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陆二年一月廿五,佳通关大雪。
当夜。反字军统帅宋忘颜在半夜打开了面朝天启军大营的那扇城‘门’,迎接贾鞠所率领的天启军先锋营入关,并在关下面见贾鞠之时‘交’出了自己的统帅大印。
宋忘颜将那枚大印高高举过头顶,呈‘交’给贾鞠,从这一刻开始反字军这一称号便永远消失在了东陆这片土地之上。也不知道后世的史书之中会如何记载这一段历史,后人又会如何评价她这样一个没落的反字军统帅,不过她更在意的是史书之上是否会将她的父亲宋一方描述成为一个只会挥动长刀的屠夫。
贾鞠并没有接过宋忘颜的帅印,只是低声告知她可以将那枚帅印留下,因为她并不是头像。
那枚帅印,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就算她根本不‘交’出帅印,也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关中剩下的反字军中随后的命运就是放下武器,解下铠甲,回家务农行商。他们算是投降吗?算,但所有人都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只是口称反字军散了。
其实反字军早已经散了,在武都城之战后便已经散了,军心、民心什么都已经散了。
也是当夜,公孙赋携带自己的家人离开了佳通关,行走在了江中平原的土地上,彻底退出了征战东陆的舞台之上。一直徘徊在佳通关外并没有离开的白兰,则是站在高岗之上,目视着十几辆马车所组成的车队,在原先的官道上行驶着,他们即将驶向的前方一片漆黑。
看着车队渐渐远行的白兰此时突然笑了,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后,策马赶向车队。二十日后,公孙赋一家来到武都城下……
佳通关议事厅里,宋忘颜和自己的两个弟弟各自坐在厅旁的两侧。
宋忘颜盯着议事厅正中摆放着的那张统帅座椅,脑子中一片空白。而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弟弟则各怀心事。
宋离心中此时想到是两个字——自由。差点用‘性’命换来的自由,如今在宋离的心中觉得更为可贵,如何珍惜这条‘性’命?宋离想到自己从出生到这个世上,一直到今天,都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是时候去寻找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了。一份爱,宋离渴望一份爱已经许久,虽然早年父亲就已经在建州城替他订下了一‘门’亲事,但却被他拒绝了,那是他第一次拒绝父亲,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活着还有勇气,如今这份勇气又重新在身体内出现,是的,应该走了,在失去一切之后重新开始。
那个谋臣麾下的‘女’将军尤幽情,现在又在何处?
逃出武都城之后,尤幽情的身影一直就在他眼前徘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办法抹去,更多的时候他总是在幻想着尤幽情对着自己微笑,好像只需要一个笑容,就能将他的灵魂从身体内‘抽’走。
宋先盯着议事厅的地面,和自己的姐姐一样不知道未来应该何去何从,没有目标,曾经他将父亲的理想当作自己的理想。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也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如今宋家已经彻底散了,其实从建州城被虎贲骑攻破之后,他便失去了家,没有了家,哪还有什么宠爱可言?回不去建州,难道另寻他处从商,又或者是当一个普通的农夫,这些念头在宋先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消失。他清楚自己并不是‘胸’怀大志之人,但也不甘于只当一个普通的百姓,不能再去奢求,应该自己动手去争取,这样也许还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此时,宋先和宋离的眼神都注视到了对面的宋忘颜身上,而盯着那张椅子的宋忘颜还在回忆着父亲宋一方活着时候的模样,如果他还或者,如果今日是他坐镇佳通关,会不会和他做出相同的决定?
