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_第十二章 一缕芳魂归青山

今日是康熙六十一年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雍正元年。胤禛特意召十四爷入宫陪额娘过年。临去前叮嘱我,就在养心殿呆着,哪里也不许去,要不然回来看不见我的话,他肯定会生气的。我笑应是。他一走,我脸上笑容立即垮掉,他是一点儿也不愿我见到十四爷。

我在东暖阁字画室中看账簿,听闻外面响动,一面起身迎出去,一面纳闷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胤禛面色清淡,嘴角甚至还含着丝笑,可眼神却冷如寒冰。我忙向高无庸打了个眼色,他立即挥手让所有人退下。

胤禛盘腿坐于炕上,静静出神。我走到帘外吩咐高无庸简单备置一些酒菜。

给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倒了一杯。他默默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随即又给他添满,他连饮了三杯后,才停了下来,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

从康熙去世后,他就一直憋着。我有意灌醉他,想让他借着醉意发泄一下。胤禛酒量比我差很多,默默陪他连喝了三壶酒后,他已经颇带着醉意。

胤禛猛然把杯子摔到地上,拿起酒壶直接灌了几口:“你知道现在紫禁城外都在说什么吗?说朕篡改了圣旨,抢了老十四的位置。这些人就算了,有心人散布谣言,他们就跟着混说。可额娘今日居然当着老十四的面质问朕!她居然质问朕!”胤禛似笑似哭。

“她当着朕的面对允禵说皇阿玛是属意于他的。说只要朕当一天皇上,她就绝不做太后。朕不必封她,省得她将来地下无颜见皇阿玛。为什么?难道只有允禵是她亲生的吗?”说着把酒壶又扔到了地上,拉着我问:“若曦,皇阿玛将来会不愿见我吗?”

我坐到他身边,搂着他道:“不会!”他搡开我道:“你骗我!别人也许糊涂,可你心里是明白的。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不会!你知道皇阿玛临去那日私下召见我时说什么?皇阿玛说自从康熙四十七年起就一直在细察十四弟,夸十四弟重兄弟情义,为人有担待,处事赏罚分明,文武全才,若立十四弟为太子,将来必不会出现兄弟相残的局面。”胤禛笑着趴倒在桌上。我想起当日他的眼神,十分心痛,他当日在万分绝望中是如何云淡风轻地听这番话的?

胤禛道:“不过也幸亏皇阿玛的这番话,让我事先和隆科多商量过,彼此心里有了准备,后来才不至于太仓促。”我心中一凉,准备?他们原本准备什么?立即打消各种念头,不愿意再去深想。胤禛笑道:“皇阿玛不会原谅我的!”

我定声道:“我没有骗你,圣祖爷肯定会的!圣祖爷关心的是大清江山的长治久安,只要你能把江山治理好,他肯定会原谅你的!”

胤禛趴于桌上,喃喃自语道:“皇阿玛会原谅我的,会原谅的,朕没做错,朕一定做得比老十四好!”

我脸贴在他背上道:“会的,一定会的!”

悄声唤高无庸进来收拾。他看着醉卧在炕上的胤禛问:“要送皇上回寝宫吗?”

我道:“就在这里歇着吧。”

“那奴才叫人过来服侍。”

我叫住他道:“不用,你我就可以了。帮我在地上搭个地铺,要茶水我自会伺候的,你在外进歇着,有事我叫你。”胤禛如今还在醉中,万一再说出什么话来,听见的人只怕要大祸临头。

听着胤禛轻微的鼾声,我心中凄然。当年去清东陵游览时,导游曾经讲解说:“清代的皇帝墓葬实行的是子随父葬、祖辈衍继的昭穆之制。东陵葬着顺治、康熙、乾隆,可雍正却极其令后人不解,独自葬在了清西陵。”如此看来他对康熙的心结最终也还是没有尽释,即使他拼尽全力将大清治理得很好,却依旧不敢面对康熙。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醒来了。轻手轻脚洗漱完,又特意叮嘱高无庸在外面看着点儿,不许弄出声响,让厨房备些清粥小菜,随时候着。

待回身进屋,却看胤禛睁眼看着我。我坐到炕头,笑道:“昨儿晚上喝过酒,今儿又不用上朝,再躺一会儿吧!”

“若曦。”胤禛伸手握住我的手。

我问:“头疼吗?”

