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凤阁,是蜀南绵州郡内最好的茶楼,虽说是最好,但普通百姓也来此地喝得起茶,因为都是自产的茶叶,甚至在这里还有一项奇特的规矩,如果你家产有上好的茶叶,在新茶上市之初,你带着新茶来此,茶楼会提供给你最好的位置,并为提供当日子时在来凤井内打起来的一壶水,因为只有那口井中之水用来泡茶才最合适不过。
天冲盯着茶碗里落在水下,并立起来的一片片茶叶,又顺着茶碗碗盖的方向看到桌对面的天蓬,天蓬一只手搭在窗台之上,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摇着扇子,盯着来凤阁楼下的那片泛起清‘波’的湖面。
“这湖水是自千饮江流出的,在绵州郡城内打了一个结,形成了一片湖,大概是因为这里的气候原因,即便是千饮江中的江水浑浊不清,可到了湖内就会立刻变得清澈起来,很神奇吧?”天蓬将头转向天冲。
天冲盯着天蓬那张脸,那张脸皱纹都消失不见的脸,在脸上看不到任何杀气,就连掺杂有杀气的其他气息都没有,只是平静,一种享受生活的平静。
“天蓬,你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穿成这样……”天冲有些微怒,但因为是在茶楼,故只能压制下来。
天蓬毫不在意:“天冲兄,你喜欢这里吗?说实话,你喜欢吗?”
天蓬说完,收起扇子点了点天冲的‘胸’口道:“凭良心说,喜欢吗?不要骗自己。”
天冲没有说话,既然不能骗自己,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
天蓬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衣服:“我穿成这样有什么不对的?难道我偏偏要打扮成为从前的样子,掩盖住自己的脸,穿着黑漆漆的斗篷,住在暗无天日的藏觅地?那样做和脸上刻着‘天佑宗‘门’主’几个大字有什么区别?你看,你不也是换了一身衣服吗?玩什么神秘,这里是蜀南,东陆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仙境,世外桃源,这里没有战‘乱’,只有平和……”
“好,也许你对,但别忘了,你是天佑宗的九‘门’主之一。”天冲道,喝了一口茶碗中的茶,眉‘毛’一动,忍不住又喝了一口,虽然天冲并不是一个懂茶的人,但也尝出了这茶比从前喝过的任何一种都要好。
“天佑宗……”天蓬收起脸上的那种笑容,长叹一口气,“天佑宗早在若干年前就消失了,如今的天佑宗只是一群狂徒。”
“你说什么”天冲厉声道,但却又将声音压到最低。
天蓬靠在椅背上,摇着扇子:“我说如今的天佑宗里已经被狂徒所占领了,大‘门’主,你们,都是一群渴望战争的疯子”
“你……”天冲捏紧了拳头,但最终又松开,身子前倾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说什么?要是被大‘门’主知道,会有什么下场,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天冲并不是在危言耸听,背叛的下场不仅仅就是死能够解决的。
“天冲兄,我问你,你还记得你原本叫什么名字吗?来自哪里?准备做什么?还记得这些吗?还记得你是否有一个小小的人生愿望,一直没有实现?最终却被天佑宗的愿望给完全替换,认为天佑宗要实现的最终愿望便是你曾经的目的,并且将这个目的散播给其他人,这叫蛊‘惑’人心。”天蓬慢慢地说完这段话,又品了一口茶,掏出烟缸来点上,深吸了一口,开始闭目养神。
天冲听完这番话,拍了一下桌子,再也不顾周围人,指着天蓬道:“你背叛了天佑宗,背叛了你的信仰”
即便这样,天冲却依然压低了自己的声音。
“信仰?”天蓬笑了,睁开眼睛,起身来,走出那个小小的隔间,来到过道之上,仰头大声喊道:“各位,我要向大家宣布一件事”
“这个疯子”天冲大概猜测出来天蓬要做什么了,正跑出去阻止他,但已经晚了。
天蓬话说完之后,整个茶楼安静了下来,所有的茶客都将目光投向他的身上。
天蓬用双手抓住茶楼的栏杆道:“我是天佑宗的一名‘门’主我的目的是挑起战争我要杀光这里的每一个人”
茶楼安静了片刻,随后是一片哄笑声……
“哈哈哈这个疯子”
“喝茶都能喝醉吗?”
“喂,你说书呢?还有没有?讲得好,大爷多给几个赏钱”
一阵吵闹声过来,其他的茶客再也不关注天蓬,各聊各的去。天蓬转过身子,面对目瞪口呆的天冲,轻轻地摇了摇头。
天冲一言不发,坐回了椅子上。
“这就是现实,谁相信?这里的人对天佑宗没有概念,传说这里满街都是军士,四下逮捕那些行踪诡秘的人,但事实呢?如果真的有刺客,有什么杀手来这里调‘乱’时局,最终他们也会放下屠刀,安享这种平静的生活。”天蓬道,摇了摇头,“江中‘乱’,是因为江中土地上太多的不公,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但这里不一样,百姓人人丰衣足食,过得上好日子,即便有冤情,官府也会公证地解决,这样一种地方,你要唆使一般的民众随你起来造反,你只会得到两个字。”
“哪两个字?”天冲苦笑道,虽然他知道答案。
“滚蛋”天蓬咬牙道。
天冲靠着椅背:“我有些后悔来蜀南了,后悔,异常后悔。”
“你担心会和我变得一样?放弃了曾经的追求?”
