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镇龙关。
一只手挡住正要走上踏板的远宁,那只手的主人是远虎,他的大哥。
远宁看着前方踏板之上,正在走进关内的百姓,不明白远虎这是何意。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里不是你的目的地,应该是武都城。”远虎看着远宁,半天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远宁笑笑,后退了一步,将刚才所站的位置让开,让最后一批百姓走上踏板,进入关内。
雯馨教会了远虎如何去应对京城之中的那些高官,也教会了他如何应对自己弟弟的质问,当然也提醒他以远宁的‘性’格并不会强行入城,因为那样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而雯馨不让远宁入城,明知道会因此和宋史的三千轻骑决死一战,可她依然会那样做,并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天佑宗,仅仅是为了如今在自己脚下,站在城楼之上眺望的那个老人——远子乾。
她想让自己的丈夫亲眼看着从小就被骂做“没出息的东西”的小儿子远宁并没有辜负远家祖宗的希望,让他亲眼看着远宁已经成为一名顶天立地、永不退缩的男子汉。
作为天佑宗的‘门’主,只要找到了自己宿命中必须出现的那个九子名将之后,便有责任保证那人的安全,就算找到的那人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也必定要承担起父母的责任,将他抚养长大,走上那条征战东陆的血腥之路。同时,雯馨作为远宁的生母,也清楚地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底的那股血‘性’没有被‘激’发出来,被人看到的永远都是软弱的一面,杀戮和鲜血能让他人情脚下所走之路的真相。
“这些百姓你打算如何安置?”远宁看着从身边走过的百姓问远虎。
远虎轻轻拍了拍远宁的肩膀:“放心,在镇龙关后面有几个‘挺’大的村庄,可以暂且将他们安置在那里,如果有人想再回到武都城中我也不会多加阻拦,眼下你应该想想如何对付你身后的那些追兵,如今如何安置百姓是我的事,应付追兵就是你的事。”
“对,我的事……”远宁沉默了片刻,又问,“武都城不管怎样都算是龙途京城的‘门’户,被反字军所围,为何你们不发一兵来救,难道就眼睁睁地看见反字军攻破城‘门’,屠杀百姓吗?”
远虎闭上眼睛,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皮铠:“你知道我为何要穿这身皮铠出来,而不穿我自己的盔甲吗?”
远宁摇头:“为何?”
远虎睁开眼睛指着皮铠道:“这种皮铠如今在龙途京城已经没有人再穿了,禁军卫、铁甲卫所穿的铠甲都是早年大滝皇库之中留存下来的东西,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还不知道这些玩意儿真的和虎贲骑身上所穿的盔甲材料差不多,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像早就有人预料到会进入‘乱’世一样。我穿上这身皮铠来见你,是以哥哥的身份,并不是以镇龙关守将的身份,这下你明白了?”
远宁点头表示明白,远虎话中的意思很清楚,即便是他有心发兵要救武都城,但没有京城中那些手握大权的忠臣命令,他没有调动任何一名步卒的权利,就算是他愿意,那关中又有多少人愿意陪他去送武都城送死?随后再背上“反贼”的罪名?但这天下四处都是“反贼”,大滝皇朝的京都龙途京城掌权的也不再是大滝皇族的卢成家,其实他们也是“反贼”,只不过名正言顺。
远虎将皮铠卸下来,扔到旁边的草丛之中,扭头看着远宁:“说好听点,我是朝廷册封的护龙将军,镇龙关守将,手下有十万铁甲卫,说难听点,我就是一条被人绑住的看‘门’狗。”
“跟我走。”远宁突然说,然后指着武都城的方向,“跟我回武都城,不要在这里给别人当看‘门’狗。”
远虎顺着远宁的手指看过去,笑道:“跟随那个谋臣吗?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那个谋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我觉得你能如如今这个‘乱’世之中的其他英雄一样,选择一名主子跟随,很诧异,这不像你。”
远宁笑道:“他不是我的主子,我们是朋友,但他的确救了城中大部分的百姓,若不是他,那座城早‘插’上了反字军的大旗。”
