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暖和,脱去了厚厚的冬衣,沈昕娘隆起的肚子便藏不住了。
于是她便安心守在王府里,既不往宫中去,也不去草堂书院。草堂书院里有贺先生,如今更有紫阳真人和黄帅印照看着,便是有什么事情,他们遣人来说一声就是。他们知道她在安心养胎,一般的小事商量着就解决了,一般也并不来打搅她。
沈昕娘这会儿身处王府之中,却好似住进了世外桃源一般,悠然自得,了无心事。
她每日里除却清晨大早起来,吐旧纳新,黄昏的时候散散步,其他时候,都随心而行,想翻几页书,就缓步来到方琰的书房之中,翻上几页,也不强求,想看就看,看烦了看累了就信手放下。
想要吃什么,也不拘着,有时让丹心来做,有时手痒了她便亲自下厨,丹心金香在一旁打下手。
每当不是饭点儿,却满院飘香的时候,王府的家仆们就知道,这是王妃又馋了。
方琰总是笑着说:“这可不是你想吃,你想看书,乃是你腹中,咱们的孩子想要吃,想要看书,所以千万不能委屈自己,你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咱们尚未出世的孩子,他如今在你腹中,不是想要做什么都需籍母亲之手么?”
沈昕娘浅笑看他。
他还会一本正经的说,“你莫以为这是我的杜撰,绝不是,乃是我在《黄帝内经•素问•腹中论》上看来的!有理有据!”
自打她怀孕以来,他翻过的医术不下百本,不管多忙,每日里都会抽出时间来看上几页,倒是比她这当母亲的还要更尽心尽力。
沈昕娘连连点头,“是,你不是杜撰,你说的都对。待孩子出生,我一定告诉他,当年他爹是多么心疼他,关切他。”
两人相视而笑,气氛再美好不过。
小皇帝还是总寻各种的理由让人请她入宫,可沈昕娘说不去,便不去。一次也未再应过。
这日正在一株硕大的槐树底下吃红枣茶和茶点,忽闻家仆慌慌张张的往内院而来,“王妃,王妃不好了!”
丹心立时便不悦的板了脸,“规矩怎么学的?有事儿说事儿,喊什么不好了?好事儿也被你们给喊得不好了!”
家仆未来得及赔罪,边听闻一阵笑声从后头传来。
“这话说的不错,究竟是什么事?竟这般不好了?难道我来就是坏事么?好事也被你们喊得不好了!”
院子或站或坐在槐树底下乘凉的众人都闻声抬起头来,只见一身常服,多日不见,身形似乎又拔高不少的小皇帝,摇着折扇,从月亮门外,缓步进来。
“你到说说,我来,有什么不好?”小皇帝一面缓步上前,一面看着那家仆笑问道。
家仆弓着身子,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沈昕娘连忙招手让丹心金香扶她起来,方琰命工匠给她做了半躺半倚的胡床,在树荫底下躺着,既不影响喝水吃东西,又不会让腰太过疲累。只是她如今身子沉重,起来坐下的,不是那么敏捷灵巧了。
两丫鬟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向小皇帝见礼。
“不知圣上驾到,有失远迎,圣上恕罪。”沈昕娘福身说道。
小皇帝轻笑,“不知者无罪,且我是微服出来,原也怪不得你!你不来宫里见我,我若不偷偷的来,只怕还见不到你呢!”
沈昕娘垂着头没有说话。
小皇帝笑着上前,“怎么还不起来?在宫外你也要同我这般客气?”
沈昕娘这才缓缓站好。
小皇帝离她不过两三步的距离,眯着眼睛看着她隆起的肚子,略有些稚气的脸上带着些莫名的神色,狐疑的打量着她的肚子。
沈昕娘在他目光之下略有些不自在,不由退了一步。
小皇帝这才转开紧紧盯在她肚子上的视线,“沈娘子怀有身孕了呀?”