他笑说:“十三弟以前总夸你酒量好,我一直不以为然。昨夜居然被你灌醉了。”

我笑说:“是你酒量差,才是真的。”

胤禛笑而不语,看了我半晌,忽道:“昨夜谁伺候我的?”

我道:“我服侍的,当中只叫高无庸进来收拾了下地面。”

他轻捏了下我的手,翻身坐起。服侍他洗漱用完早膳。他笑着从抽屉内取出一个狭长小盒给我,我笑道:“新年礼物?”说着打开盒子,触目所及,心情激荡。当日他问我为何不戴簪子,我说不小心摔碎了,他一笑而过,却不料竟然命人雕琢了一只一模一样的。

胤禛拿起簪子替我插好,笑问:“可喜欢?”我用力点点头,这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今日得以弥补。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儿,他犹豫了下道:“今日是新年第一天,我要去看一下年……”

我强笑道:“我正好有些累了,回去再补一觉。”转身欲走。他拽着我道:“若曦,体谅下我。”

我头未回,抽手出来道:“我已经尽力,难道你还要我笑脸送你过去吗?”说完,快步而出。

回屋枯坐着发呆,忽听得外面一片请安之声,忙匆匆拉开门向皇后请安,心下却是极为不舒服。皇后一向行事谨慎稳妥,无缘无故到我这里来干吗?皇后紧走了几步搀扶起我,笑道:“听闻你腿不方便,以后就不必跪了。”

我低头道:“奴婢不敢。”

皇后笑牵着我手进了屋子,挥手屏退众人,强拉着我坐于她身旁道:“你看着比早些年可瘦多了,平日多留神身子。”我浅笑着微一颔首。她笑说:“还记得那年皇阿玛临幸圆明园吗?”我笑点点头,她叹道:“十年了!那是我第二次仔细打量你。”我微笑一下,低头静坐着。

皇后看我丝毫不接她的话茬,只得自己笑问:“你不纳闷为什么吗?”

我抬头看向她,她道:“五十一年的时候,你在宫中罚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纷纷揣测究竟所为何事,后来又下起瓢泼大雨,皇上匆匆进了宫,回来时全身湿透。我服侍着皇上沐浴换衣后,皇上晚膳不用,觉也不睡,一直站在窗前看雨,最后竟然走进雨中,站了一宿,我当时哭跪着求他进屋,皇上只淡淡吩咐人把我拖开。”

我震惊地看着皇后:“是皇上让你来告诉我这些的?”

皇后摇头道:“皇上过来时只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来陪你说说话,不要让你一个人闷在屋中胡思乱想。这些话我自个儿在心中憋了多年,今天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出来。当年我只是惊疑不定,猜不透究竟是为你还是为十三弟,或其他事情。后来除夕夜,看到皇上刻意一眼都不看你时,我才明白几分。”

他当年的痛苦绝非笔墨能形容,十三爷被囚禁,我被罚跪,他却只能眼看着,他有尊贵的身份却无力保护自己关心的人,也许唯有那冰冷的雨方能缓和心中的痛。早晨积聚在心中的丝丝不快渐渐化去,心里只剩心疼怜惜。

皇后道:“这些年,外人只道他是个富贵闲人,其实你在宫里身子受苦,皇上却是在府中心里受苦。皇上做事情只按自个儿心意,从不管他人如何评价。他如今这样,固然有他朝政上的考虑,可也是为了护你,不愿把你放在最亮眼处,恨不能最好永远藏住你。你在宫里那么多年,这些道理一点就明的。”

我怔怔地发着呆,皇后神色也是有些不属,说道:“我十多岁就跟了皇上,至今膝下无子无女,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有了,坤宁宫我是住得心惊胆战,但看着你,我反而心安了。”

我这才第一次细细打量皇后,才看到她华冠后藏着的凄伤,在后宫,没有儿女依靠的女人只怕比得不到帝王的垂目更恐怖。我道:“你永远都是皇后的。”我根本不记得雍正的后宫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胤禛只会因为她犯错而惩戒她,绝不会因为她没有子女而忽视她。

她笑了笑,说道:“看明白了你和皇上,我就已经知道了。我说这些只是希望能让你心情好些,皇上也就不必忧心忡忡了。”说完起身道:“我知道你不愿见我们,我这就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叫道:“皇后娘娘。”她回头看着我,我道:“我没有与你们争

