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心回府取来飞钱,和那被一万贯惊得恍恍惚惚,犹如在梦里的妇人一道去官府置换了文书契约。
妇人一家像是怕沈昕娘回过味儿来反悔一般,换好了文书,立即就卷铺盖走了,反正家中东西已经被烧了大半,人没受伤已经是万幸。那些破破烂烂的也不必拿了,一万贯啊,可以让他们一家买个更好的铺面,一辈子吃喝不愁了。
“她不是睡的太死,是被人吹了迷香了。”沈昕娘看着被众人谴责的目光望着,连头都抬不起来的女工道。
“什么?!迷香?!”女掌柜大惊。
“他们的目的,不是烧了布行,而是闹出人命。火势这般凶猛,除却天干物燥,更重要的是,院子里外泼了油。”沈昕娘站在被烧得不剩下什么的后院中,淡然说道。
她平静的脸色,淡然的口气,好似不是说这半夜毁了她嫁妆铺子的大火。
而是说着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
“所以,人没事就好。”沈昕娘看了看狼狈自责的众人,“不怪你们不防备,是我低估了他们。”
被付之一炬,处处残败,透着焦黑和呛鼻烟味的院子里。
一时寂静的只听见清晨,远处乌鸦呱呱的叫声。
女掌柜和女工们都没有说话,有些垂眸看着自己的脚面,有些看着满是灰烬的院子。
沈昕娘开口,语气依旧淡然:“跟着我也许并不太平,你们皆是雇佣来的自由身,去留,自己做个决断吧。”
女工们没有开口。
女掌柜倒是先说话了,“我爷爷那会儿就跟着秦家做掌柜,到我爹,再到我,虽是雇佣,这心里对东家的感情是不差的。当初跟着夫人,如今跟着娘子……昨日娘子有交代,是我没好好将娘子交代放在心上,心中对娘子愧疚。娘子却仁义,不计较我等过失,这般仁义主子,我断没有先抛弃主子的道理!”
东家不常来,女工们对东家不算熟悉。但女掌柜平日里对她们不错,如今找到一个好活计不容易,看看周遭被大火烧的也不剩下什么的院子,这时候离开东家而去,怕是太不厚道了吧?
胆儿大的跟着女掌柜就表了态,也有被这一场大火吓坏的,垂头没有作声。
沈昕娘点点头,“掌柜的如何称呼?”
女掌柜一愣,“哦,我姓叶,单名桂,家里没有男丁,招了夫婿入赘。娘子叫我叶氏就成。”
沈昕娘颔首,“桂娘于店里的事物熟悉,如今将隔壁的铺子也一并买下了,那便重新整修,扩大店面,扩大染坊的面积。重新开始吧。”
沈昕娘招呼了丹心上前,让她给叶桂留下些银钱,以备修整店铺的花用。
丹心将几张飞钱递给叶桂,面色为难的看着沈昕娘,低声道:“娘子,这钱都给了,您嫁妆里头的现银就……不剩下什么了。”
叶桂听闻道,转过头来,小声说:“其实买下隔壁铺子,三千贯足足的,那一家人也是稳赚的,娘子给的太多啦……”
沈昕娘面无表情,口气淡淡道:“那小
姑娘的嫂嫂,不是要生了么?”
“是要生了,可……生个孩子而已,那也要不了那么多啊……”叶桂肉疼的说。
沈昕娘却不甚在意,“桂娘不必担心,咱们很快就会有活动的钱用了。”
叶桂一愣。
沈昕娘小小的年纪,以往也不像是经营过铺子的样子,分明是刚出闺阁不久,遇事不惊不乱,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底气呢?
她适才表决心,多半也是冲着沈昕娘身上的这份气度而来的。
她叫沈昕娘称她叶氏,沈昕娘却以平称“桂娘”相称,让她心中熨帖又觉受到敬重,作为三代侍奉老东家的叶氏来说,东家的敬重比待遇更足以让她死心塌地。
“是,娘子说如何便如何。”叶桂颔首,吩咐一旁女工们去废墟灰烬之中看看能不能寻出什么有用的家伙什。
一个女工怀里揣着一大包东西,却是不走。
“庆嫂子,你还有事儿?”叶桂扬声问道。
沈昕娘也朝那女工看去。
女工脸上脏兮兮的,眼中还有些惊魂未卜,怀里的东西却是护得严严实实。
“掌柜,娘子……这,这东西,我收起来了!”庆嫂子颤声说道。
叶桂微微皱眉,“什么东西?”
沈昕娘却眸中忽而一亮,“昨日浆染的棉布?”