“他是你的主子,即便是你嘴上不承认,但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已经说明你已经臣服于那个人,心甘情愿地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远虎说到这,用手指头敲了敲远宁的额头,“你这个脑子能想出这个铤而走险的办法,将百姓带到我这来?况且你有那么强大的情报网,知道我已经成为了镇龙关的守将?我来这还不足一月,一个月之前我还是一个天天坐在酒馆里和人喝酒打架的军官。”
远虎顿了顿,又说:“即使我和你离去,就一个人,那爹怎么办?他现在已经如同一个废人了,我走了,他们肯定会将他斩首示众。”
“我现在也算是一名反贼,他有这样一个反贼儿子,你有这样一个反贼弟弟,已经将你们连累了。”远宁苦笑道。
“算不上连累,你要知道那群整日坐在大殿之上无所事事的老家伙们,根本没有把谋臣当作是反贼,这点连我都有些惊讶。”远虎说,说完又下意识看了看镇龙关的大‘门’。
远宁很吃惊:“是吗?我听说政变谋反之事和他有莫大的关系,可从来没有问过他,只是民间的传言。”
“传言很可怕。”远虎说,“传言最终结果都会害死人的。我们都只是些小人物,不,我是小人物,你也许以后会成为东陆众多英雄传奇之中的一人,说不定那些说书先生还会将你的故事编成段子。”
远虎说完,远宁突然话锋一转,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娘呢,娘在哪儿?我刚才没有听到你提过她一个字,只是一直在说爹爹如何了。”
远虎没回答,只是转身走上踏板说:“百姓差不多入城了,你也应该应付那些追兵了,不过我如果是你,会避开他们,不去招惹,然后找个机会再回武都。”
远虎说完转身就走,远宁忙问道:“有一个人前几天告诉我,说娘是天佑宗的‘门’主,是真的吗?”
远虎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说:“我刚才说了,传言很可怕,会害死人的,咱们知道的越少越好,后会有期,没事的时候你可以回来看看我们,爹爹……其实很想你。”
远虎说到这,声音放低,低到只有自己才能听见:“因为我没有办法离开这……”
镇龙关外,宋史营地。
这基本上不能算一个营地,只能算是一群人用马匹依靠树林铸建起来,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宋史带着三千人的轻骑,本想突然对远宁的护卫队发起攻击,但却发现镇龙关左右的那些踏板竟然放下来了。为了恐防镇龙关守军出关,宋史只得遣回了队伍退到离关外不远的小山处驻守,这里是唯一通往建州城的一条主路,其他的小路根本没有办法能让大军经过,所以不管远宁是战是逃,都必须经过这个这里。
在营地建起的同时,苇汕也带人赶到,带来了宋先和嗣童领着大营之中其他几千人老弱残兵回到建州的消息,同时还告诉宋先蜀南飞骑已到,先前所有的计划全盘失败,武都城没有办法拿下。
宋史听完消息,觉得有一阵眩晕感,闭上眼脑子中就如同有千军万马踏过一样,一阵阵的疼痛从里面往外部袭来。他抱着头,用脚狠狠地跺着地面,低声骂道:“就差最后一步……蜀南飞骑怎么会出现,为什么会出现?蜀南王卢成梦难道和那谋臣有盟约?不,不可能。”
宋史原以为,在武都城城外的反字军人数众多,只要全力攻城,加上城中守军还被远宁带走了一部分,再攻下肯定没有从前那样困难,只是时间和死伤人数的问题,却没想到在最后的关键时刻蜀南飞骑竟然会出现,这就算了,宋先竟在城破当时便拆了大营,将剩下的人全部带回建州,也就是说如今自己剩下的只有这三千轻骑。
三千轻骑,这就是宋史如今全部的家当,而这些家当都有一张张嘴巴,不,是两张,还得算上胯下的战马。六千张嘴巴都要吃完,他们带来的干粮只够一天食用,正在宋史烦躁不安的时候,苇汕在来时便留下的一名作为斥候的亲兵此时飞马回报。
“少将军,我们败了……”那亲兵垂着头站在宋史跟前。
宋史猛地站起来,就在刚才那亲兵飞马过来的瞬间,他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带来的是如今武都城已被占领的消息。
“什么,败了?大军攻城时,我们还剩下至少二十万可用之兵,整整二十万?怎么会那武都城是死的他们是活的”宋史吼道,引得远处的轻骑都起身向这边观望。
苇汕忙低声道:“少将军,小声一点,恐防下面的军士听见。”
宋史将声音压低,又坐下问:“怎么回事。”
那亲兵将自己在城外所见的描述了一遍,而后又说:“我拦住了一名从城中逃走的兄弟,那兄弟说本在城中一切都好好的,结果听说那官仓之中藏有金银,所有人便都发疯了一样去疯抢,最后不知怎么回事,官仓塌了,在地面上就留下一个大‘洞’,进去的人都死了,一个没活着出来。”
“后来呢,总不会几十万人都钻进官仓了吧?那官仓能装下二十万人?”