的心,也不是刻意耍性子想要排挤谁,我只是有些事情,我……我自己也很煎熬和矛盾。”

她笑点点头:“我明白的,我留意了你将近十一年,若非清楚知道你为人,今日不会说这番掏心置腹的话。”说完仪态端庄地离去。

还有两日就是元宵节,往年此时宫中诸人都忙着挂花灯,准备欢庆佳节,今年却因仍在丧中,花灯烟花都没得赏。

承欢这段日子与我亲昵了很多,大概是我比较娇纵她。不守规矩出格的事情,在我这里都是一笑而过。她爬树,侍候她的宫女太监急得蹦蹦跳,我却在一旁看着乐,只嘱咐她当心别摔下来。她撩起裙子追狗玩,一旁的老嬷嬷喝着命她站住,我却赶忙支使人把老嬷嬷哄走,由着她和狗抱在一起滚爬。打碎了皇后宫中胤禛新赐的玉如意,吓得躲在树上不肯下来,我教她先把自己掐哭,再去抱着皇后的腿求皇后责打,皇后当然是不可能打她的,承欢又立即去胤禛面前说皇后待她有多好,把皇后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皇后暗有的一丝不快也立即烟消云散,见了承欢越发心肝宝贝的。三番五次下来,她个鬼精灵也知道惹麻烦时找谁最管用,谁会花心思替她遮掩、帮她说谎话。

胤禛说了我两次,说我不能这么由着承欢胡来,再这么下去,她哪天都敢把养心殿的瓦揭下来。我道:“那就让人再放回去。”他盯了我一会儿,摇摇头,未再多言。

承欢和我在一旁看着小太监帮我们扎灯笼。究竟扎个什么式样的灯笼,承欢却一直拿不定主意,一会儿说要荷花样的,一会儿又说要孙猴子,两人正嘀嘀咕咕商量,玉檀面色难看地匆匆跑来道:“姐姐,皇上要见你。”我嘱咐了承欢几句,忙随玉檀而去。

“什么事?”

玉檀道:“姐姐去了就知道。”我心下纳闷,忙加快了脚步。

进了养心殿,看见下方居然坐着的是八爷,心中大惊。胤禛虽未明说,但心里却不愿让我见八爷、十爷、十四爷等人,所以一直刻意地隔开我们,现在却是为何叫我来?

胤禛让我起身后,踌躇了下,看着八阿哥道:“还是你直接和她说吧。”八爷脸色苍白,眉头紧蹙,平常总是含笑的嘴唇紧紧抿着,全无往日一贯的从容优雅,竟然透着几丝慌乱伤痛。

我紧咬着唇,双手握拳,心里万分惧怕地盯着他。他深吸口气道:“若兰要见你。”

我泪水立即狂涌而出,转身就往宫外奔去,胤禛在身后叫道:“你能跑得过马吗?”

我停住脚步,回身看向胤禛,八阿哥上前道:“已经备好车马,我们这就走。”说着领头跨步而去,我忙小跑着跟上。

我跟在八爷身后跳上马车,车前车后俱是侍卫。八阿哥垂目默坐,我捂着脸哭了一会儿,抬头问:“多久了?”

他道:“就三天前,之前一切正常,突然就病倒了。”

我抹着眼泪问:“太医怎么说?”

他弯身,手半捂着脸,半晌后,语气沉痛地道:“当年小产后身体就再未恢复过来,又终年抑郁,内里早已是油尽灯枯,现在熬一天是一天。”

我再也忍不住,侧身靠在壁板上放声大哭起来。行了一路,哭了一路。马车停在府门前时,他道:“不要再哭了,她如今只是放心不下你,不要再让她担心。”

我强抑着悲痛,擦干眼泪:“我知道。”

人未到姐姐屋子,巧慧已扑了出来,跪在我脚下只是无声地落泪。我扶起她,眼泪又要出来,十八年未见,再相逢却是如此情景。八爷在一旁吩咐丫头道:“去打水来服侍姑娘擦把脸。”

我擦完脸,又扑了些胭脂,对自己说,不要让姐姐走得不安心,让她放心离去,强挤出丝笑,问八爷:“这样可好?”