沈昕娘点头。
“那沈娘子一直不肯入宫,便是因为有孕么?”小皇帝又问道。
沈昕娘沉吟片刻,缓缓说道:“是,有孕身子多有不便,所以不能入宫陪伴圣上。”
“你坐,你坐!”小皇帝瞧见她动作都有些笨拙了,连忙抬手说道,“我就是来看看你,多日不见了,怎么请你都不肯入宫,我以为你是生我的气了,不来看看你,我总不能心安,看过了,知道你好,我便能放心了!若是我来到叫你辛苦,那还不如不来!快坐下,别累着。”
沈昕娘笑了笑,由金香丹心扶着,又在半斜着的胡床上倚坐下来。
一旁的小丫鬟连忙奉来圆凳,小皇帝指了胡床旁边的位置,挨着沈昕娘坐了。虽是齐王府上,他倒也怡然自得,宛如在宫中一般,一点不客套,直接伸手捏了矮几上的点心,丢入口中。
“这是沈娘子的手艺吧?旁人怎么也模仿不来的味道。”小皇帝微微眯着眼睛,一脸享受模样的说道。
沈昕娘点头轻笑,“圣上竟能一下子尝出来。”
小皇帝面上带着得意,“那是自然,沈娘子的手艺,那是独一份儿的。从在冯家第一次尝过以后,便不能忘了。”
说话间,他瞧见沈昕娘总是会有意无意的用手,十分轻缓的去抚摸那高高隆起的肚子,当她手抚在肚子上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会变的格外的温柔,格外慈爱,甚至比看着自己的时候,更要慈爱。
小皇帝忍不住又将视线落在她的肚子上,“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大夫说,是男孩儿。”沈昕娘说道。
小皇帝点点头,轻笑了笑,“那不是说,我要多个弟弟了么?待弟弟出声以后,沈娘子就可以经常去往宫中了吧?带着弟弟一起到宫里来,宫里冷清,沈娘子和弟弟来了,一定会很热闹的。”
沈昕娘迟疑片刻,轻轻笑了笑,也不做声。
小皇帝脸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这是不答应了?
“弟弟再有多久出生?”小皇帝又问道。
“大概在六月末或是七月初。”沈昕娘笑着说道,垂眸看向自己隆起的腹部之时,满眼都
是慈母的关怀。
小皇帝此时却觉得心头有些堵堵的难受,“我能给弟弟取名字么?”
“那自然好了。”沈昕娘笑了笑。
小皇帝点头,“那我得回去好好想想,我的第一个弟弟呢,不能马虎了!”
沈昕娘却缓缓说道:“他虽是圣上的堂弟,却更是圣上的臣子,当不得圣上一声弟弟。”
小皇帝啊了一声,点了点头,“沈娘子每次见我都十分客气,虽对我很好,可总让我有种疏离的感觉。今日见到沈娘子对这还未出生弟弟的态度,才叫我知道,原来婶母和母亲终还是不同的。”
沈昕娘闻言一愣。
立在胡床后头的丹心和金香也狐疑的对视了一眼。
“圣上,您先是君,而后才是……”
沈昕娘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小皇帝伸手打断,“沈娘子不必说了,我总觉得同沈娘子,同叔叔无比的亲近,好似我至亲之人一般。”
他说着又抬眼看了看沈昕娘高耸的肚子,轻缓的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圣上自然是……”
“我不是。”小皇帝又打断她,“我不是你至亲之人,我以为沈娘子最关怀,最关切的人是我,我一直都这么想,没有人像沈娘子一样体贴我,像母亲一般照顾我,哄我。可如今我才知道,还是不一样,我终和沈娘子隔着一层关系,沈娘子对我,总是忘不了君臣……沈娘子对腹中的孩子,才是至真至爱。”
这叫沈昕娘怎么说?她自认为,无愧于圣上。圣上说的,也均是实情,无可否认。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眸,并不打算说什么虚假哄骗的话。
小皇帝已经长大了,不是花言巧语就能哄住的。且他将自己当做母亲一般依赖,本就有些不妥,她怜他没有母亲,从未享受过真正的母爱一日,才极尽所能的给他关怀。
如今他已经长大了,自己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该想清楚看明白的,如今都清楚了,也好。免得日后牵扯不清,再受伤害。
小皇帝从圆凳上起身,目光落在沈昕娘的脸上,“你说,你眼睛黑白分明了以后比无边漆黑更好看。”
沈昕娘招手让丹心扶她起身。
小皇帝倒也没有阻止,只那么定定的看着她,“是更好看了,眼睛很美,人也很美。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喜欢当初的那个你?眼睛里有我清晰的倒影,会听闻我咳嗽,便体贴的炖一碗梨盅给我,听闻我病倒,便想尽一切办法,冒险入宫,将我救醒?不畏虞泰,不畏虞氏,陪在我身边……沈娘子,你眼睛好了,以前的那个你是不是已经不会回来了?”
“圣上,我一直是我,曾经,如今,将来,都是我,没有变过。”沈昕娘站直了身子,缓缓说道。
小皇帝点了点头,“哦,一直是你……也许只是我想多了……”
他道从善如流,并未执着,只是脸上的表情远不如刚来时候那般轻松畅快,尚有些稚嫩的眉头紧皱在一起,像是压了什么超乎年龄的负担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