亲兵忙摇头:“官仓下面还有一个地库,地库很大……”
“放屁地库再大也不可能装得下一支军队你这是在蛊‘惑’军心”宋史骂道。
苇汕忙递了一个颜‘色’给那亲兵,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少将军,官仓塌陷之后,剩下的兄弟开始往城外跑,因为……因为城中还有一些守军和百姓组成的民兵,一路追赶,追到西城‘门’之外的时候,就遭到了一直守在城外的蜀南飞骑的伏击。”亲兵说完深吸一口气,就如同自己亲临现场一般,“在西城‘门’之下,没有一个人活着,都死在了蜀南飞骑的箭雨之下。”
宋史此时却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笑:“死光了?蜀南飞骑有多少人?五十万?八十万?一百人?几十万人竟然全没了你觉得我信吗?”
亲兵又说:“剩下的兄弟说,后来东城‘门’被人打开,他们便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逃出来不少人,但出城之后都四散跑开,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宋史声音放低,双手放在膝盖上,捂住自己的脸,随后问:“跑了多少,剩下多少,没有一个人跟你过来?”
“没有,跑了多少我不知道,算不过来,很多。”
亲兵刚说到这,便被起身的宋史一脚踹到一边,同时拔出长刀对准了那亲兵的‘胸’口,作势就要劈下,却被苇汕阻止。苇汕没有挡在那亲兵的面前,却是伸手将宋史手中的长刀给夺了下来,道:“少将军,如今正是我们用人之际,杀了他恐怕兄弟们都会心中不服,出了事端,没法控制。”
苇汕的话很冷,虽然听起来像是在恳求,但又像是在给宋史下命令。
宋史伸出手指着苇汕道:“你……你……你竟然夺我的刀?你要知道战场之上夺下主帅手中兵器就是反叛之罪”
苇汕并不害怕,将刀放在双手掌心,单膝跪地,呈上:“少将军,如今已经没有主帅了,若是有,已经攻破武都城的兄弟也不至于四散逃走,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如今最重要的便是仔细想想我们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宋史拿回自己的刀,强制自己平静下来,苇汕的话很有道理,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改变,不过眼睁睁地看着主帅之位就这样从眼前溜走,依然很不甘心。可军队都没了,当上了主帅有什么用?此时,宋史突然开口问:“你们谁见过霍雷将军了?”
苇汕和周围的亲兵都摇头,宋史点头道:“你们下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苇汕挥挥手,招呼周围的亲兵找地方休息,自己则持刀在营地之中巡视起来。
宋史仰头靠着身后的树干,回想着那晚陈志与自己商议如何杀死宋一方之后,霍雷便如幽灵一般尾随自己进了营帐,随后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宋史本就不喜欢自己这个师父,平日内霍雷总是不多话,但关键时候所说的话总会得到宋一方的认可,毕竟反字军能有三十万之众,打下建州城之外的城池,霍雷功不可没。也因为这样,宋一方便让宋史拜他为师,学习武艺还有带兵之法,可霍雷对宋史所教的永远都只有一个字——狠。
那个已经成为刀下鬼的陈志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计划有变,原本是自己所设下的全套,却将自己给套了进去,而这一切在幕后策划的根本不是宋史,而是霍雷。大战之后,霍雷便不见踪影,为什么?宋史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更想不明白父亲为何会无缘无故去相信这些来路不明之人,霍雷是第一个,其后便是那个闯营的白甫。
他想不明白父亲,如今更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相信霍雷,也许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宋史深知,自己没有办法降住陈志,而霍雷却能帮自己降住陈志,但反之自己没有办法降住霍雷,但如果不杀了陈志,自己没有办法脱身不说,或许有一天还会被陈志取而代之。
想想那个白甫,好像带着什么特殊的目的,他一来,反字军连打胜仗,看似军心稳固,但实际上那些士兵早就被来得太容易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之所以会败在武都城下这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自己被算计了吗?宋史盯着远处的镇龙关,又回头看着武都城方向,在那个方向再往后,很远的地方便是自己的老家建州城。三千人马能攻下镇龙关?不可能,再给三十万都拿不下这座关卡,他已经亲眼所见了那些流沙陷阱,那些能吞噬掉一切的流沙根本就不是传说。武都城也不可能再去。