他点头道:“还好。”

我深吸几口气,进了姐姐屋子,挥手让一旁服侍的丫头都退出去,跪在姐姐床前,低低叫道:“姐姐。”

叫了几声后,姐姐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是我,嫣然一笑道:“我是在做梦吗?”

我凑近,脸贴在她脸上道:“不是。”

姐姐低低一叹道:“我刚才梦见额娘了。”

我顺着她问:“额娘说什么了?”

她道:“额娘只是笑,笑得极美,她未生病前就常常那么笑的。”

我头靠着姐姐道:“是极美。”

姐姐道:“又开始说胡话,额娘去时你才出生未久,哪里能记得额娘相貌?”

我蹭着她脸道:“额娘又不会偏心,你能梦到,我自然也能梦到。”

姐姐笑道:“上来陪我一起躺着,我有好多话给你说。”

我忙脱了鞋,躺到姐姐身边。姐姐轻叹道:“我知道我很快就能见着额娘了。”

我抱着她沉声叫道:“姐姐。”

姐姐喃喃问:“你还记得西北吗?”

我道:“记得呢,怎么可能忘得了?”

姐姐闭上眼睛道:“我一直不喜欢北京城,一点儿也不喜欢。每次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西北的茫茫戈壁,在阳光下泛着银光的雪山融水,还有长长的红柳,经常划破我裙子的骆驼刺。”

我道:“还有吃着难吃,却又总想吃的沙枣。”

姐姐笑说:“是啊,闻着那香味扑鼻得诱人,忍不住地想吃,可一吃进嘴里就后悔,腻在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

我道:“我还想念那边的葡萄。”

姐姐笑说:“北京的葡萄也能算葡萄?皮厚不说,还不够甜。”

我道:“就是呀,我们那边的葡萄,往嘴里一丢,轻轻一抿,只有满口的甘甜,皮早就化了。”说着两姐妹轻声笑起来。

“我当年离开的时候,总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回去,却不料竟是永别。”姐姐说着语声转悲,“二十多年了。”我紧紧抱着她,强忍着泪。

“妹妹,别难过。我其实现在很开心,真的很开心,我就要能见着额娘和青山了。”

我道:“青山?”随即反应过来是那个姐姐一直装在心里的人。

她侧头笑看着我问:“你还记得他吗?”

我忙道:“记得。”

姐姐莞尔笑道:“我又傻了,但凡见过他的人,怎么可能再忘得了呢?”

我笑说:“是啊。”

姐姐轻叹口气,闭上了眼睛。半晌后,自言自语地说:“我知道他刚开始根本不愿意教我骑马的,他嫌我娇气,又爱哭。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身份,他老早就不要我这个徒弟了。”

我道:“姐姐爱哭?我怎么不知道呢?”

姐姐含笑说:“是啊,我自己也纳闷。额娘去得早,我自小也是好强的,从不愿示弱于人。可不知为何,见着他那么似笑非笑、带着一丝嘲弄地看着我笨手笨脚地骑马,眼泪就忍也忍不住,只觉得满腹委屈。”

我心中含着酸楚,笑说:“他后来肯定不会再嘲笑姐姐的。”

姐姐笑说:“那你可错了,他哪天能不笑我?他从小在市井街头混大的,惫懒不过,又读了些书,嘴巴一点儿不饶人,粗有粗的说法,雅有雅的说法,总能让他挑出毛病来。”

“那姐姐不生气吗?”

姐姐嘴角抿着丝笑,出了半天神才道:“怎么不气呢?可他说,就是喜欢看我生气的样子,说这样才活色生香,像个年轻姑娘,说我平时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像个精致的木偶人。”

我看姐姐有些累了,忙道:“姐姐,你先睡一会儿吧。”

姐姐睁开眼睛看着我道:“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呢,这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很多年,说出来能舒服些。”

我笑说:“我一直在这里陪你,等你睡醒了,我们再接着说。”

她依言闭上了眼睛,忽又睁开:“你不用回宫里去吗?”

