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坐在上头,看着两厢争执不下,一语不发。
陆淳也立在皇帝一旁,脊背挺得笔直,微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一点意见都没有。
一番争执弄得勤政殿里头气氛十分灼热,两厢人谁也不能说服谁,各有各的道理,小皇帝听了一阵子,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哈欠,露出些疲态来。
陆淳立即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道:“圣上已经疲累,齐王,及众卿不若整理了奏章,再呈上来?”
众人看小皇帝疲惫之色,不好再争下去,只好俯首恭送圣上。
陆淳跟在小皇帝身后,出了勤政殿。
“圣上似乎主意已定?”陆淳一面走着,一面缓声问道。
小皇帝摇了摇头,“陆先生最是明白朕的心意,何必多问呢?”
陆淳却是拱了拱手道:“圣上既然心意以明,适才何不在众臣面前讲明,反倒叫他们争执不下?”
小皇帝轻叹一声,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陆淳,“先生,齐王乃是朕的叔叔,他自从回来,就一直在帮朕,不禁在政事之上对朕多有教导,在生活上,亦是十分关怀,朕不想让叔叔伤心,让叔叔以为朕长大了,不听话了。”
陆淳缓缓点了点头,“圣上有自己的见解,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齐王真心待圣上,当会觉得高兴,必不会生气。”
小皇帝却是叹了一声,“可朕也希望叔叔高兴啊,若是叔叔知道朕的想法和他不同,定然不会高兴的。”
陆淳皱了皱眉头,“齐王怎的竟妇人之仁起来?这国法家规,岂能任意更改?谋逆之罪,本就当株连!否则何以威慑?”
小皇帝点了点头,但面上仍旧没有轻松之色,“朕并不想当面驳斥叔叔,不想公然反对他,倒叫叔叔失了面子。”
陆淳拱手道:“臣会知会蔡相等人,叫他们坚持信念,他们联合众臣,恼恨虞家的不在少数,联合起来声音不可谓不大,齐王不会视而不见的,不需圣上出面,叫齐王妥协,方能两全。”
小皇帝这才点头而笑,“那便全靠陆先生了。”
陆淳拱手,“为圣上效力,为朝廷效力,是臣本分。”
小皇帝一脱身,便忙不迭的回头来寻沈昕娘。决口不提前朝之事,只缠着沈昕娘又是看鱼,又是给他讲故事,还将果盘里的橘子塞入沈昕娘怀中,“沈娘子给我剥橘子吃。”
哪里还能瞧见适才同陆淳说话时那种精明持重,分明是撒娇耍赖的顽童。
沈昕娘无奈的笑,亲手给他剥了橘子,将橘子掰成一瓣瓣,拿银签字扎了,喂给他吃。
小皇帝笑容满面,这橘子生生甜到了心里头,多年来缺失的温情,好似终于被弥补填充,幸福之感溢满胸怀。
与小皇帝的幸福相反,齐王爷此时可是一点都不幸福。
支持虞氏一族满门抄斩的声音越来越响亮,而相信虞氏族人无辜,相信虞淼非虞泰同类的人却越来越少。
他的本意不仅仅是要救下虞氏一族,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救出牢中以为自己必死的虞淼。可倘若虞氏族人都不能放过,那放过虞淼简直天方夜谭。
反对的声音,让他觉出怪异。
虞家人罪不至死,这是显而易见的,
蔡相陆淳等人古板严苛,认定人情不能左右律法,也倒罢了,但支持他们的声音越发响亮,这就很有问题了。
这些声音背后似乎藏着旁人的刻意操纵,他只担心陆淳蔡相不过是借机被人利用了。
只是这想法也是他偶然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所以还不足为人所道。他需要有人鼎力支持他的主张,且还需要是强有力,说话有分量之人的支持。
公孙陵此时正忙着自己的婚事,圣上又准了他的假,叫他不需上朝面圣。他帮言不多。
沈昕娘这日从宫中回来的时候,方琰正在家中,倒是比她回来的更早些。
“今日不忙?”沈昕娘惊异问道。
方琰苦笑一声,“忙,忙着争执吵闹,耳根都不得清净,还不如回到府上来,清静清静。”
沈昕娘垂了垂眼眸,没有说话,小皇帝那日的话,或是有意告诉她他的心意,是不是有意要借她的口,让方琰明白小皇帝的意思,不在坚持自己的主张,还未可知。
小皇帝毕竟年幼,沈昕娘倒是不愿将小皇帝想的那般迂回婉转有心计,她只愿如眼睛看到那般,他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
“不说我的烦心事,你在宫中如何?可还习惯?”方琰握住她的手,“陪着圣上,圣上毕竟年幼,有没有累着你?若是辛苦,我改日禀明圣上,叫你不必劳累。”
沈昕娘连忙下意识的摇头,“不用,不累。”
方琰错愕看她,“这么着急拒绝?”