回建州吗?宋史脑子里面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顷刻间就被自己给打消了。自己设计杀害了亲生弟弟和亲生父亲,回去也是难逃一死,就算是大姐宋忘颜看在姐弟情面上放过他,那也是因为她不知道父亲之死的真相,如果知道……不过,除了霍雷之外,还有谁知道?宋先知道?他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再说了下手的是陈志,而陈志已经死了,那名医官也不知道自己与此事有关。对,也许回建州还有退路……
此时的宋先根本不知建州城以及周围数城已经成为了纳昆焚皇的战利品,而自己的大姐宋忘颜和弟弟宋离如今已经狼狈不堪地躲回了佳通关内,连接下来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人、一匹马此时出现在了山道之上,宋史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远处的苇汕也持刀迎上去,因为马背上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低着头,根本看不清楚面貌。
周围的亲兵都慢慢地围了上去,苇汕大声问:“什么人?报上姓名这里是……”
“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斗篷下的天冲将头抬起来,看着苇汕,苇汕并不吃惊这个满脸是伤疤的家伙,竟在这一刻笑了笑。因为他曾经就是一名‘精’于拷问的刑吏,看得出眼前这人必定是曾经遭受过无数次的拷打,才成为了这模样,而握紧缰绳满是老茧的手更能看出这人曾经也必定做过和自己相同的事情。
“你是什么人?”苇汕又问。
“知道我是谁,对你们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来帮助少将军摆脱困境的。”天冲目光投向在远处,站在树下紧握长刀的宋史。
苇汕转身跑向宋史,将天冲的话重复了一遍。宋史虽然不明白此人是谁,到这来有什么目的。不过宋史决定与这人详谈,无数的事实都证明过,一个人在面临困境的时候,不管出现什么样的人,哪怕是一个会说话的怪物,告诉自己可以带来帮助,都是不会拒绝的,不过在面对要带来帮助之人时,戒心会加重,也更加会看中自己的那张脸面。
“我没有面临困境。”这是宋史来到天冲马前所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也是在天冲的意料之中。
天冲下马,按照反字军中的礼节给宋史行了礼,然后说:“如果少将军没有面临困境,那为何在这按兵不动?你大可以挥军攻向镇龙关,不过你没那么傻,那是自寻死路,现在看来你唯一的退路只能是回到老家建州城。”
宋史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他很痛恨这种来路不明之人,就如痛恨白甫和自己的师父霍雷一样,这样的人往往带来的就是陷阱。
“你是谁?我会如何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宋史问,语气冰冷。
天冲咧嘴一笑,笑容使得饱受摧残的那张脸更加骇人,他没急于说话,而是往旁边走了两步,看了看树林里面那些疲惫不堪的反字军军士,随后转身对宋史说:“你们还剩下多少干粮?一天的?或者两天的?”
“这和你没任何关系,这里是军营重地,请你离开。”宋史说,说完又将佩刀拉出鞘外几寸,“如果你不走,那就永远留下来……”
天冲笑了笑,用手指在自己‘胸’口划了一下:“杀了我,泄愤吗?你会下手杀一个即将救你一命的恩人?”
宋史盯着天冲,许久,终于将刀回鞘。苇汕见这个动作看在眼中,知道接下来宋史与这个人之间的谈话,不是自己应该听到的,于是立刻转身离去,挥手叫走了在周围的亲兵。这也便是宋史喜欢苇汕的原因,少说话多做事,不该知道的永远不问。
聪明人永远会选择合适的时机关闭自己五官的功能。眼睛,只要睁开,永远都会看见自己不该看见的;耳朵,听到的也许都是谣言;鼻子,闻到的血腥也必须当那是怡人的‘花’香;嘴巴,吃进去的可能不是美食而是毒‘药’;舌头,在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关闭之后,尝到的永远都是苦涩。
可这个世界上懂得如何咽下苦涩的人,往往都能是那个能笑到最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