之中殷昊最为推崇王佑军,他认为是王佑军创立了书法之道,堪称一代宗师。可惜王佑军一直以来存世的真迹少只又少,殷昊喜欢王佑军的书法,也常派人搜罗。
像覃仲他们这些卫侍也都知道公子喜欢这样子的字,刚刚覃仲就是看着这字迹与公子喜好的王佑军书很像,这才惊咦出声。可后世的书家几乎没有不临摹过王佑军法帖的。所以他的作品中夹杂着很多后人临摹的赝品。
王佑军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摆脱了前楚笔风,自成一家,影响深远。其书法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后人评曰:“飘若游云,矫若惊龙”、“龙跳天门,虎卧凰阁”、“天质自然,丰神盖代”,被后人誉为“书圣”。
这幅诗文草书是誊录的曹子《洛神赋》中的一小段——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王佑军的书作按楚代习惯没有落款。这也是其书作伪作甚多的原因之一。
殷昊走到近前,还未细看这书作,一股似有似无的墨香引起了他的注意,细细一品之后他心中一阵狂跳。这墨香应该是“苍穹松烟墨”。这种墨可是现世极少的。前楚时有一位道人,向楚烈帝进献过两块“苍穹松烟墨”。其墨取苍穹峰松烟相传是道门祖师苍穹子所制。
这墨有着“黑、省、坚、久、香”的四大特点。其一黑,其色之黑,世无物及者。曾有人做过试验,以色泽暗沉的冷金笺试墨,惟此墨最黑。其二省,相传烈帝得墨后用其中的一块墨批阅奏折、习书、练字每日每天不辍。竟然用了十五年到烈帝驾崩这墨还剩下一半。后继之惠帝立即将这一块半的墨收藏于禁宫大内,视若珍宝,不许再用了。其三坚,其坚如玉,其纹如犀;质如金石,磨处边际有刃,可以裁纸,可以削木。其四久。质量恒定,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存,就是扔进沟中,也可数月不坏。
最其的就是这其五香了。苍穹松烟香气经久不去。因其墨好,后世仿造者就多了,有的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但如何识别,香味是一个最好分辨的办法,苍穹松烟墨就是历数百年研磨后,仍有龙脑气。
据传此墨还能当药治病。史载淳帝之太子妃蓐中血运危甚,御医求古墨为药。淳帝取出那剩下的半块墨投烈火中,研末酒服,即愈。有史记载的就是这两块墨,楚亡后此墨流散民间,当时人称“千金易得,仙墨不可得”。
可偏偏这最后的一块墨后来到了王佑军手中。他却一反常态并未珍藏而是将其用了。他说:“墨者书写之物,藏之不书,暴殄天物。余之书法可以此墨书了。”
这也是实话,以王佑军的书法,他不配用这墨,还有谁配呢。闻到这股墨香之后,殷昊就在猜度这幅字的真伪。
按照殷昊这么多年来对于王佑军书的关注,他也有一套自己的辨识之法了。他发现王佑军书写草书之时有几个很细小的独特之处,而这些东西和人正常的书写习惯是不同的,写起来可能有些别扭,但落在纸上之后,反而非常和谐。他观察了一会儿心里反而越来越平静了。
这是王佑军的草书无疑,虽然只有三十四个字,但这还是殷昊见到的第一份王佑军真迹呢。此前所见也只是在碑刻法贴上,但因为刻石工匠以及时间磨损的关系,那碑刻之文毕竟少了不少原笔的神韵。
这韩老居住在这乡间,殷昊看他的形容举止,像是读过书的。但看他的习作就知道习字应该是在暮年之后开始的。对书道他的了解并不深。而且将王佑军的真迹挂在门后,恐怕未必珍视。这么说来这韩老应该并不知道这是王佑军的真迹。
因为喜爱王佑军书的关系,殷昊也和不少古董商人打过交道,知道这一行里的一些窍门。当发现一个宝贝,而主人不知其珍贵的时候,用极低的价钱买下。这俗称“捡漏”。这是因为如果主人知道其珍贵,那古董商人就无法买下了,有时出再高的价钱也无法买到的。他们就是用其专业的学识才能在这一行中赚取利益。按照殷昊的看法,这也无可厚非。
当确认了这幅字为王佑军真迹之后,殷昊心里突然又了个想法。今天他就客串一把古董商人,捡个“漏”吧!
就在这时那韩老推门进来,却不料撞到了殷昊的背。
“景公子,对不住,对不住了……您这是?”韩老笑着赔了个罪之后有些好奇的问道。
殷昊笑道:“这幅书作挺不错的,我看着有些入迷了。”
“这是我父亲留下的,我父亲喜欢这些字画。年轻时我却不喜,如今老了才发现习练书法也是一种养生之道。”韩老一边将茶盘放下,一边笑道。
随即殷昊便和韩老闲坐着聊起了书法之道。聊天中殷昊得知这韩老原本也是书香门第出生,家中也颇有些产业。年轻时生性跳脱,常年在外游历。到老了才想起了落叶归根。可惜这一生游戏人间,竟然也未成婚,鳏寡孤独着在这荒村野居,晚景有些凄凉。
这么一说,殷昊心中倒有些纠结了。自己该不该瞒着老人将这王佑军书买下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