宋忘颜的双手抓紧了自己座椅的扶手,眼泪快要从眼眶之中翻滚而出。
不,不会,父亲一定不会。
宋忘颜起身,准备向那张议事厅统帅的座椅走去,却感觉到自己步伐无比沉重,同时宋先和宋离也起身跟在姐姐的身后,担心大姐想不开,做出什么让他们伤心的举动,可他们错了,宋忘颜在走到那张座椅前的时候,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将身子趴在地上,许久都没有抬起头来。
“父亲,‘女’儿不孝,断送了宋家的未来”宋忘颜趴在地上喊道。
宋忘颜的声音在议事厅内四壁之间碰撞着,最终传出了厅外,在整个佳通关内回‘荡’着……
佳通关,城墙关道之上。
数面反字军大旗依然竖立在箭垛之间,迎风展开,被寒风拉扯着发出“啪嗒”的声音。黑夜之中由于没有光线的缘故,根本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一面什么样的旗帜,也没有人再去思考这面旗帜到底代表着什么样的意义。
因为旗帜的主人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贾鞠扶着箭垛,看着关外另外一面远处的虎贲骑大营,大营中四下都燃着篝火,不时能看到纳昆人那高大的身影从篝火旁边走过。大营之外,总是有‘交’叉巡逻的虎贲鬼泣小队走过。骑着鬼马,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你又赢了。”披着重铠的廖荒,迈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走到了贾鞠的身后。
贾鞠摇头道:“只是运气而已。”
“运气?没有人像你运气一直都这么好,我一直不相信宋家这三姐弟竟然会打开关卡大‘门’,放我们进来。”
“他们会。”贾鞠回头看了廖荒一眼,又盯着飘扬的反字军旗帜,“一只‘激’被一头狼扑倒在地,狼随手都可以一口咬断‘激’的脖子,可这时候狼却告诉‘激’,只要‘激’离开它原先的领地,将领地‘交’给狼,就可以放走它,你觉得‘激’会拒绝吗?”
“呵……”廖荒笑道,“但这里不止一头‘激’呀。”
“道理其实都是一样的,无论有多少只‘激’,总会有一个领头的,只要领头的屈服了,其他的‘激’也不会再坚持,往往在这个时候,大部分‘激’都是忠诚于他们首领的,毕竟‘激’命也算是一条命。”
廖荒道:“我倒觉得是你救了这个关内所有的人。”
“是他们救了自己,试想一下,如果一开始,宋家三姐弟都没有龟缩在这佳通关内,而是悄悄离开,放弃这座关卡,你认为公孙赋会放下武器投降吗?”
廖荒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会,而且更没有顾虑。”
“不”贾鞠摆摆手,“他不会投降,死都不会,他不是背负着反字军最后希望的人,所以他可以劝说宋忘颜,如果宋家三姐弟先前就已经悄悄离开,而他却是最终背负希望的人,他不会放弃,一定会与我们血战到底,他是一个军人,如今也算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你可以说他没有大智慧,但不能说他没有思想。”
廖荒挥手叫来自己的亲兵,又在重铠外面套上了一件厚重的‘毛’披风,虽然如此他依然感觉到寒风透过铠甲的缝隙透进身体内。
“眼下怎么办?什么时候出关攻打纳昆虎贲骑,冬季一过,我们的优势就全无。”廖荒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询问贾鞠。
“将军,是否有人向你提议要攻打武都城中如今驻扎的蜀南军?”贾鞠没有去看廖荒,低声问道,他不想给廖荒难堪,但却清楚地探查到有人向廖荒建议在拿下佳通关之后,应该彻底驱除江中土地上的其他势力,彻底在江中扎根之后,再逐一扫平剩下的其他两方势力,最终入主龙途京城。
廖荒迟疑了一下答道:“为何要攻打武都城?我可不愿意成为第二个宋一方。”
贾鞠只是笑笑,刚才廖荒的那片刻的迟疑已经证实了自己得来的消息不假,廖荒的确曾经有过那样的打算。在有这个打算的同时又没有告诉自己,那就代表廖荒已经将对自己的信任降低到了最低点。