“不,我后悔见到了你,因为只有你才会改变我,别人不会,这里的生活不会,你曾经是天佑宗里最不可能背叛的‘门’主,就算我会背叛,你都不会。”
“哈,背叛天佑宗?你还是没看明白,天佑宗是属于大‘门’主一个人的,不是属于所有‘门’徒的,我们都只是他的走狗你怎么这么傻?”
“你真的背叛了。”
天冲依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没有想到在进入蜀南,刚见到天蓬之后,便会知道这样一个对他来说残酷的事实。况且,他并没有去寻找天蓬,而是天蓬找上的他。
“我没有背叛天佑宗,我只是放弃了它,放弃了曾经拥有的那遥不可及的梦想……我不想再那样下去了,既然我没有办法徒手‘摸’到天空中的星辰,那为何我就不能留在人间,当一个可以用星辰灯饰的工匠呢?”天蓬看着天冲道,他并没有说笑。
一个人看透事实真相的人,再想让他回头自欺欺人是不可能的,但即便是这样天冲依然清楚自己不可能被天蓬说服,原因很简单,是因为他根本不清楚天佑宗最终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你找到属于你的九子名将了吗?”天冲决定换一个话题,换一个还能与天蓬继续说下去的问题。
天蓬点头:“找到了,早就找到了,多年以前就找到了。”
“是吗?是谁?”
天蓬笑了,笑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知道规矩,不能询问其他‘门’主寻找到的九子名将。”
“你说过,你自己已经不是‘门’主了。”
天蓬收起了笑容:“但我依然是寻找到九子名将,并将暗纹兵器‘交’给他的那个人。”
天冲点头:“你的凤鸣弓?”
“给他了。”天蓬道,“早就给他了,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天冲点头:“他叫什么?”
天蓬嘲讽似地看了天冲一眼:“这天下只有一张凤鸣弓,而拿着凤鸣弓的如今只有一人,知道了这条消息,还不好找?不过我要警告你……”
天蓬冷冷地盯着天冲:“不要打他的主意,永远不要,就如同你总是可以在黑暗之中取人的‘性’命,但我可以在千步之外取你的魂魄一样。”
“可你没有了凤鸣弓……”天冲也用‘阴’冷的目光回敬天蓬。
天蓬冷笑道:“但我还有希望,你没有,你只是一个死人,我……还活着。”
天冲摇摇头:“我还是不相信这个事实,你背叛了,真的背叛了。”
天蓬转过头去,指着窗外,在湖边玩耍的一群孩子,用手那么指着,一动不动。
其中有一个孩子伸手捧起湖水,走了两步,却发现掌心中的湖水已经从指缝中溜走后,又回到湖边,重新捧起,这样周而复始好多次,依然没有放弃。
那个孩子抬起头来,看向茶楼的方向,发现天蓬用手指着他的时候,咧嘴冲天蓬一笑,又俯身继续捧着湖水。
还未等天蓬说话,天冲抢先道:“一个孩子都懂得不会轻言放弃,但你身为天佑宗的一个‘门’主,竟然会放弃了你理想,背叛了你的信仰。”
天蓬收回自己那只手,盯着天冲好半天才说:“我发现自己真的变了,看同样的一个情景,和你理解的意义却大相径庭,你看到的是不会轻言放弃,而我看到的是孩童的欢乐……战争,如果战争蔓延到了蜀南境内,你还能看到这些孩子在湖边嬉笑玩乐吗?他们会失去父母,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会失去,这片清澈的湖水也最终会被染成鲜血的颜‘色’,不,湖水会消失,会被鲜血所替代,变成魔鬼的乐园。”
天冲沉默了一阵后,开口道:“我该走了,你……好自为之。”
天蓬盯着自己眼前的茶碗,没有回答。
天冲起身后想起来了什么,又补充道:“在我进入蜀南前,曾被风满楼的杀手跟踪,你要小心点。”
天蓬依然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聆听着天冲离开时的脚步声,好像敲打在他‘胸’腔内的心中一般。
天冲走下来凤阁时,正巧遇上那群刚才湖边玩耍的孩子冲他跑来,从他身边跑过时,天冲停下了脚步,慢慢的转身,看着那群孩子的背影,又抬头看着茶楼牌匾上“来凤阁”三个大字,在左侧还刻有蜀南王卢成梦的大名……
到底是人改变了这个时代,还是时代会改变人?
《吕氏‘春’秋.诚廉》——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