沈昕娘轻笑,“总是要带孩子的,圣上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权当提前练习了。其实也不累,圣上还是很用功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读书,我不过在一旁坐着陪他,他不会闹我,你不必担心。”
方琰点了点头。
“倒是……”沈昕娘犹豫之下,还是觉得当说出来,“你有没有想过,圣上已经不是你刚回来那会儿,被虞泰拿捏在手中的小孩子了?他也在长大,也在不断的学习,也许会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想法?而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事事都听你的,事事都赞同与你?”
方琰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昕儿,意有所指?”
沈昕娘回望着他,“字面的意思还不够明显?”
方琰抿着嘴唇,缓缓点了点头,“他是该长大,我不过是他叔叔,早晚都会将这朝政交还给他,将这一切都交还到他手里,不会一直把持不放。昕儿多虑了,他如今还年幼,我是不能放心任他决断,待他再长大些,再成熟些,我难道会眷恋着这一点权势么?”
沈昕娘见他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暗示,便更为直白的问道:“那倘若在这件事情上,圣上的意见和你相左,圣上是支持蔡相陆先生的主张,想要诛杀虞氏一族呢?你也要反对吗?”
方琰闻言,微微一愣,“圣上的意见?圣上对你说什么了?”
沈昕娘定定看着他,“你先回答我的话。”
方琰紧蹙着眉头,“这件事情不简单,事到如今,我愈发觉得这事情背后藏着阴谋。”
沈昕娘一愣,“阴谋?什么阴谋?想要架空圣上,一直蹦跶不断的虞泰已经死了,便是他想要耍阴谋,也是不能了。”
“若是旁人想要利用这件事呢?”方琰缓声问道。
沈昕娘眯眼,“目的何在?”
“或为搅乱朝纲,或者其他……”方琰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
“原来你也说不清楚,不过是你的猜测罢了,且还是没有什么凭据的猜测。”沈昕娘轻笑着说道。
方琰却忽而抬起头看着她,“也算是直觉。我来分析与你,这世上的事,多为辩证而存在,就像支持和反对的声音,俱存在并不奇怪。谋逆的罪,却是有先例株连,但亦有先例仁政从宽。虞氏一族,多属无辜,虞泰一人罪责,不至于要斩杀这么多人,流放亦可,严惩亦可。可偏偏另一种声音,坚持要让全族诛灭,这声音越发响亮,这便有些不合常理。”
沈昕娘狐疑看他。
方琰继续分析道:“假设虞家一族尽被诛杀,其中大多都是无辜被牵连的人,这些人亦有亲眷,他们的亲眷会不会恼恨?他们亲眷更有亲眷,恼恨会不会扩散?倘若事态进一步扩大,让西北大军得知虞淼本是忠心耿耿为圣上,不惜和自己的亲哥哥反目,大义灭亲也要忠于朝廷,最终却落得个被斩首的下场,你说会有多少人寒心?他们在西北边疆,还能一心一意的防御外敌,戍守边境么?”
沈昕娘不由皱起了眉头,“你想的会不会,太严重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方琰轻叹道,“仁义之师无敌,仁义之君无敌。”
若是诛杀这么多无辜之人,并且连对抗虞泰立有功劳的虞淼都被诛杀,确实显得圣上不够仁义,圣上还如此年幼,就让人觉得他弑杀的话,实在大为不好。
“我常常能进宫中,常常能见到圣上。”沈昕娘忽而说道,“圣上有时也同我说起这件事。”
方琰猛的抬头看向沈昕娘,“昕儿愿意为虞家人说情?”
沈昕娘闻言,忽而有些愣怔。她有些想要笑,当初紫阳真人说,要她为虞家无辜之人求情,求圣上赦免之时,她还觉得紫阳真人不知所谓,强人所难。
不曾想,今时今日,她竟会主动说出这话来,她的意思,不就是要为虞家族人求情么?
她竟要为仇人的亲眷求情了。
这真是昔日想都不会想的事,也难怪方琰会用惊诧的目光看着她。
“我是为了帮你。”沈昕娘转开视线,语气淡然的说道,“虞家人死不死,同我有什么关系?”
方琰忍不住有笑意浮上嘴角,伸手紧紧抱住她,“好,为了帮我。谢谢你,昕儿。也谢谢你终于能解开心结。”
沈昕娘轻叹一声,“师父不喜欢杀戮,我这么做,师父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会的。”方琰重重点头。
圣上派人来接沈昕娘入宫,几乎真是一日不耽搁,比朝会还积极。
沈昕娘在他读书的地方,翻着书册,忽而念道:“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 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这是什么意思?”
小皇帝正在读书,听闻沈昕娘的问题,便停了下来,狐疑的看着她。她从不会在他读书的时候打断他,今日反常,定然事出有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