藏在一旁黑暗之中的苔伊听见两人的对话,也深知廖荒对贾鞠已经不如从前那样信任,在进入佳通关之前,贾鞠就曾告诉过苔伊,他已经推断廖荒必定会在冬季结束之前发动对纳昆虎贲骑的全面战争,因为只有在雪地之上作战,廖荒心中才有六成以上的胜算,同时天启军在北陆境内剩下的兵力也在频繁的调动,这足以说明廖荒已经做好了各项迎战的准备,而这准备都故意没有告诉给贾鞠,虽然廖荒知道这根本就瞒不过他。
这是为了暗示贾鞠,廖荒对他的不信任吗?不是,廖荒太清楚贾鞠的实力,也过于清楚贾鞠的为人,就如公孙赋对宋忘颜一样,所用的是软手软,而不能来硬的。试想,如果公孙赋率兵造反,就算胜利了,佳通关内外也必定是一片血海。要想宋忘颜让出佳通关来,需要给她一个合适的台阶,如果需要贾鞠离开天启军中,同样也需要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则需要贾鞠提供“木料”,而制作则‘交’给贾鞠自己……
“将军,我奉劝你一句,在此时,不,应该说在近年之内,千万不要打蜀南军的任何主意,你宁愿可以选择攻打虎贲骑或者龙途京城。”贾鞠道,说完之后等待着廖荒的下面的话,如果廖荒下面会询问为何?那就更进一步说明他早有了要攻打武都城的打算。
语言,有时候就是陷阱的根本。
“为何?”廖荒终于开口问道。
贾鞠听完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实则这一举动只是在惋惜为何自己会真的猜中了廖荒的打算。
“蜀南军多年以来,几乎没有打过仗,在这一点上似乎成为了他们的弱点,一支没有经过战火洗礼的军队,没有任何实战的经验,在战场之上必定会吃大亏,当然,这只是普通军人的想法,但要知道一支军队最重要的便是统帅,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个道理连书生都明白,你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老将不可能不懂。”贾鞠今夜的‘精’神显得格外的好,“蜀南王卢成梦是何人?虽说是蜀南的王爷,也可以说是那里的皇帝,但向来都是独来独往,这说明了两点,一是蜀南王对目前天下的形式分析得很透彻,从武都城一战就能看出,在最关键的时刻派军占了武都城,你拿他毫无办法,就如一头隐藏在黑夜之中的野兽,只需要出击一次便可以顺利完成猎杀。其二便是他手下的将领十分得力,如果不得力,他为何根本不出面,整个蜀南军中都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呢?基于这两条,蜀南军是如今最大的强敌,连这支军队的强弱在何处,都不清楚,如何攻打?况且那武都城城高墙厚,就算是经历过一次大的战役,你要强攻,依然不易,更何况蜀南飞骑手中弓箭的威力,从那些溃败的反字军中也能得知一二,我们赤雪军士就算在雪地上能够称王,但无法近身作战,永远都只是别人砧板上的一块‘肉’。”
贾鞠说完之后,回头看了廖荒一眼道:“将军,我的话已经说完,以后的战事如何定夺就‘交’给你了,我……身体不行,准备带着苔伊回北陆休养,不再过问军中大小事务。”
贾鞠说完,向廖荒拱手施礼,微微低头,随后从他身边走过,在拐角处又停下脚步,补充道:“提醒将军一点,不要让赤雪军士更换旗帜,就连在城头巡逻都还上反字军的军服,切记不要让我们已经占领佳通关的消息外泄给关外的虎贲骑,对于善于突袭的骑兵,最好的办法还是突袭和埋伏,告辞……”
从始到终廖荒都没有说一句话,一段日子里他日日夜夜都在盼望贾鞠这个危险离开,反倒是此时贾鞠离开,自己心中却突然不安起来,就好像一个孔武有力的武士少了一柄锋利的兵器。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迅速,完全让自己没有反应过来,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贾鞠口中说出的话语。
廖荒按住城墙上箭垛,深呼吸一口气,将寒风吸进自己体内,寒风在身体里‘乱’窜,却丝毫不能让他冷静下来,相反更觉自己原先充满力量的身躯,如今剩下的只有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