我道:“我就陪着姐姐,不回去。”

姐姐微弱地笑了下道:“这么不合规矩的事情,皇上都能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我笑着说:“姐姐放心,皇上待我很好,以后我不会再吃任何苦的。”姐姐凝视了我一会儿,点点头,合上了眼睛。

我轻轻下床,拉门而出,欲找丫头备些热茶。看到八爷正低头立在窗下,见我出来,忙扭转了脸,一言不发,转身匆匆而去。我提步欲

追,却又站住,我能说什么呢?有些伤痛不是言语能安慰的,何况我的安慰,对他而言也许根本就是伤口上的盐。

巧慧在身后低声道:“小姐,该用晚膳了。”我摇摇头,目注着姐姐未语。巧慧低声说:“待会儿主子醒来还要小姐照顾呢,小姐还是先垫垫肚子吧,要不然哪来的力气照顾人?”我点点头,随巧慧出来,叮嘱丫头姐姐一醒就来叫我。

正坐在炕上看丫头们置菜,门帘挑起,十爷和十四爷进来。丫头们忙请安,我愣愣看着他们,待满屋子仆妇都退出去,才反应过来,跳下炕请安。

十爷道:“后日我要去喀尔喀,这一去只怕要一年半载,来和你道个别。”我抬头想问为什么,可瞬即苦笑起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胤禛下的旨了。

十四爷进屋后一直静静地看着我,我回避着他的眼光。半晌后他问:“你现在过得可好?”我点点头未语。他道:“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怎么回事?他若真要你,就该册封你。若不要你,就该放你出宫。你现在算什么呢?说你是宫女吧,可听说高无庸在你面前只有低头回话的份儿,老四的几个阿哥见了你也是毕恭毕敬,说你是主子吧,你这又算哪门子的主子?”

我低头默默凝视着桌上饭菜,十四爷重重叹口气道:“我永远弄不明白你心里想些什么,女人最看重的名分,你也不上心。”

十爷道:“十四弟,别再说了,你还嫌她心里不够苦吗?”十爷替我碟子里夹了菜,“先吃饭吧。”我吃了一口,味同嚼蜡,难以下咽,又搁了筷子。

十四爷道:“九哥上个月就被派往西宁驻守,十哥后日去蒙古,我估摸着下一个就该是我了,不知道他打算把我放到哪里才能安他的心。若曦,你想出宫吗?”

我低头未语,十爷道:“从来就不是她想与不想的问题,不止是她,就是我们,现在又有什么是自己想或不想就能做与不做的呢?”

十四爷往我身边靠了靠,头凑在我脸旁,盯着我问:“若曦,你自己心里究竟想是不想?”

我蹙眉默了半晌道:“我不知道,有时候想离开,有时候又割舍不下。”

他坐直身子,笑了几声,道:“你是舍不得他。”我心中酸楚难言,十四爷一语言中我心事。

“小姐,主子醒了。”小丫头在外叫道。我忙下炕欲去,十四爷拽住我道:“若曦。”我回身看着他,他问:“还记得当年在浣衣局和你说过的话吗?”我问:“什么话?”他苦笑着摇摇头,叹口气,放开我道:“没什么,你去吧。”

我看他面色抑郁,有心问清楚,可又惦记着姐姐,犹豫了下,还是匆匆出了屋子。

一进门,看见姐姐正坐在梳妆台前,巧慧给她梳头,忙赶前问:“姐姐不躺着歇息吗?”

姐姐笑指着几个簪子问我:“你说戴哪个最好看?”

我仔细打量了姐姐一会儿,拿起一根成色普通、样式简单的玉簪道:“这根好,和耳坠子相配。”

姐姐笑说:“这副耳坠子是青山送的,他见我戴着,肯定很开心。”

我一面替她插簪子,一面强笑道:“肯定很开心。”

巧慧打开箱子问:“主子想穿哪套衣服?”

姐姐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道:“那套湖水绿的骑装。”

巧慧犹疑地看向我,我点点头,她取了衣服出来,两人服侍姐姐穿好。

我看着姐姐已经很累了,劝道:“姐姐,休息会儿吧。”

姐姐摇摇头,吩咐巧慧:“还有鹿皮靴子。”巧慧忙又取了来,给姐姐穿好。

姐姐在我的扶持下,立着在镜前转了转,问:“可好?”

我和巧慧都道:“很好。”

扶姐姐坐回榻上,她靠在我怀里,脸上带着几丝笑意,默默出神,喃喃道:“青山带我在清晨时,迎着朝阳骑马,阳光刺得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他却迎着太阳放声大笑。我最喜欢夕阳西下的时候,戈壁上的落日十分瑰丽,半个天空都红彤彤的,他骑在马上笑看着我,头发反射着太阳的光,整个人好像立在火焰中……”

我紧搂着姐姐,她道:“妹妹,我好想回去,青山一定在戈壁上骑着马等我呢。”

我强抑住眼泪道:“他肯定在等你。”

姐姐低不可闻地笑了几声,忽地扭头看着我说:“可我有些怕。”

我柔声问:“怕什么?”