庆嫂子连连点头,“是,是,大火烧着以前,我,我把它收起来了一截,火势大,没来得及救下更多……”
“不过是为了试色,能救下一截,已经足以。”沈昕娘依旧是平缓的语调,却不难听出里头轻快。
叶桂娘也高兴起来,脏兮兮的脸都更为生动,“庆嫂子你真行!那乱糟糟的,你还知道救下它!”
庆嫂子同叶桂娘一起打开她抱在怀里的布包。
鲜亮的春绿色,在这一片灰烬之中,更显的明媚而耀眼,鲜绿儿生动。
恍若生机勃勃的嫩芽,在颓败的废墟中,夺目璀璨。
一旁忙碌的女工纷纷望来。
庆嫂子怀中抱着的,好似初春的萌芽,鲜活的生命。
周遭猛的一静,接着便是连成片的惊叹,“这颜色,比没干的时候还鲜亮好看!”
“是,比苏州织锦的春绿色好看多了!”
“这若是推到市面上……”
“这若是参加今年宫选,定然能成贡品吧……”
……
叶桂娘的眼睛唰的便亮了,她紧紧握着庆嫂子的手,激动的话都说不出。
这颜色太好看了。
“不掉色的,我收起来的时候,还没干透,包在布包里,一点浮色都不掉!”庆嫂子颤声说道。
叶桂娘连连点头,激动的嘴唇蠕动,喃喃自语“好,真好……”
连原本心思有些活动,想要离开布行的女工,这回仿佛也从庆嫂子怀中的春绿色中,看到了布行的前程似锦。更坚定了要留在布行的心。一场大火算什么,有了这般明媚的颜色,还怕布行将
来不能复起么?
如今留下,他日,她们就是布行里元老级的人物了!
叶桂娘太过高兴,连沈昕娘转身离开,都未曾发觉。
马车轮碾着平整的路面,滚滚而过。
沈昕娘抬手摸了摸左手臂上,贴身佩戴的袖里剑。
丹心为她捧上一碗茶汤,“娘子用些茶吧,银钱的事……”
“娘子,若需银钱,只消让王爷知道……”金香的话还没说完,沈昕娘凉凉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是需要他帮些忙。”沈昕娘缓声说道。
金香闻言,面上便有些高兴,“王爷自会很乐意帮助娘子的,娘子若不好开口,婢子去禀明王爷。”
“我不是要他的钱。”沈昕娘漆黑的眼眸里淡然无波。
可丹心却觉得,她深沉的眼眸里似藏着一种不愿低头的倔强和骄傲。
金香迟疑的哦了一声,“那娘子要王爷帮什么?”
沈昕娘垂眸没有说话,长长的睫羽随着马车的颠簸而轻轻颤动。
马车里一时寂寂无声。
·
日上三竿,衙门才派人赶到被烧了大半的布行,询问情况。
沈昕娘不担心那些,叶桂娘自然会处理好。
她担心的是官官相护,衙门即便知道真相,也不会将幕后之人绳之以法。京城是贵胄云集之地。
她道行还是太浅了,需要有一个人帮她。
虽然那个人昨日还说过,愿意帮助她,只要她开口。
可是低头相人求助的感觉,于她来说,却不是那么的美妙。
·
沈昕娘来到方琰书房院中。
唰唰的长剑破空之声,恰好戛然而止。
“希望,没有打扰你。”沈昕娘立在高大的木樟树之外,垂眸低声说道。
林中传来一声轻笑。
风过,他颀长的身影霎时出现在眼前。
“你能主动来找我,真是不容易,怎么会打扰?”方琰背对着她,收起长剑。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带着微微的热气,蜜色的皮肤上,有隐约的薄汗。映着三竿头上的阳光,耀眼的不像话。
“昨晚,我的嫁妆铺子,被人一把火烧了。”沈昕娘缓缓说道,语气里没有太多的情绪,“我想……”
“你想重建,想报复,还是想如何?只要一句话。”方琰目光明亮的看她。
沈昕娘垂眸不语。
“昨日你说,你不想欠我的情,也没有什么可以给我的。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需要的时候,愿意向我开口。”方琰一步步走近她,垂眸看着她莹白无暇的小脸儿。
他脸上带着薄汗和笑意,如此时东方温暖的阳光。
她莹白如雪的脸上,却面无表情,连语气都平缓无波,“昨日放火的,和在食肆投毒的,必然是同一伙人所为。我在京城认识的人不多,有过节的就那么几个,你帮我查出来是谁所为。就算——你还了当初欠我的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