姐姐道:“我已经做了一辈子爱新觉罗家的人,我不想再做他们家的鬼,可我怕到了地下,他们也不让我去找青山。”说着,姐姐的眼泪颗颗滚落。

这是祥林嫂的恐惧,姐姐相信鬼神所以幸福地憧憬着离去,可又因相信鬼神所以惧怕婚约在阴间同样有效,何况是皇家的婚约。我想了想,示意巧慧来扶住姐姐,起身道:“姐姐,我去去就来。”

姐姐牵住我的衣角惊问:“是要你回宫吗?”

我摇摇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马上就回来。”姐姐点点头,松了手。

我快步出了屋子,拦住仆人问清楚八爷在书房后,向书房跑去。门口太监看到我忙高声请安,我未理会,直接冲了进去。

八爷坐在桌后,看到我从椅上惊起,脸瞬时惨白,十爷和十四爷也站起盯着我。我上前几步,跪倒在八爷身前,连着磕了三个头。他脸色缓和,侧身避开道:“究竟什么事情?”

我仰头看着他道:“求王爷休了姐姐。”书房瞬时陷入一片凝滞中,半晌后八爷面带哀凄,笑了几声,坐回椅上笑问:“这是若兰的意思吗?”

十四爷道:“册封废除福晋都要皇上下旨,岂能说休就休?”

我跪爬到八爷腿旁道:“皇上那边我会去求的,但此时进出宫还要好长一段时间,只求王爷先答应。”八爷靠在椅上,半闭着眼睛,笑了再笑,却无一语。

我看着八爷求道:“姐姐在这个府里已经困了一辈子,如今只担心自己就是做了鬼只怕也不得自由。你一直都知道姐姐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他们阴阳相隔二十多年,求你给姐姐自由,让她安心地去找自个儿的心上人吧!”

八爷脸色越发惨白,十爷和十四爷脸色怔愣,惊异地看看我又看看八爷。

十爷上前搀扶我:“若曦,起来好好说话,王公皇子休福晋非同小可,必要皇上先准了才行,否则定会被议罪。”

门外忽传来几声脆笑,八福晋掀帘而入,冷笑道:“议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真若有心定罪,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是罪!”

十爷和十四爷忙请安,八福晋盯着我看了几眼,向八爷柔声求道:“成全若兰吧!”说完,走到桌边铺纸研墨,把毛笔递给八爷。

八爷胸膛急剧地起伏着,猛然提笔,一挥而就,写完后扔了毛笔,立即就出了书房。八福晋仔细读了一遍,递给仍跪在地上的我:“拿去吧。”

我接过休书,向八福晋磕头:“谢福晋。”

她苦笑着摇摇头,冷声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为了自己。我一辈子心心念念地和她较劲,却不料她根本就没上过心。”她仰头,盯着屋顶,微带着哭腔,讥讽地笑道:“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竟和自己想象中的人斗了一辈子,我不想再和她到地下去争了,她想走,我求之不得,满心欢愉地相送!”说完,半仰着头,笑着,快步出了屋子。

我捧着休书,眼泪滴下,为姐姐也为她。她如此倨傲,以为仰着头,就可以没有眼泪滑落吗?

我搂着姐姐,把休书一字字读给姐姐听:

立书人廉亲王爱新觉罗·允禩,早年奉旨娶马尔泰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多年无所出,正合七出之条,立此休书,听凭改嫁,并无异言。

雍正元年正月十三日

姐姐听完满脸又是欣悦,又是难以置信,拿过休书细细辨看,问:“真是王爷写的吗?”

我道:“难道我还敢骗姐姐吗?”

姐姐把休书压在胸口,微微而笑,叹道:“青山,你看见了吗?我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人了,我就来了,我要去看那株我们一块儿栽的红柳,还要再喝几口雪山的融水,我们……我们骑马去天……”

声音越来越低,极度静谧中,姐姐放于胸口的手缓缓滑落,休书悠悠地飘落于地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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